“嗯。”祁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混的回应,嗓音不算愉悦。
    街上人多拥挤,祁炎不着痕迹地往纪初桃身边靠了靠,隔绝了行人对她的碰撞,自然,也隔绝了晏行靠近。
    祁炎从来都不是个临阵退缩的性子。
    祖父说他是天生的将才,却没有信念。他打了那么多场胜仗,与“忠诚”无关,只是凭借骨子里的狠意,所以便一次次地赢。
    正如方才见到花灯下的美人,他只是步履稍稍停顿,随即便攥紧了柿子灯的手柄,大步走了过去。
    名为“纪初桃”的战场,他一样想赢。
    纪初桃果然被他手中的柿子灯吸引了注意力。
    祁炎便将灯递了过去,柿子灯一晃一晃的,像是一颗火热的心。
    纪初桃:“嗯?”
    祁炎将头偏向相反的方向,侧颜镀着光边,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十分硬朗好看,道:“随手买的。”
    “给我了吗?”纪初桃的确很喜欢这样讨巧又鲜丽的物件,想要,又觉得身为长公主总要男人东西不太好。
    想了想,她环顾街道两旁的各色摊位,眼睛一亮:“我不能白拿的,你等一下。”
    说罢,领着侍卫朝一旁的摊位行去。
    晏行手里还提着那盏没送出去的琉璃灯,若有所思地看了祁炎一眼,勾着儒雅的笑道:“也不知为何,祁将军总是出现得这般及时呢。”
    祁炎将目光从摊位旁的少女身上收回,乜视晏行。
    久经沙场之人目光凌寒如刃,仿佛能将对方的皮囊一层层剖开,挖出最深的内里。他不苟言笑时有着目空一切的强大,冷冷道:“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滚远点。”
    晏行笑意不改,摇扇的手却不自觉慢了下来。
    纪初桃回来了,将刚买的傩戏面具轻轻罩在祁炎的脸上,笑道:“我用这个,换你的花灯可好?”
    那是一只半截的黑狐狸面具,眼洞处画了一圈鲜红的颜色,拉着长长上挑的尾巴,显得漂亮又神圣。
    纪初桃比祁炎矮一个头,需要踮起脚尖方能将面具够着祁炎的脸,离得近了,能看见他淡色的、折剑般的唇在灯火下闪着温润的光。
    大概是被半截黑狐面具遮住了过于冷硬锋利的眉眼,他露出来的下颌干干净净的,有着介于少年和成熟男子间的精致清俊……配合眼尾上挑的狐狸面具,好看到近乎妖冶。
    纪初桃第一次看到这样安静内敛的祁炎,仿佛满身杀伐戾气封印在面具下,于是只剩下年少风华,灯火缱绻。
    目光相触,她不知为何有些发烫,不自觉松了手,接过那盏柿子灯走开了些。
    “呼……”纪初桃呼出一口热气,背对着祁炎懊悔道:怎么每次面对他都会怯场,二姐驾驭男人的气场,她何时才能学会呢?
    她身后,祁炎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按住面具,唇线微不可察地一扬。那弧度隐藏在掌心的阴影下,克制又恣意。
    这是纪初桃送他的东西,只送了他一人。
    方才她同晏行欢笑的那些,也就值得原谅了……
    刚这么想着,就见前方的纪初桃定了定神,将买来的糖人等物一一分散给随行的侍卫宫婢,柔声道:“夜里还陪我出行游玩,大家都辛苦啦。”
    晏行也有礼物,是捏成书生模样的面人。
    她似乎对谁都能笑,对谁都一样温柔。
    祁炎嘴角的弧度淡去,在压抑的情绪肆意蔓延涌出前,他沉默着将面具按下,遮挡住了晦暗如刀的眼眸。
    ……
    戌正,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几乎寸步难行。
    再逛下去就不是看灯,而是看人了。纪初桃本就只是出来玩个新鲜,此时尽兴,便不再逗留,一行人折回公主府去。
    府里已备好汤圆和宵食,纪初桃让人在厅中多摆了几张案几,留祁炎和晏行一同用膳。
    祁炎对汤圆这等甜咸难辨的东西并无兴致,何况还有个碍眼的晏行在。
    可发出邀约的是纪初桃,他压了压唇线,终是低沉而冷酷地应了声:“嗯。”
    根本没法拒绝。
    宫婢在一旁煮酒,晏行合拢折扇,正在给纪初桃讲儒生间发生的一切趣事。
    他生性健谈,态度可亲,即便是一件平常普通的野闻轶事也能讲得一波三折,风雅有趣,逗得纪初桃以袖掩唇,笑得眼尾绯红。
    事先晏行和她打赌,若是讲的故事能逗她发笑,她便要饮一杯酒。若是不能笑,就罚晏行两杯。
    可小半个时辰下来,纪初桃已是饮了七八杯,晏行面前的酒盏却是纹丝不动。
    连煮酒的宫婢都捂着嘴憋笑不止,相互道:“晏府令也太风趣些,不知哪里听来这么多稀奇事。”
    “我再讲一个,若是殿下笑了,还得再罚一杯。”酒足饭饱,晏行温声道。
    纪初桃刚要应允,却见旁边的祁炎伸手按住她的杯盏,皱眉道:“殿下已经喝得够多了。”
    一旁的挽竹噗嗤一笑,道:“祁将军有所不知,别看咱们殿下一副娇娇柔柔的样子,其酒量比男子还好。这么几杯呀,根本不算什么的!”
    纪初桃眼尾一抹浅淡的桃红,眸子却十分清明,轻轻将祁炎覆在杯盏上的大手拿开,莞尔道:“小将军不必担心,本宫酒量很好的。”
    说罢,望向晏行:“晏先生还有存货,尽管倒来。”
    她只是爱听新鲜事,和讲故事的人无干。但落在祁炎眼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收回手,屈腿换了个姿势,只觉那股子烦闷又涌上心头。
    晏行远远望了祁炎一眼,哗地抖开折扇,如玉般的文人手优雅地握着酒盏,提议道:“我的故事殿下也听腻了,不如让祁将军说个不一样的?塞北大漠,关山万里,应该有说不完的新鲜事。”
    这么一说倒提醒了纪初桃。
    她扭头望着身侧案几后的祁炎,期许道:“是呀祁炎,你年少随军,定是见识过许多事罢?”
    黄沙覆尸骸,鲜血染苍雪,折戟残剑,有的只是原始而惨烈的厮杀,和眼见着亲人力竭战死的撕心裂肺。
    “不过是杀戮,没什么好说的。”祁炎的眸色冷了一瞬,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仰首时下颌连着滚动的喉结,狂妄而洒脱。
    晏行却道:“听闻塞北的女子高鼻深目,个个艳丽火辣,将军驻守塞外,可曾见识过?”
    他这番话显然勾起了殿中所有人的兴趣。
    无论养在深宫中的尊贵帝姬,还是出身平凡的内侍、宫人,无一不对城墙以外的粗犷疆域充满了好奇。
    纪初桃撑着下颌,新奇道:“本宫素闻军营生活枯燥危险,却不知到底是何光景。”
    “是啊祁将军,你们在军营里,也能见到女子么?”挽竹忍不住问道。
    养尊处优的人,根本不晓得塞外的残酷。祁炎斟了酒,淡淡道:“能。”
    “军营里能有女人?”纪初桃微微讶异,“是家眷么?”
    天真而干净的语气,让人连嘲笑不来。
    祁炎姿态随意,低声道:“有些是战俘,有些是家中犯事牵连进来的营妓。”
    专供将领或是立了功勋的军士慰藉享用,战争是件很折磨心志的事,他们需要用鲜血和女人刺激士卒,使他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纪妧刚掌权的那几年,军中营妓达到了空前的数量……后面这些,他没有说出来。
    殿中似乎安静了一瞬,各人的目光都飘忽起来,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
    纪初桃懂得没有他们那么多,故而脸上不见丝毫鄙夷或是唾弃,只是轻轻“噢”了一声,叹道:“她们真可怜,还有机会再从良么?”
    祁炎暗自一嗤。
    被送进军营的女子都是家中犯了灭族重罪的,能活过三年的都是罕见,哪还有从良的机会?
    祁炎没碰过她们,偶尔远远地看上一眼,她们眼里全是麻木和沉重的死气。
    “有一次夜巡,我听见营帐里有女人在哭。”大概觉得自己应该讲个故事收尾,祁炎古井无波地开了口,讲述了自己和那群女子唯一的一次交集。
    夜里,女人哭声……听起来有些瘆人,一时殿中人都竖起耳朵,屏息以待。
    “循着哭声找去,是个很年轻的少女,臂上都是伤,捧着一件被撕破的新衣裳,哭得很凶。”祁炎继而道。
    那群女子通常都是死气沉沉的,眼泪早就流干了,鲜少能像那少女一般哭出声来。
    “是因为太疼了吗?”纪初桃敏锐地抓到了“伤”这个词,低落叹道。
    “不,她在哭自己被撕破的新衣裳。她说,那是她的心上人送给她的念想……”
    在她们眼里,自己的命还不如一件衣裳干净珍贵。这就是“营中女人”贱如草芥的一生。
    故事还未说完,忽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
    纪初桃正沉浸在故事中,猝然被吓了一跳,抬眼望去,看到闷咳得眼睛通红的晏行。
    “晏先生,你怎么了?”见他实在呛得厉害,纪初桃关切道。
    “没、没事,被酒水呛着而已。”晏行抖开折扇,擦着呛出的眼泪苦笑道,“大过节的,祁将军做什么要讲这样悲伤的故事?我啊,是最听不得女孩子家受苦的了。”
    祁炎看着头一次失态的晏行,剑眉一皱,眯起了眼睛。
    纪初桃也觉得那群女孩子家太苦了些,感同身受,十分难过。
    明明犯事的不是她们,却要遭受这般非人的待遇。若是自己能修改律法,第一条就该定下“祸不及妻女”,反正犯下滔天罪行的男人们大多凉薄,是不会因为牵连妻女而有所收敛的。
    纪初桃叹了声,朝一旁的祁炎道:“小将军,你还是别说了。”
    祁炎的思绪被打断,眉头皱得更紧些。
    那个晏行的一言一行,就这么令她在意?
    酒水入肚,心里那把无名之火烧得更旺了些,几乎要灼痛肺腑。然而越是吃味,他的脸色便越是冷沉。
    片刻,他起身道:“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纪初桃挽留,便径直起身出了厅堂。
    上元节,公主府灯火灿然,将曲折的长廊映出一条橙光铺就的路来。
    祁炎并未走远,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撑身跃上雕栏,坐在红漆栏杆上平复阴沉燥郁的心情。
    他不知自己这种失控的糟糕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看晏行不顺眼。若非晏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祁炎定会真刀真枪与他对上一场,将所有碍事的人都揍趴下……
    直到纪初桃的眼里只看得见他。
    腰间别着的一个硬物硌着,稍稍唤醒了他混沌压抑的神智。
    伸手一摸,是灯会上纪初桃送的那个黑狐面具。她用这个哄小孩儿的玩意儿,换走了他准备已久的那盏柿子灯。
    ……
    纪初桃挥退侍从,独自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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