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珩也在,视线投向长信宫虚掩的大门。四月下旬的日头并不凉快,别的几名臣子皆晒得面红流汗,他却依旧不急不躁,儒雅清朗,一滴油汗也无。
    纪初桃进了殿,便见小皇帝纪昭跪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垂着头不吭一声。
    直到座上的纪妧发声,清冷道:“皇帝长大了,既要执政掌权,以后少不得还有更多风险波折。如此小事便来找本宫,朝臣怎么看你?”
    纪昭藏在袖中的双拳握紧,带着哭腔咬牙道:“是朕疏忽,万不敢自以为是了。还请长姐看在先帝遗诏的份上,继续摄政辅佐!”
    纪妧不置可否,拖着曳地的长袍起身:“那本宫问你,老进士如何死的?”
    纪昭双肩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委屈道:“朕真的不知。”
    纪妧笑了声,说不清是信与不信,将目光投略显担忧的纪初桃,问道:“永宁,依你看,这场风波该如何平息?”
    纪初桃素来不爱管朝中之事,最多也就主持几场宴会积攒些名望,得些话语权为祁炎赦罪。
    但此时见纪昭哭得可怜,她不免动了恻隐,便低声提点道:“堵不如疏。”
    纪妧听见了,微微颔首:“你瞧,连永宁都比你活得清醒。”
    纪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双肩微微颤抖。
    纪初桃心里也难受,纪家姊妹伶仃,已经不起猜忌了,便跟着在纪昭身边跪下,轻声恳求纪妧:“皇上年少,经验不足,还请皇姐出面把关,平息此事!”
    自被捧在手心长大以来,她只跪过纪妧两次。
    一次是为祁炎,一次是为纪昭。
    纪初桃悄悄扯了扯纪昭的衣袖,纪昭这才忍着眼泪,极慢、极慢地朝纪妧躬身拱手,乞求道:“求长姐出面,平息此事!”
    纪妧沉默,良久,沉声道:“都起来!纪家的膝盖跪天跪地,唯独不该跪人。”
    纪初桃知道长姐松了口,心下轻松,忙拉着纪昭依言站起。
    下一刻,长信宫的大门被宫人从左右拉开,一袭黑金宫裳的纪妧出现在众臣面前,威仪庄重不可方物。
    褚珩率先拱手迎接。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挡,他望着脚下的石阶,终于露出些许安心的神色。
    “传刑部崇政殿觐见,保留证人尸首,彻查死因。左相出面安抚儒生士子,如有造乱不听劝谏者,国法处置!”
    “臣已出面安抚,并无大乱。”褚珩道,仿佛总能先纪妧一步知道她的需求。
    纪妧继而道:“着禁卫立即缉捕会试考官诸人,刑部候审!坐实舞弊受贿者,立斩!”
    落音清越铿锵,掷地有声。
    纪妧前去审查舞弊事宜,混乱了一日的朝堂,又有序地运转起来。
    长信宫中,纪昭依然伶仃地伫立原地,背影一颤一颤,有些萧瑟可怜。
    纪初桃叹了声,走过去,软声相劝道:“意外乃是常事,皇上不必过于自责。我主持的除夕宴和躬桑礼也出了意外,不尽完善,但只要及时止损,未必就有那么糟糕。”
    纪昭喃喃:“他们不听朕的。他们总觉得,长姐做得比朕好……”
    “长姐也是一心为了江山,为了皇上你呀。待皇上再长大些,自然能做得和长姐一样好。”纪初桃安慰道。
    纪昭指尖掐入掌心,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他们为何不相信朕呢?若朕真的要杀那老进士粉饰太平,也断不会选在刑部大牢,悄悄处理掉岂不更好?”
    纪初桃听着这番低语,想要安抚他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眼眶湿红的皇弟,忽然觉得,面前的少年有些陌生。
    这种奇怪的情绪,一直伴随着她回到府中。
    她说不出哪里怪,只是在见过纪昭后,感觉有些温暖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道。
    她不喜欢这样,心中不安,便下意识寻找依靠,问道:“祁炎呢?”
    “回殿下,祁将军并不在房中。”
    挽竹见纪初桃从宫中回来后,就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法子逗她开心:“殿下,奴婢们摘了丹蔻花,等会子给您染指甲,可好?”
    纪初桃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叮嘱道:“待祁炎回来,让他立即来见本宫。”
    挽竹笑着道“是”,吩咐小宫婢去摘花榨汁。
    ……
    祁炎避开眼线,去见了自己的副将。
    酒楼熟悉的厢房,宋元白问道:“昨日击登闻鼓的那个疯进士死了,你知晓么?”
    祁炎“嗯”了声,这也是他来见宋元白的原因。
    因觉得此事蹊跷,他让自己埋在刑部的暗线去查了那具尸首,缢痕不对,是他杀。若这事不是纪家人做的,便只有可能是舞弊者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听了祁炎的推论,宋元白大惊:“但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舞弊不说,还敢去刑部杀人灭口,将矛头引向当权者?”
    祁炎负手站在窗边,沉声道:“普通的舞弊者自然没有这样通天的本事,除非,他背后另有其人。”
    宋元白眯起眼睛:“你是说?”
    祁炎道:“有人费尽心思,要往朝堂中埋自己的棋子,科举便是第一步。”
    而放眼大殷,有本事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屈指可数。
    “琅琊王?他还真是不死心哪!”宋元白正色,对祁炎道,“你与虎谋皮,还是当心些。别还没钓出大鱼,就将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祁炎背影挺拔。
    他有自己的打算,最开始接触琅琊王是因为对纪妧不满,既是“天生反骨”,不如一反到底。但后来,一切都慢慢变了……
    脑中闪过纪初桃纯净无忧的笑颜,他的心更坚定了些,抬起冷冽的眼吩咐道:“科举之事败露,纪因必定先纪妧一步斩草除根。吩咐麾下,想办法暗中救出涉事考官和行贿之人,以后用得着。”
    安排好一切,他方回到公主府中。
    纪初桃在花厅中休憩,几个宫婢取了丹蔻汁,正用柔软的细笔蘸了给她涂指甲。那鲜红的颜色涂在粉而圆润的指甲上,衬得指尖纤纤,嫩如葱白。
    祁炎不自觉晦暗了目光,喉结滑动,仗着腰间那枚无所不通的令牌,挥退了碍事的侍婢,自己盘腿坐在纪初桃身边的席位上,堂而皇取代之。
    听到了他的声音,纪初桃从浅睡中惊醒,迷蒙的水杏眼渐渐聚焦,看清他的脸,化作笑意道:“你来了,去哪儿了呀?”
    窗边夕阳秾丽,她的鬓发也折射出柔软的金丝光泽。
    “昨夜未得殿下心意,臣心中苦闷,所以出去散散心。”祁炎随口道,刻意瞒下了那些让她烦恼的阴谋算计。
    昨夜……
    他说的是表白心迹,而自己未曾及时应允的那事……多委屈似的!
    “胡说。”纪初桃低低哼了声。
    祁炎嘴角淡淡扬起,拿起那支秀气得过分的软毛小笔,蘸取了嫣红的花汁,拉过她的指尖开始涂抹。
    他将纪初桃粉嫩得过分的指尖送到自己面前,垂首敛目,笔刷轻轻扫过指甲盖,软软的,凉凉的。
    纪初桃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与祁炎的额头都快抵到一起,问道:“小将军武能舞剑,文能绣花,还会这个?”
    “总要学着做。”祁炎低声道,呼吸扫过她的指尖,湿热微痒。
    纪初桃忍不住缩了缩指尖,立刻被男人更紧地握住,微哑道:“别动。”
    祁炎手重,一个指甲上刷了好几层丹蔻汁,越发红艳。纪初桃喜欢淡淡的颜色,有些不好意思,轻声提醒道:“够了,换一个。”
    祁炎从善如流地换了她的尾指。
    先前入宫的沉闷烟消云散,纪初桃怔怔地想:不管梦里梦外,祁炎或许是唯一一个不会背叛她的人了。
    正失神,祁炎一笔没落好,丹蔻汁溢出指甲,顺着娇嫩的指腹淌了下来,像是一滴血珠。
    纪初桃“呀”了声,正欲取帕子来擦,却见祁炎先她一步,用手指抹去了那滴嫣红。
    带有薄茧的男人手指不轻不重地蹭着尾指,轻轻捻着,酥酥麻麻的,比别处的感觉更奇异。明知他只是在拭去多余的花汁,纪初桃还是控制不住地热了脸颊,那揉散的花汁仿佛顺着尾指上窜,汇聚在脸上。
    荔颊红深,也浮现出淡淡的花汁色。
    第48章 往事   谁惹哭你了?
    纪初桃伸出十指, 对着窗边的暖光照了照。
    指头根根纤白,圆润的指甲上一层丹蔻嫣红,与她不点而红的唇色交相映衬。
    回想起祁炎方才拉着她的手, 一笔笔认真染指甲的模样,纪初桃打心底里觉得今日染的指甲格外好看。
    她悄悄瞥了身侧的祁炎一眼, 压住眼底的笑意, 装作平静审视的模样道:“会不会颜色太艳了些?”
    也不知是否故意拖延, 每片指甲, 祁炎都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纪初桃轻声提醒才肯换新的指头。如此,一双手的指甲染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全部弄好,她的指尖已被祁炎握得滚烫滚烫。
    “不艳,很好看。”祁炎曲肘撑着太阳穴笑道, 视线却久久落在纪初桃精致的侧颜上。
    仿佛赞美的不是指甲, 而是她这个人。
    祁炎生得俊美狷傲,视线也深沉灼热, 独处时越发不加收敛。纪初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收起如玉般的十指, 挺胸故作肃然道:“不许这样盯着本宫看!”
    祁炎并未移开视线,只是换了个姿势,“殿下好看,臣心向往之。”
    他说这话时神情自然, 语气低沉醇厚, 没有半点轻佻之意。纪初桃听过不少奉承之言,没有一句如他这般来得认真坦率。
    他就是吃准了她脾气好。
    纪初桃无奈,又见祁炎的视线下移, 落在纪初桃裙裾下露出来的一点鞋尖上。
    他半垂着眼睛,有了新主意般,转动着涂抹指甲的细笔道:“殿下的玉足尚未染过。”
    尽管花厅中四下无人,侍从都候在廊下,纪初桃还是没由来窜上一股热流。
    知道祁炎打得什么主意,她收拢脚尖正襟危坐,将那穿着藕丝绣鞋的双足藏在裙裾下,赧然拒绝道:“脚不可以。”
    祁炎只是看着她,并不冒犯,也不放弃,满眼执拗道:“臣想。”
    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想也不行!”纪初桃软绵绵瞪他。
    纪初桃没敢说,她的脚比指尖更为敏-感,一摸就忍不住发颤,偶尔涂抹丹蔻,宫婢都依着她的性子小心翼翼服侍,绝不碰到她的足底。而像抹玉肤霜这等事,每日都是她自己亲自动手,连亲近的宫婢都碰不得,遑论一个指节带茧的男子?
    就算男子是祁炎也不行,若没忍住在他面前脸红打颤,未免也太丢脸了!
    思及此,纪初桃少见的强硬,将祁炎指间转动的丹蔻细笔抢过来藏在身后,轻声哼道:“想都别想!若再得寸进尺,本宫便收了你的腰牌!”
    当初上元节戏弄的一吻过后,祁炎主动请缨服侍纪初桃两个月,说是赔罪,实则步步为营,一点点侵入了纪初桃的心房。如今两月期限已到,但谁也没提及归还令牌之事……
    见纪初桃态度坚决,祁炎只得按捺住躁动的心绪,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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