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隼一拐,进了一个帐篷。茶茶再回头望了一下,除了远处岗哨没有别人,岗哨不会查她,更不会查赵隼。她慢慢走过去,也掀帘进去,就赫然看见忽兰倒在地上。未及转身,只觉后心一疼,便知觉全无了。
    第四十一章 承铣
    闸谷地处西北一隅,处在群山之间,一入冬月便飘雪不断。原本只有驻军五百人,为首的那个佐领名叫秦刚,据他所说,前日有人在军中放言,今年虽然剿灭了胡狄,他们仍然要驻守此地,越年不去。手下的兵士们,几乎两年来都未离了这苦寒之地,一听之下,纷纷气愤难当,才闹出了这次哗变。
    承铎很快问明qíng由,抓出了那个造谣之人,就地正法,平息了事态。他虽安抚下了军心,心里却很忐忑,觉得此事蹊跷突然,背后必有什么目的,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随那佐领秦刚将闸谷之内转了一遍,心觉此地孤深,难守亦难攻,便问秦刚道:我记得闸谷冬天总要先备大量粮糙,可是道路难通?
    秦刚小小一个佐领,统共便管着五百人,何曾见过承铎这样大人物,初见之下虽然惶恐,渐渐觉得这位大将军不是孤高自傲之人,便随问而答:何止道路难通,年末最寒冷时,大雪封山,便与外界断了讯息,困守谷内,挨到开chūn才能得着军令。
    承铎动容道:你们实是辛苦话未完,远远看见一人骑马而来,承铎大吃一惊,只因赵隼若是离了燕州大营,必定是有什么大变故。承铎也不及再说,一跃上马朝他奔去。赵隼快到近前时,勒住马,伏拜在地,埋头道:大将军,大事不好了。
    承铎一把拉住缰绳,诧异地看着他,随即跳下马来,眼光一扫,冷冷道:有什么不好,你看着我说。打仗打得你胆子小了么?
    赵隼喘息两下,抬了头,正yù说话,承铎忽然使出擒拿手,右手从他颈项穿至脑后,左手拉住他右臂一扭。赵隼手臂拧了劲儿,抬左腿yù踢,被承铎踢中腿弯,踩在地上。
    承铎摸到他耳根,一把扯下软皮面具,那人却是个小白脸。承铎失笑道:你比赵隼俊俏多了,何必扮成这样。
    小白脸恨恨道:我哪里露了馅,让你看出来?
    赵隼与我自小认识,你处处都是馅。像你骑来的这匹黑马,他决然不会骑,因为他自己就够黑了。你这么一跑过来,我就觉得看着不顺眼儿。承铎越觉好笑。
    小白脸冷笑道:你莫要高兴得太早,你那暖chuáng的婊子耐不住寂寞,已经等不得你了。
    承铎当下一使劲,他手臂就脱臼了。承铎笑意浅薄,已非真笑,语气淡漫而神色危险地问:她在哪里?
    小白脸咬牙,承铎足尖再一用力,他的腿喀嚓一声断了。你不就是来告诉我的么?让你说你就说呀!承铎狠狠一碾。
    啊小白脸厉声惨叫,说说李德奎起兵反叛了。
    谁让你说的?
    你要杀就杀吧!小白脸闭了嘴。
    承铎抽出匕首,一刀cha入他脖子,刃口一横,挑断了他咽喉脉管,鲜血刹那间漫涌而出,那人顷刻变了脸色。承铎掷开尸体,回头对随行而来的阿思海道:你上马,我们回去。其余人不动。
    阿思海道:大将军,此人来诈报,路上肯定有伏兵。我们最好从崎元关绕道。
    承铎摇头道:太远了。
    承铎才一出闸谷,果然遇到埋伏,正与阿思海冲杀时,东方从燕州大营派来人马接应,两人方才脱身。又行大半日,才到营中,承铎下马时,便见东方站在中军帐前。
    他走上去,东方伸出一只手,掌心放着两截断簪子。
    簪子的主人,却失去了踪影。
    *
    茶茶此时,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醒来便在这间雅室里,屋里有chuáng,有桌,还有一面一人多高的大镜子,映着房中动静。门外可见守卫的身影,茶茶便连门窗都懒得开一开,只坐到桌边。
    桌上放着一朵gān花,憔悴泛huáng的瓣叶依稀可以辨出典雅婉约的模样。时隔大半年,茶茶看着它的心qíng却又一次冷彻肌骨。她摸着那压成薄片的花朵,仿佛那就是她的结局。门打开的时候,她没有回头。
    一种压力笼罩在背后,让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收了起来。随即压力的主人缓缓走到她身边,他慢慢绕着她转了一圈,脸上金huáng色的面具也随着他走动,映出潋滟的光。他在她身后止住脚步,凑近她耳朵,低语道:知道么?其实我很喜欢你呢。
    茶茶默然。这人缓缓吐出四个字:你这叛徒。他这话说得不像是斥责,却像qíng人的调笑。茶茶的眼神倏然深邃起来。如果当初她没有听出这人的声音,此刻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了。
    huáng金面具轻声笑了,像是自语般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虽不怕死,但你想活的决心比常人更坚忍,所以你才活到了今日。他坐上椅子,望着茶茶。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因为逃跑被毒打。我当时就想,这女子多么有勇气,在那样的地方敢一个人逃跑四次。然而我打探你的过往,才知道你曾经比这更加勇敢过。那一刻我就喜欢你了。我想这女人真不错,她虽过着连jì女都不如的日子,也要亲手杀了她的仇人,亲眼看着他毙命。
    他如此娴熟地谈及她的过往,轻易击中了茶茶最脆弱的神经。那是她身在承铎怀抱都不敢回想的人。索落尔是一个疯子,那个疯子,是她一手造就的。不不,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他的恨这么qiáng烈,便把她也变成这样的人。站在尘封的门时,会对门里的东西怀着畏惧;一旦步入其中,便也不再觉得多么可怕。
    茶茶阖上双眼,想起很多年前那个huáng昏,天空是如血的残阳,地面是如霞的鲜血。她所有的亲人都横尸在她的眼前,身首异处。她疯了一样放声尖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从那以后她就不能说话了,某种意义上,死了。
    索落尔乐于蹂躏她,乐于看见她受一切的苦,做一切下贱的事。他让种种丑恶的人占有她,再一一杀掉那些人。他在她的身上施加种种折磨,像打磨一件玉器般jīng致地蹂躏她,又像维护一件工艺品般仔细地修复她。周而复始。于是她知道他疯了,她知道自己也疯了。
    你不是高昌最纯洁瑰丽的花朵么?他便要将这花朵踩在脚下,再狠狠碾碎。可是这花朵却如魅影般映在了他的眼里,于是他再毁灭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索落尔越来越疯狂。最后他败了,他的城池被胡人攻破,他的部下背叛他。他在空无一人的宫殿,疯狂地qiángbào她。他感受到末世的恐惧,她却感受到毁灭的愉悦。于是她仰在地上无声地哈哈大笑。索落尔抓着她的手臂,贴着她的耳朵说:我知道你害我,我早就知道!你毒死了我,你也就死了。
    索落尔没有说错,他死了,其实她也就死了。她所有的只有恨,而她所有的恨却再没有着落。她在休屠王的王庭里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逃跑,她死也要逃开这些人去死。
    那时我觉得应该给你一个机会。面具停顿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抚上自己的面具,从脸颊一直到侧额,缓缓将面罩摘了下来。茶茶注视他的动作,内心逐渐沉落。一旦她知道这面具的主人,她就难以脱身了。
    面具被搁在了桌上,承铣却凝着一个温柔甚至可以说温暖的笑容望着茶茶,仿佛心地无邪。茶茶心里顿时一片空白,竟被这笑容激出了一丝恐惧。
    你以为我许你的自由是假的么?承铣把玩着一只茶杯,柔声问。不,是真的。你若是真的杀了他,那我几乎要爱上你了。可惜我疏忽了,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变。他手指一收,捏碎了那只茶杯。
    多变?茶茶想起了那个承诺,和她答允时的qíng景。承铣站起来,凑近她,恶意地笑道:你都告诉他了,你真是勇敢得让我顿生敬意。他看到那幅画时什么反应?是不是也觉得你的样子令人回味?他语气冰冷,却柔缓地吻了一吻她的脸颊,留给茶茶一个冰凉的触感。
    茶茶的手指死死地抓住桌沿,抓得指节泛白。这人是占有过她的,从前觉得麻木的事,现在想起却让她唯觉难堪。那时他也吻她了,他说你帮我杀一个人,我就给你人的自由。她点头应允,他就突然捏起她的下巴,吻了她。这个吻没有激qíng,没有响应,只是给成jiāo的契约盖上一个印戳。
    那时承铎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仅是她天平上的筹码。杀他,不杀他,哪一个对她有利,她就选哪一个。
    我倒是很回味那一次,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欣赏那副画。真遗憾啊,我跟他还是找不到一点知己之感。承铣退后,坐到椅子上。
    他想用那样的画和承铎找知己之感,茶茶觉得这个人疯了,他的疯癫不是言辞的混乱,逻辑的失常,而是另一种极端,一种难以把握的,令人恐惧的癫狂。
    茶茶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被他唤起的记忆,设想他的意图。
    承铣却似乎谈兴大起,又开口道:你看,我实在是比他更懂得你的。茶茶?他说到茶茶这个名字时,讥讽地笑,随手拈起那朵gān花,喜欢我送你的曼陀罗吗?它比野花野糙更配你。容我说一句,你那天化着淡妆,真漂亮,尤其在你拿着它惊讶回头的时候。你的美丽就已经让它枯死了,它死得其所。他说得满是诗意。
    真漂亮?那天承铎也这样说了。茶茶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喑哑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美丽的女子是不用说话的,他竖起食指比向她,惋惜道:聪明的女子更不用说。你如今竟说起话来,真是一个瑕疵。
    承铣展开一个令人生寒的笑:我是个好心的人,愿意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好好做我的人,以前做些什么,以后还怎么做,只是换了个主人而已。二是让我用不好的法子来对待你,让你听话或者永远也听不到话了。你只需选一个,不需要说话。承铣收回手,也收起笑容,让人难以看出他的qíng绪。
    茶茶沉默,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承铣劝诱道:你一向懂得随遇而安。我要对付的人是他,你改变不了什么,选你的路吧。他瞬间收起了yīn沉,变得十分坦率。茶茶似乎诧异地抬眼看他,眼眸里流转着矛盾的神色。
    承铣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刚一伸手,茶茶已经蓦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那落地的大镜前。她站住,望着镜子里那个倾国倾城的人影。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而清晰地看过自己,一瞬间只觉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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