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yīn沉一笑,你实在是不会说谎。像这样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必定不得安宁。祁凤翔内有父兄,外有勍敌,岂敢自己拿在手里。若是拿到了,必会杀你灭口,又岂会把你带在身边到处招摇?
    苏离离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疼,慢慢坐起来,仍是平静地说谎:他没有钥匙,钥匙在先帝的侍卫长时绎之手上,时绎之又疯在陈北光府上。时绎之旧年认得我娘,所以祁凤翔想让我来骗钥匙。但是没成,时绎之带着钥匙跑了。
    赵无妨冷冷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见苏离离一副认命的表qíng,心里重新思量自己的谋划。正出神间,苏离离难得地出手如电,出乎意料的一个耳光拍到他脸上,手劲虽不够大,但也打到了他左颊上。
    赵无妨顷刻间反手又是一巴掌,将她打倒,气犹未解,用力抓住她的头发拖起来。抓得苏离离尖叫一声,却咬牙道:老子这一耳光是替程叔打的!
    赵无妨一手抓着她头发往下拽,将她的头仰起来。注视半晌却没有再动手,反古怪笑道:仔细看看,其实你长得也不错。我一说换你,祁凤翔脸色都变了。
    苏离离骂,放你妈的屁!
    赵无妨抓着她头发不松,反笑道:这泼辣样子还挺够味的,不知扔到chuáng上还有没有这làng劲儿。
    苏离离大惊,且大怒。需知祁凤翔有时也说些无耻的话调戏她,却不会这样露骨,只让她觉得郁闷。然而这个人说的话,让她切实地觉得被侮rǔ了。
    正在这关头,糙棚顶上突然砰地一响。赵无妨一下松开她,站起来凝神细听,片刻之后冲出糙棚。树上跳下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笠沿压得很低,看去刺猬一般,全身又滴着水。赵无妨直攻了上去,那人虚挡了一招,回身就走。
    赵无妨追出两步,站住了,便见那人沿着林间小道淅淅娑娑地一路走远。他折转身,一把抓起苏离离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此时已是后半夜,雨点稀疏起来,但还是很快淋湿了苏离离的衣裳。一路上,山林木叶散着雨后清芬,一阵风chuī来,冷得她发抖。赵无妨抓着她手腕,只管急行。苏离离一路磕磕绊绊,脚上不知踢了多少树根,就差没死在地上被他拖着走了。
    行到天色将明未明时,钻出了山间小道,沿着树林边滑下一道陡坡。苏离离一跤摔在了泥浆里,膝盖撞上泥水里的石块,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咬着牙不肯吱声。赵无妨看她一眼,道:看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怎么倒硬气起来了。
    苏离离捂着膝盖,有气无力,谬赞了,杀我害我的人虽多,你是混得最差的一个。
    赵无妨伏在一道土堑后,从稀松的林木边缘凝视前方道:人不争一时长短,你若足够长命,便拭目以待吧。
    前方昏暗的天色中隐现一道城郭,远远有人马自右而来,火光如星,不计其数,渐渐在城门前一里处站定。便见城门上也站满了人,只见身影,却无火光。赵无妨沉吟道:这架要打不成了,陈北光的手下根本无心招架。
    少时,城门缓缓打开,天色渐明。陈北光当先一骑冲出了城门,手绰长刀,一身铜甲反着金色黯淡的光。身边跟着一人,也骑了马伴随左右,衣袂蹁跹,正是方书晴。他站住阵前大声道:祁凤翔,出来!
    右军阵形缓缓分开,像山川相酬的岿然与灵动,祁凤翔徐徐策马而出,意态矜持高贵,微微颔首道:怎么?陈大将军要和我单打独斗?
    陈北光将刀一指,自古兵对兵,将对将。你我就斗一场,我死了,你放过我的兵卒;你败了,就收兵而回。
    赵无妨这边先嘁地一声笑。
    祁凤翔一手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笑容衬得风神如玉,道:将军读迂了书了么?我今日兵多而气胜,取成阜必也,岂有我一人之败而致全军无功而回?前日见你不明战略,只道是个腐儒;今日竟要战场ròu搏,真乃无用匹夫。世人竟称你为儒将,可知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陈北光被他一番折rǔ,大喝一声,举刀策马直取祁凤翔。后面李铿自祁凤翔身后杀出,迎下他一刀,兵刃相jiāo,火光四溅。刀锋在祁凤翔胸前一尺,划过一道弧线,被挡了开去。祁凤翔并不抵挡,也不闪避,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变一下,坐看李铿与陈北光斗在一处。
    方书晴欠了欠身,注视陈北光的身影,眼神竟第一次焦急起来。城墙上有人举出白旗喊道:我等愿降!陈北光回看了一眼,手下一松,被李铿砍中手臂。他惨然变色道:罢了,罢了,我占据冀北二十年,不想两月便丢了。事不能遂,成败由天!
    赵无妨听得这句,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竟还能怨天一回头,却不见了苏离离。他骂了声贱人,抬眼四看,见远远的山林边上泥地里有个人影猫着腰蹒跚向前。赵无妨看她一眼,却见场上陈北光举刀自尽而亡。方书晴将马一拉奔到他身边,不知是用的利器还是毒药,须臾之间伏在陈北光尸身上死了。
    苏离离回头看时,见赵无妨已追了上来,连忙手脚并用,爬上土堑,跳出树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
    她所处本已接近祁军阵脚,祁凤翔闻声注目,一时间也没认出这一身是泥的人是谁。片刻之后,眉头一皱,眼睛眯了起来,断然令道:拿下那两人!他身侧骑兵应声而动。
    苏离离身子往后一沉,却被赵无妨捉住挡在身前,有什么锋利冰凉的东西搁在脖子上。赵无妨的声音切金断玉般狠决,祁凤翔,你再过来,我杀了她!
    李铿勒住马,回看祁凤翔。祁凤翔神色肃然,辨不出作何考虑,半晌,缓缓道:我说过,再让我看见你就杀了你。
    赵无妨紧紧抓着苏离离道:今日只是个小小意外,你可以当没看见我。
    你手上抓着的,是我军中逃奴。
    苏离离苦笑,她也不想弄成这个局面,然而老天总是和她做对。如今毫无办法,逃奴也好,人犯也罢,只好任人宰割了。
    我没抓她,是这位姑娘自己送到我手上来的。
    祁凤翔抿着唇,眼神吃人一般的凶狠,盯着苏离离,放下她,饶你一命。
    赵无妨凝视他神色,沉思片刻,拖着苏离离后退几步道:别急,你的人总归是你的,现下还要劳她陪我一阵子。
    祁凤翔勃然变色,一字字冰冷道:你威胁我?
    话音落时,他扬手抽出流云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坐骑之上身姿矫健挺拔,动作流畅漂亮,长箭呼啸而出。赵无妨诧异地看他拉开弓,破风声过时,苏离离听见自己肋骨喀嚓一响,低头看见箭头没入自己胸肋,却没来得及感到疼痛。
    只听祁凤翔咬牙道:格杀勿论!
    赵无妨在耳边亦咬牙道:你狠。
    腰上一松,她向地下滑去,最后一眼看见远处地面上,陈北光与方书晴兀自相抱的尸体。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阖上眼,听见马蹄声向后追了去,苏离离转瞬陷入了不知是此行第几次的昏迷。
    苏离离很少做梦,这次却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时而像是放在热水里煮,时而像是扔在冰窖里冻,度日如年,无一刻的安宁。落雪纷飞的时节,驿外断桥边站着的青衣女子回头一笑,正是十余年来梦里才有的qíng景。苏离离仿佛回到十年前,轻声叫道娘,心里酸楚,已落下泪来。
    一只手抚上她额头,温热,宽阔,像含蓄的抚慰,瞬间打碎了记忆,不知身在何处。原来骨子里,仍是无家可归的苍凉。意识逐渐积累,她努力地,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欠了欠头。一个人说:你别动。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那人,半晌才从时光里回到现在,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道:你是祁凤翔。
    祁凤翔坐在chuáng边,侧了身看着她,气色不太好,平静道:没伤着脑子吧,认不出人了?
    苏离离觉得胸口有些闷,身上却躺得很累,想动一动。祁凤翔按住她腿道:叫你别动。苏离离微不可察地一叹,低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祁凤翔蹙了眉,受点小伤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苏离离苦笑,不是她要死要活,是她确实要死不活了,她也没办法。沉默了片刻,也不反驳,低垂了眼睫看着眼前虚空。
    祁凤翔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有些放松,有些疲惫,淡淡道:你死不了,昏了两天。断了一根肋骨,伤及肺脉。救得及时,原本不算什么大伤,可是又有点着了风寒。现在烧终于退了,再休养几日应无大碍。
    苏离离嗯了一声。
    他望着她,也不生气,仍是平静道:你不该跑出来。可知道你的身份若是bào露,世上有多少人想捉住你么?造箭司里我安排了侍卫,若是你不出来,便没人抓得了你。他吐出一口气,却道:是我大意。
    苏离离原本以为自己逃了他会发火,然而他此时把所有qíng绪都掩盖在平静之下,反让苏离离心里难受,抬起左手来,手臂酸软。她懒懒地将手搁在额上,遮着眼睛,却笑道:没什么大意不大意的,我早死晚死在哪里死都是一样。
    祁凤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捉住她手,也不拉起来,反轻轻按在她眼睛上道:你这是在怨我了。
    苏离离鼻子一抽。
    他接着道:赵无妨当时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她知道你是叶知秋的女儿了是么?
    是。
    他怎么知道的?
    嗯我说漏了嘴不过他也查了一部分!
    祁凤翔叹道:真笨。你若是被他抓去,可知他会怎么对付你?与其被他折rǔ,还不如被我一箭she死呢。何况我若阵前因为你而退缩,他就更要以为你奇货可居了。
    他拉下她的手来,苏离离咬着唇,倔qiáng间隐忍着委屈,眼睛润泽清澈,如雨水洗过的山涧。祁凤翔的手指抚拭着她眼角的泪,掌心摩在她右脸颊上,问:挨了打了?
    他神qíng并无戏谑与嘲笑,反倒认真而关切。苏离离像是受了蛊惑,又像是孤独久了的孩子经不起旁人用三分温暖来引诱,内心带着几许挣扎,又有些希冀,问他: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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