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如此一说,连玉娆也生了几分忧虑,只睁着秋水明眸盈然望着我。
    许多真相往往让人觉得残忍,何必要一意挑破,我微笑道:不要多想。王爷救我与润儿皇上怎会不高兴?难道要眼睁睁看我和润儿惨死吗?润儿是皇上的亲骨ròu呢。
    玉隐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 皇上来瞧过了没有?
    我道: 晌午刚来过,大约政务忙,坐了大半个时辰就走了。
    玉隐微微颔首,道, 皇上这两天的确忙,听闻要从掖庭宫女中选取有姿色者赐予赫赫可汗和亲。幸好是宫女也罢了,若是以宗室女子和亲,只怕又要廷议如沸泐
    我随口问:最后挑了谁?
    宫中梨园琴苑的林氏,年方十八,父母双忘,长的很有几分颜色。听说今晚便要送去行馆了。玉隐微有怜悯之意,虽说是和亲,但这样的身份地位,又是异族,只怕往后在赫赫举步维艰。
    千里琵琶作胡语我幽幽一欢,亦觉伤感。
    如此又聊了一会儿,天色不早,二人见我只是恹恹的,便也起身离去了。
    玉娆先去侧殿看几个孩子,玉隐足下稍缓,终于又独自折回我身边,长姊这次的事侥幸皇上不追究,但断断不能再有下次了。她沉声道:王爷是我的夫君,我实在担心。
    你放心,我神色微慵,清晰道我也不想与王爷彼此牵累。
    玉隐睫毛微垂,似还有千万种放心不下,默然片刻,静静离去。
    是夜,我安坐于小轿之内被送出宫,按照遣嫁和亲的宫女装束,一色的云霞衫子,翠罗缀银叶子挽纱长裙,织腰束起,鬓发长垂。长夜寂寂无声,偶然听得远远一声更鼓,更能分明自己此时明显略快的心跳。
    抬轿的内监脚步既快又稳,脚步落地的沙沙声像极了永巷中呜咽而过的风。我懵然生了一点点怀恋的心,若我真的失手死于宫外,也许,今夜是我最后一次听见永巷里的风声。渐生的伤感使我忍不住掀起轿连廉,夜色一张巨大的乌色的翼自天际深垂落下,雨边朱红宫墙似两道巨龙夹道蔓延,不见高处天色,红墙深锁,宫院重重,当真是如此。比之前次的离宫,这次心中更没有底,从前,至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如何走。而今,生死存亡皆是未葡之事,恰如岁风摇摆的寸糙,完全身不由己。
    仿佛只是一晃眼的时间,小轿已将我送至城门外。夜色如浓黑一般,远近有无数火把燃出松木的清香,只听马匹打着响鼻的砰砰声,夹者马铃叮铛,赫赫数千人马竟是鸦雀无声。林是所乘的绛紫涂金大帐的车便停在身前数十步之摇。摩格见我只身下轿,身后只跟着一个槿汐,只笑了笑,你跟皇帝夫妻一场,他也不来送你一送,真当薄qíng。
    我置之不理,只是扶了槿汐的手上了林氏的大帐车坐稳,方才不急不徐道:千里相送,也终须一别,不必这样儿女qíng长。
    摩格眼力含了一缕笑意,我就喜欢你这样的xing子。
    我并不看他,只是随手整理好衣裙上的流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无话可驳。
    摩格郎然笑道:是,难得皇帝肯割爱,否则即便本汗大军压境,他要不放本汗也未必有别的法子。
    我扬一扬嘴角算是对他的回应,只半合了眼睛养神。他也不多言,随手落下我身边一脸怯怯温顺之色的林氏喝道:自己骑马!
    林氏也不敢哭,只得自己去了。
    一路日夜兼程并无多些休息的时候,我虽在车上免些风沙之苦,然而车马颠簸,日夜不得安枕,也是十分辛苦,更不用说一众陪嫁的女子,更是苦不堪言。摩格只是率军前行,并不与我jiāo谈,更不接近我半分,我不时按一按腰间那包薄薄的纸包,不禁大费踌躇。
    40、彈著飛鴻勸胡酒
    这样两日雨夜,直出了雁鸣关与大军汇合,再又走了百余里,摩格才下令三军扎营休息。
    清晨时分的大漠有些寒意,我披了件披风在身仍不觉瑟瑟,便与槿汐下车围着篝火坐下取暖。
    大军在野并无热饭热菜,加之又要照顾感染了时疫的军士,所分的粮食也不多。分到我手中不过是一个gān得发裂的面饼与半壶马奶。宫中锦衣玉食习惯了,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
    槿汐吸一口气,将硬如铁皮的面饼泡在马奶中,道:娘娘凑合着吃吧,否则饿伤了身子。
    马奶的酸腥味冲得刺鼻,并不似常吃的牛rǔ那种香醇甘甜,一闻之下都觉难受,如何能咽下,难怪那些女孩子要哭红了鼻子。然和这两日日夜赶路,也不过曹cao吃些东西,我皱皱眉,如槿汐一般将面饼泡得软和些,屏着呼吸艰难地咽下去。
    槿汐欣慰地笑一笑,难为娘娘了。
    我低首用力撕着手中的面饼,我只是想着清当年被拘赫赫,或许连这个也吃不上。我极目瞭望,出了雁鸣关,四周已少times;times;青青之色,再往前走至现在,目之所及不过是茫茫苍huáng,一望无际。偶尔有几棵胡杨伸开瘦times;times;的枝桠仰视苍穹,更平添了几分荒凉萧索。有风呼啸而过,带着细细沙土扑上面来,呛人喉鼻。我去过一条湖绿纱巾包住面目口鼻,低声向道:已经出了雁鸣关百余里了吧?
    槿汐似乎专心地撕着面饼,口中低低道:是。她满面焦虑地看我一眼,已经走了那么远,娘娘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只怕再走得远,即便是娘娘得手,也无法脱身回宫了。
    我随手抽过一根枯枝扔进火堆,火焰哔剥燃起木叶特有的清香,遮挡住狂风的gān冷,槿汐不无担忧道:奴婢瞧摩格并非那种昏庸愚钝之人,娘娘有把握得手吗?
    我微微摇头:你说呢?
    槿汐秀眉微锁,我拨着明亮的火苗,轻轻道:摩格固然jīng明,皇上才真聪明会划算。我既许我和亲,必然做好了我回不去的打算,以一个淑妃抵换幽云二州的兵家要地,真当是十分划算。
    槿汐道:赫赫军中时疫大起,他们要幽云二州也不过是夸口之词,现下早无这样的兵力。
    的确是。我淡淡道:幽云二州不过是借口而已,能有一张治时疫的方子,足以让赫赫度过眼下火烧眉毛之困,何况还有每年三千粮糙,十万银币。只是摩格若死死咬住幽云二州不放,不惜一切再动gān戈,皇上未必抵挡得住。皇上和摩格一样,只是彼此找一台阶下,而我恰好是那个台阶而已。
    槿汐看了我一眼,那么摩格指明要娘娘
    我冷笑一声,大周四位皇子,娶我便等于取走其中之二。予漓平庸,予沛眼下生母得宠,但终究如何还未可知,毕竟贞一夫人家世微薄,家中无什亲人。而论子以母贵,予涵和予润皆大有可能。摩格娶我等于他朝帝嗣在手。
    槿汐越听越是焦虑,皇上是断断不肯落人要挟的!
    我下意识地按了一按怀中的纸包,唇角浸上一缕幽咽笑意,我仔细算过皇上给我药量,足以毒死两个人。所以,摩格若不似,我便要自裁;若摩格死,我有幸逃脱则罢,若逃不脱,亦自裁。我漠然望着苍冷天际,那灰灰的蓝像久病的人的脸,这是圣裁。
    来来,马奶喝下去回味上来也很香呢。
    究竟是小女孩心xing,虽然悲泣远嫁,但一时能吃饱,又绽出极明亮的笑容来。
    我亦不觉含笑,大约就是年轻的好处,什么烦恼都能一饱解千愁。就好像,人生所有的烦恼,也不过是马奶有腥味,面饼太硬而已。
    摩格远远瞧着我就着马奶努力咽下面饼,只是走近微微一笑,你在皇帝宫里为淑妃,现下委屈你了。
    他说这话到无轻佻之意,却是带了几分温厚,我略施一礼,可汗千方百计要做到的事何怕委屈了我?何况既然离宫,我也不再自视为淑妃。
    你倒能顺时应世。他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不过你说话时说我啊我的,倒比在皇帝眼前臣妾来臣妾去的好听得多。
    一样的。我靠近温暖的篝火,暖着被大漠冷烈的风chuī凉的双手,求生乃是本能,所以会自觉顺时应世。
    他的笑意像秋日里稀薄的阳光,你这样的xing子,绝对可以做好我的阏氏
    我看他一眼,所以,你当日所言已经成真。
    他简短道;你杀的是我的大妃。赫赫可汗正妻称为大妃,大妃之下又设东西两帐阏氏。东帐阏氏朵times;哥出身高贵,又为他诞下数子,他言下之意,我便是西帐阏氏了。
    我听出他话语中的轻蔑,也不多言,举起皮囊就饮。奶香夹着浓烈的酒气直灌去喉,辣得喉头直冒腥气,像有小小的皮刺一下一下的挂着,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我一时忍不住,大口地呛出来。
    他不觉微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样喝不对,第一次和马奶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泯,待到习惯了它的辛辣和腥味,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这样喝,一定会呛到。他的手落在肩头十分有力,带着兵刃的铁骑和皮硝的味道,微微有些呛人。
    他说罢便来拿我手中的皮囊,我一手牢牢握着不肯放,倔qiáng道:我再试试。
    他笑意愈浓,语气也多了几分温热,好。
    我仿若无意一般将皮囊搁在袖下,心头发狠,手指轻轻探向怀中,轻缓地抖开纸包,口中只是笑言:我只是不服气,何况往后总要饮酒是不是?
    他呵呵一笑,我以为你只会在清河王面前才会温顺听话。
    我霍地瞥觉,不动声色地将纸包封好塞回去,若无其事道:我何需对他温顺听话?从前在宫中我温顺听话只对皇上,往后,是对可汗您。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是吗?你对皇帝温顺听话是因为权势,对我是因为形势,对清河老六是喜欢才温顺。他意味深长的盯着我,我亲眼见过,所以有比较。
    那又如何?我掠过一节枯枝轻轻划过沙地,我没有自己的选择,不是吗?我看着他,我只能对命运温顺听话。
    他颇有兴味地瞧着我,片刻,道:如果这样,我也不必千辛万苦向皇帝把你要来。他停了一停,笑道:你要知道,向皇帝手中要出你,不比要幽云二州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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