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镜时,亦惊觉自己一月之间的苍老变化,鬓角的发根隐约可见霜色,整张脸削尖而憔悴,眼角,已有细腻缠绵的细纹横亘其上,知道此身只是以色事君上,费心保养多年,不过短短月余,却仿佛十数年时光从我面容上虫虫逃逸而去。
    是了,我老了,又有足伤,色衰,自然爱驰。
    何况我的骤然衰老,是让他疑心的,即使卫临曾数次向他回禀,娘娘是惊忧过度,足伤疼痛才致使容颜憔悴。但我在无数次转身后,感觉到他狐疑的目光如钢刀,刀刀刮得我背脊发凉。
    红颜未老恩先断。我了然一笑,这是宫中女子的命数。
    笙歌饮宴圣心欢悦,皆在胡蕴蓉的宫中。宠爱,恰如渐渐西移的日光,此刻,正无比明媚光耀的停驻在风华正茂的贤妃胡氏身上。何况,他此刻深得玄凌的信任。
    因而,即便有我的皇贵妃身份,宫中权势最煊赫的,终究是胡蕴蓉。
    我默然低首,目光停驻在chuáng下摇头晃脑的涵儿和润儿身上,他们的声音还稚嫩,然而朝气蓬勃,像新生的糙,谁也不能遏制他们的长势。
    我慈爱的微笑,幸好,我还有我的孩子们。
    乾元二十七年就越,天降bào雨,连绵数十日不歇,京师如浸在大水中一般,百姓寒苦无依。
    已是入秋时节,依旧有雷bào天气,一日间数度见雪亮闪电横刺暗沉天空,雷声如鼓如cháo。天象之变,人心莫不惶惶。民间相士夜观天象之变,皆云是祸。民间*乱纷纷,最终的矛头竟指向紫奥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
    彼时,已是钦天监司仪的季维生垂手恭立于仪元殿内,不假思索的加以肯定,民间相士之言并未有误,帝都位于东方,连日多雨雷bào,主女yīn之祸,至于钩弋女祸之言,微臣所知,钩弋夫人,乃汉武帝宠妃,恕微臣大胆,应指皇上身边的地位极尊贵宠妃,又与玉有关此女蒙蔽上苍,故而天象大变加以怒遣。
    玄凌正为天灾人祸烦不已,不觉挥手道:蒙蔽上苍?朕乃天子,蒙蔽上苍便是蒙蔽朕,试问朕的后宫,会有谁敢蒙蔽朕呢?胡言而已。
    是蕴蓉娇俏的声音甜糯米一般黏人,那也未必
    季维生这数月来与胡蕴蓉走得很近,曾屡言蕴蓉有凌云之象,胡蕴蓉为他维护,也是qíng理之中。
    夜已凉,我牵着润儿得手立于仪元殿外,大雨如注,雨水沿着殿*的瓦当激流而下,似密密的珠帘隔住人的视线,朦胧的水雾中望出去,原本朱红色的宫墙被漫成威严的深红,倒称的金碧辉煌的宫殿有着水洗后的亮泽浮光,李长满面为难,搓着手向我道:皇上嘱咐了,与季司仪有要事商谈,谁也不得见。
    谁也不得见吗?我悄然一笑,目光幽幽如一息烛火,那么贤妃呢?
    李长示意我悄声,苦笑道:贤妃娘娘如今得皇上专宠,自然非比寻常。
    是了,自我被册封为皇贵妃,荣耀无极,掌六宫之事,后宫之事自然皆由我掌握,可出如仪元殿,却是胡蕴蓉渐渐做的熟惯之事了。
    仪元殿近在眼前,可以隐约听见里头的对话。只是,我已是被摒弃在外,不得随意出入之人了。
    我淡淡一笑,那么本宫再耐心等候。伸手挽一挽被水雾濡湿的鬓发,却赫然见洁白指尖赫然呈现鸦翅般的黑色,才苦笑惊觉,原来谨汐细心为我染了两个时辰的发根已经不起雨雾润泽,被化开了少许。
    豆大雨珠滴在汉白玉台阶上,噼啪作响,像一个个爆栗的声音,激起无数雪白水花,润儿看着我,轻轻道:母妃,我好冷。
    我温文的笑,愈加握紧他冰冷的小手,弯腰紧紧拥住她,是母妃不好,出来时不及为你多添件衣裳,等下回去母妃就亲手帮你穿上,好不好?
    我心下一酸,不知今日过后,润儿还能否鞠养在我的身边。听闻蕴蓉已数次相玄凌提出,和睦年幼无伴,而皇贵妃多事辛劳,想把予润接到身边抚养。玄凌未置可否,然而胡蕴蓉眼下最得玄凌信任,再多求几次,玄凌未必不允。
    蕴蓉从未想过要抚养润儿,最近时常提起,不过是志在后位而已,无子的蕴蓉一旦抚养皇子,便是登上后座的有力一举。
    我叹气,轻轻抚一抚润儿的头发,后宫之争,何必连累无辜稚子,何况,润儿是眉庄临终托付于我,我怎可qíng意让他被别人带走,甚至沦为棋子。
    润儿年幼,尚不懂得这些曲折心事,只是乖巧的点点头,好。他粲然一笑,母妃天天给润儿穿衣服,可是很少给涵哥哥穿衣服。
    我俯首吻一吻他光洁的小额头,微笑道:因为母妃最喜欢润儿,是不是?
    他极高兴,很响亮的答了声:是!
    几乎在同一瞬间,殿门豁然打开,蕴蓉穿着瑰红色织金的明媚衣裳,金丝牡丹披帛长长的流曳于殿前,似两缕金红霞光自云端拂过,对比我的明huáng服制,愈加对比出我的衣衫呆板和他的年轻貌美。在看见润儿的一瞬间,她的眸色骤然一亮,含了满面笑意,弯腰拉住润儿的手,润儿怎么在这里?等了许久了吗?
    润儿按着礼仪,极恭谨的唤了声:贤妃娘娘。
    胡蕴蓉的笑容恰如被乌云遮住的日光,*的一敛,很快又笑道:唤我母妃就好,润儿可要去母妃宫中玩会儿,母妃宫里有许多新鲜玩意儿,你喜欢玩什么?七巧板、木麒麟、蹴鞠球还是风铃塔?或者你可以和和睦帝姬一起玩耍。
    润儿低了头,往我身边靠了靠,仰头向我道:母妃,我们再不会去,灵犀姐姐要找我了。
    我温和道:好,咱们见过你父皇就早些回去。
    蕴蓉似是才发觉我的存在,笑容轻轻一漾。皇贵妃也在,方才没瞧见真是失礼了。一抹骄矜之色从他含笑的眼底漫出。四殿下越来越可爱,难怪皇贵妃钟爱异常,何时去我宫中常住便好了。
    我不与他置气,只是和婉一笑,润儿自幼长在柔仪殿,只怕不惯。
    塔唇角的弧度愈加扬得高,声音清亮,三年五载之后,只怕都惯了。她美目流转,掩口笑道:方才皇贵妃说要见皇上,只怕皇上此刻不得空了,正与季司仪有要事商谈呢。
    雨雾如注,激起几许秋寒,无数水泡在**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流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寂,我沉静道:妹妹既这么说,我也不便进去了。
    我拉过予润得手转身yù离去,蕴蓉笑吟吟的看着我,眸色如这yīn暗的天空,沉沉yù坠,她的声音轻柔而隐秘。姐姐曾经的闺名是不是叫甄玉嬛。
    我淡淡道:妹妹怎么这样耳聪目明。
    胡蕴蓉唇角含着诡秘的笑意靠近我,身上带着龙涎香润泽的香气。姐姐的三位妹妹名玉隐、玉姚、玉娆。妹妹才斗胆揣测。
    只是很早我便不喜欢这个玉字,弃之不用了。
    她的笑意在满天雨水之下显得淡漠而yīn冷,可是。姐姐这是甄家玉字辈的儿女,不是吗?
    下令将我禁足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此前数日,宫中关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的留言风传不止,而我旧日的闺名玉嬛二字亦在妃嫔中间流传开来,而所谓蒙蔽上者,逐渐的,连玄青将我自莫格军中带回之事亦被传得不堪入耳。
    李长满面愁容来宣旨时我正坐于chuáng下一副柳絮chūn华图,淡淡柳絮轻尘,要用极浅淡的银白丝线一毫一毫绣在洁白素锦上,看得久了,眼睛会酸痛发花,仿佛是幻觉一般,看着绣像上的娇艳chūn花一朵一朵肆意怒放开来。
    我神色平淡的结旨,不去觉察李长眸中的悯色,他温言道:娘娘自己保重
    我低头重新专心于绣像只上,淡淡道:无妨,昔年贞一夫人亦曾因天象被禁足,后来也能否极泰来。
    李长道:贞一夫人曾为此事去劝过皇上,只是这雨他抬头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忧心忡忡,贤妃娘娘他
    我啪的一声拍上桌案,桌上搁着的一把小银剪子*的跳起来,锋利的剪头险险戳到我身上,我不顾好友跟随李长而来的侍从在外,扬声怒骂道:一切过错都怪季维生巧言令色,令皇上误解本宫!本宫不能出此未央宫,必定日日诅咒竖子,要其不得好死!
    李长忙劝我低声。连连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我犹不解恨,季氏有眼无珠,妄观天象,本宫定要他有碎尸万段的那天!
    我再度回宫后一向驭下宽和,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怒骂的时候,随时在外的宫人侍从无不变色乍舌。
    大雨哗哗不止,整个未央宫浸在一片嘈杂yīn湿之中,灵犀从未见过柔仪殿中如此死气沉沉,宫人相对垂泪的场景,不免畏惧,水汪汪的眼中尽是yù落未落的的眼泪,紧紧依偎在我身边。
    我紧紧拥住她,面向落着无尽大雨的天空,沉声道:不怕!有母妃在,什么都不必怕!
    自我禁足,宫中妃嫔皆不可来柔仪殿探望,唯有胧月,她贵为帝姬,又生xing大胆,常常不顾禁令出入柔仪殿中探望我与几个孩子,玄凌不忍过分苛责于她,倒也由得他去。
    胧月每每来,皆带了新鲜瓜果糕点分与诸弟妹,偶尔驻足立于我身边,长久的看我绣着柳絮chūn华图,终于,他忍不住出言询问,母妃,你被禁足也不焦急吗?
    我莞尔,若我焦急,你父皇会解了禁足令放我出去吗?
    胧月想一想,默默摇了摇头,又道:可是母妃只是绣花打发日子,也不会厌倦心烦吗?
    不会我注视着胧月,目光温煦如四月的阳光,你瞧这柳絮,在骄阳下翻飞若清淡梨花,可有多美,柳絮此物,是chūn日胜景,极受人咏叹,可是此物,有时也会是要人xing命的东西。母妃绣这个,是想时时提点自己,事qíng往往有正反两面,即使此刻身在逆境亦无须灰心,若在顺境得意之时,也莫忘杀身之祸或许转瞬即到。
    胧月似有沉思之状,她微含怯意,问我道:母妃,我也会这样吗?
    我含笑握住她的手,大约不会,因为你是帝姬,这是你比我与德母妃幸运的地方。我微微沉吟。只是你要当心,居安思危,才不会招致祸患。
    胧月乖顺的点点头,自从我小产之后,胧月的xing子沉静许多,不复幼年时任xing活泼,似一株婉转的女罗,缓缓长出坚硬沉默的枝叶,她的眸光环顾柔仪殿四周,最后注视着窗外依旧不停歇的茫茫大雨,忽然轻声道:母妃虽被禁足,单衣食用度丝毫未损。其实那日李长来宣旨,母妃不该痛骂季维生。如今人人尽知母妃不喜她,反而贤妃更赏赞季维生了,母妃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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