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来,刚刚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顾剑!
    他手里还提着食盒,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只好牵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马上掉头就跑。
    没等我跑出三步远,顾剑就将我抓住了,一手扣着我的腕脉,一手还提着那食盒。
    我说:你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反正不会跟你走的。
    顾剑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只要你到了那里还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一听便觉得有蹊跷,于是警惕地问:什么地方?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瞧着他,他说: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愿放你走,不去就不去。
    有什么好怕的,我大声道:你说话算话?
    顾剑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说话算话,我便说话算话。
    我说:那可等什么,快些走吧。
    顾剑却又顿了一顿,说:你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念头一动,你也没准会后悔。
    顾剑笑了笑,说:我才不会后悔呢。
    他放下食盒,打开盒盖,里面竟然真的是一盘鸳鸯炙。他道:你先吃完了我们再去。
    我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看他的样子,不吃完肯定不会带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那盘鸳鸯炙。说实话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里发苦,连舌头都是木的,鸳鸯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说:走吧。
    顾剑却看着我,问我:好吃吗?
    我胡乱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瞧了瞧天边的那轮圆月,然后替我将皮裘拉起来,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张脸,才说:走吧。
    顾剑的轻功真是快,我只觉得树木枝叶从眼前刷刷地飞过,然后在屋顶几起几落,就转到了一堵高墙之下。
    看着那堵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
    顾剑将我一拉,我就轻飘飘跟着他一起站上了墙头。到了墙头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顾右盼了一番,这一看我就傻了。
    墙内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顶,斗拱飞檐,极是宏伟,中间好几间大殿的轮廓我再熟悉不过,因为每次翻墙的时候我总是首先看到它们。我张口结舌,东宫!
    这里竟然是东宫!我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就是东宫的宫墙之内。
    顾剑看着我呆若木jī,于是淡淡地说道:不错,刚才我们一直在东宫的库房里。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说话,我悔死了,我应该从窗子里一翻出来就大喊大囔,把整个东宫的羽林军都引过来,然后我就安全了。顾剑本事再大,总不能从成千上万的羽林军中再把我抢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顾剑拉着我跃下高墙,然后走在人家的屋顶上,七拐八弯,又从屋顶上下来,是一户人家的花园,从花园穿过来,打开一扇小门,整个繁华的天地,轰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上,远远悬着一轮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镜子,低低的;又像是汤碗里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发腻,咬一口就会有蜜糖馅流出来似的。月色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发显得天色清明,可是并不冷,晚风里有焰火的硝气、姑娘们身上脂粉的香气、各色吃食甜丝丝的香气夹杂着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气息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各色花灯,树上挂着花灯,坊间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挂满了灯。处处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
    我和顾剑就走进这样的灯海与人cháo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灯。我们从汹涌的人流中走过去,那一盏盏灯在眼前,在身后,在手边,在眉上一团团光晕,是huáng的,是粉的,是蓝的,是紫的,是红的,是绿的团团彩晕最后看得人直发晕。尤其是跑马灯,一圈圈地转,上头是刺绣的人物故事;还有波斯的琉璃灯,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灯,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灯组成巨大的图案字迹;字迷灯,猜出来有彩头;最为宏大的是九曲灯,用花灯组成huáng河九曲之阵,人走进花灯阵里,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转不出来,右转不出来据说是上古兵法之阵,可是左也是灯,右也是灯,陷在灯阵里的人却也不着急,笑吟吟绕来绕去
    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要是在从前,我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可是今天我只是低着头,任由顾剑抓着我的手,默默地从那些灯底下走过去。街头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好多人在看舞龙灯,人丛挤得委实太密,顾剑不由得停了下来。那条龙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出银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突然那龙头一下子探到我们这边,砰地喷出一大团焰火,所有人惊呼着后退,那团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被人cháo挤得差点往后跌倒,幸得身后的顾剑及时伸手扶住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将我半搂在自己怀里,用袖子掩着我的脸。
    我不做声,只是用力挣开他的手,幸得他也没有再勉qiáng我,只是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刚刚过了南市街,突然听到唿哨一声,半空中砰的一响,所有人尽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jiāo错喷出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色。原来是七星塔上开始斗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溅银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chūn、太平乐、百年欢等种种花样,一街的人尽仰头张望,如痴如狂。顾剑也在抬头看斗花,chūn夜料峭的寒风chuī拂着他的头巾,我们身后是如海般的灯市,每当焰火亮起的时候,他的脸庞就明亮起来,每当焰火暗下去的时候,他的脸庞也隐约笼入yīn影里。在一明一暗的jiāo错中,我看着他。
    其实我在想,如果我这个时候逃走,顾剑未见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这么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里,他一定会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着我的胳膊,抓得那样紧,那样重,我想我是挣不开的。
    街两边连绵不绝的摊铺上,叫卖着雪柳花胜chūn幡闹蛾儿,金晃晃颤巍巍,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欢。我耷拉着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东西。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小贩拦住了我们,兴冲冲地向顾剑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买对花胜吧!你家娘子长得如此标致,再戴上我们这花胜,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钱一对,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拣一对花胜吧!
    顾剑手一挥,我以为他要挥开那名小贩,谁知道他竟然挺认真地挑了两支花胜,然后给了那小贩十文钱。
    他说:低头。
    我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却置若罔闻,伸手将那花胜簪到我发间。簪完了一支,然后又簪上另一支。
    因为隔得近,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暖暖的,轻轻的,也痒痒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闻惯了的龙涎香沈水香,而是说不出的一种淡淡香气,像是我们西凉的香瓜,清新而带着一种凉意。戴完之后,顾剑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着我左端详,右端详,似乎唯恐簪歪了一点点。我从来没被他这么仔细地看过,所以觉得耳朵根直发烧,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们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走停停,因为人委实太多了。人流像cháo水一般往前涌着,走也走不快,挤也挤不动。
    一直转过最后一条街,笔直的朱雀大街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门外平常警跸的天街,此时也挤满了百姓,远处则是灯光璀璨的一座明楼。
    我有点儿猜到他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忽然就觉得害怕起来。
    怎么?不敢去了?顾剑还是淡淡地笑着,回头瞧着我,我总觉得他笑容里有种讥诮之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笑根本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他穿着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边的屋檐底下,看着我和阿渡在街上飞奔。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口气平淡,像是在说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没有仔细去听他说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那座高耸的城楼。那就是承天门,楼上点了无数盏红色纱灯,夹杂着大小各色珠灯,整座楼台几乎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楼下亦簇围着无数明灯,将这座宫楼城门辉映得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楼上垂着朱色的帷幕,被风chuī得飘拂起来,隐约可以看到帷幕后的仪仗和人影。宫娥高耸的发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楼上走动,灯光将她们美丽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从前在街头看过的皮影戏。这么高,这么远,这么巍峨壮丽的承天门,楼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纸上的皮影戏,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那样遥不可及。
    隐约的乐声从楼上飘下来,连这乐声都听上去飘渺而遥远,楼下的人忽然喧哗起来,因为楼上的帷幕忽然揭开了一些,宫娥们往下抛撒着东西,人们哄闹着争抢,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钱,由内局特铸,用来赏赐给观灯的百姓。那些金钱纷扬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铿然作响,像是一场华丽的疾雨。天朝富贵,盛世太平,尽在这场疾雨的丁丁当当声中几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捡金钱,只有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承天门上。
    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李承鄞,虽然隔得这么远,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楼前的栏杆上,在他身后,是华丽的翠盖,风chuī动九曲华盖上的流苏,亦chuī动了他的袍袖,许多人遥遥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为周围的人群山呼雷动,纷纷唤着: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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