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过要陛下的心,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的欣赏,一点点的尊重。
    想要皇帝,真正的认识她一次。
    难道连这样丁点的希求,也得不到成全吗?
    胡充仪无知觉地流下泪来,她太痛苦了。
    明明她也是个人,是个受父母悉心教导,读诗书明道理的女子。她能辅助皇后,掌管宫闱,更能知礼数、懂进退、不妒不怨,做一个有德行闺范的女人。
    纵然如此,她都不能在这深宫里被她的夫主正视一次吗?
    她像个透明的、不存在这世上的人,甚至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每天从睁开眼,到闭上眼,在这深宫里,日复一日做着没有趣味的、打发时间的事。
    难道,就要永远这样活着吗?
    林修仪看出了胡充仪眼里的不甘,她们到底不一样,林修仪这一刻竟有些庆幸,至少,她在最美好的年华,曾得到过那个男人的温柔眷顾,留下了属于自己的骨血。
    那些曾对胡充仪的嫉恨,慢慢地化开了。
    她伸手,替胡充仪轻轻拭掉眼角的泪,再度开解起来,“胡妹妹,往好处想一想,至少我们在这宫里,都已做了主位,封了九嫔啊。与这世间许许多多的女子相比,至少,我们上不必侍奉婆母,下不必关照妾室的子嗣。纵使陛下忘了我们,我们在宫里过得都是最尊贵光鲜的日子,那些小的,都在看着我们眼色过活,贵妃的心思都在固宠和养育皇嗣上,也顾不得拿捏咱们。咱们每日里想看书便能看书,想去泛舟便能泛舟,吃穿用度无人克扣,姐妹们相互为伴,大家身上都没个宠可争,反倒和和睦睦,相处得宜,这样的日子,难道就不好吗?”
    胡充仪十分意外,这话竟是从林修仪口中说出来的。她有些惊愕地扭头,正对上了林修仪淡泊温柔的视线。
    林修仪攥紧她的手,使劲捏了捏,最后鼓励道:“平安活着,就是很好的日子了。胡妹妹,你可千万别钻牛角尖,比之从前,咱们都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日子。”
    一句话,醍醐灌顶。
    胡充仪想到成元五年的时候,她们两个曾结伴到垂绦湖以北的太极堂礼佛许愿。
    那时,林修仪盼的是有个自己的孩子。而她所盼,无非是离开玉瑶宫,能自己过日子,不再受杨淑妃的磋磨。
    这样说,她们确实都已得到了自己的渴望。
    只是人,难免有贪念,得到了,才会奢望更多。
    ……
    谢小盈是在胡充仪都病愈之后,才听说了“军棋”这档子事。
    宗朔是因自己心虚,怕谢小盈知道后生气,所以一直没敢告诉她。
    宫里其余人则是因为都信以为真,真把军棋当成了皇帝与贵妃的“定情之物”,不敢随意置喙了。
    虽然胡充仪的行为称得上冒失,但她在内宫人缘一贯还不错,没有人刻意到谢小盈面前来挑拨。再加上众人畏惧皇帝,怕给胡充仪上眼药不成,反闹得陛下与贵妃因这事离间,最后自己被无端迁怒。
    直到临近过年,无忧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贵妃棋”,以为是什么新鲜的玩意,跑去找谢小盈讨要。谢小盈莫名其妙之下,找乳母薛氏询问,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薛妈妈说完原委,十分紧张,唯恐谢小盈事后算账。
    却不想,谢小盈听完哭笑不得,“胡充仪竟为这事还病了一回?”
    谢小盈想了想,她知道胡充仪怕她,若贸然上门解释安慰,未必能起什么好效果。两人存在误会,说不准胡充仪会把正话反听,以为她是有意威胁。但她已知道这事,置身事外,任由胡充仪这样惴惴不安地过下去,谢小盈又于心不忍。
    琢磨了半晌,谢小盈喊了荷光,令她去造办司找用惯了的那个造棋匠人刘寅,直接打出二十副军棋。
    “要过年了,正愁不知道给各宫走什么礼。既然大家都知道这个棋了,就和扑克牌一样,每人送一副吧。到时候谁想学,就让她们去找胡充仪学,你是知道的,这棋四个人下要比两个人下好玩,大家闲着无趣,下下棋,也算陶冶情操了。”
    成元十年,在飞天漫漫的白雪里结束了。
    直至成元十一年的元日,谢小盈吩咐人将军棋往各宫送去当做拜年的新礼时,大家才意外地发现,贵妃竟不介意此事?
    宗朔亦是这时候方意识到,谢小盈已经得知了胡充仪的事。
    他有些紧张地问:“盈盈,你不恼胡氏?不怪朕?”
    “这有什么可怪的?”谢小盈正亲自上手,给尿了裤子的小耐换衣裳。
    小耐胳膊腿实在太有力气了,左右一蹬,刚穿到一半的裤子就又掉了。谢小盈给他换一回衣服,能累得浑身大汗,若不是乳母刚刚被小耐尿到身上,退下去换衣裳,谢小盈才懒得上手伺候儿子呢。
    她扭头见宗朔定定地看着她,不满道:“陛下,发什么呆啊?快给我帮把手,你儿子太能闹了。”
    宗朔“哦哦”两声,忙上前来,帮谢小盈按住了小耐,谢小盈这才腾出手,把小裤子给儿子提好,腰带打结,再换个上衣的袄子。
    其实这么大点的孩子,光裹着襁褓也没什么。只因年节里,谢小盈图好看,给他制了几身红衣裳,想换起来看着喜庆。却不想成了自找麻烦,换一身衣裳,实在大费周章。
    没有纸尿裤的日子,真是麻烦。
    好歹换了旁的乳母进来帮着伺候,谢小盈把儿子交过去让乳母抱着哄,自己总算能坐下来歇一歇。
    宗朔挨着她坐,谢小盈便不管不顾地往宗朔臂怀里一靠,懒洋洋地说:“陛下,那棋啊,牌啊的,无非是玩物,没什么新鲜的。胡姐姐喜欢,愿意玩,就叫她玩嘛。我都占了一整个陛下了,把棋让给她们有何不可呢?仔细算算,说不准还是我赚了。”
    谢小盈这样豁达坦然,令宗朔很是松一口气。
    他的心思,甚至还往深里多想了一层。
    既谢小盈不在意这些东西是不是被她独占的,那是不是说明……让更多的人知道,是不是也没关系?
    宗朔看了谢小盈一眼,试探地问:“盈盈,这棋和牌,你既都在内宫赏赐了,朕同样制一些,也拿出去赏人,你觉得可行?”
    谢小盈扭过身子,有些好奇,“这等上不了台面的玩物,陛下是想赏给谁?”
    “虽是玩物,但不至于上不了台面。”宗朔笑起来,“都是些要动脑子、有彩头的玩法,说起来不乏风雅。你那个牌可供多人嬉玩,军棋更是锻炼人的高瞻远瞩。这些东西很是能凸显你的智慧,赏谁朕还没想好,但朕是想借着这些东西,到外头去给你扬一扬名。”
    谢小盈懵懂,“扬这个名,有什么用呢?”
    宗朔笑容变得神秘起来,他不肯解释,只说:“那自然是有大用处。”
    第147章 不想嫁人   “老宗卖瓜,自卖自夸,陛下……
    正月十五, 宫里照旧摆了上元灯会,各色样式的宫灯扎起来挂满了宫道,永巷内热闹纷繁, 天一黑下来, 各宫嫔御便都涌出来赏灯,一路纷彩华丽, 绵延至垂绦湖畔。
    这是谢小盈想出来的招儿,因她懒得办那些重复无聊的宫宴,宗朔也没耐烦再去敷衍那么多人。
    于是她就让尚仪局襄理,造办司协助, 弄了这样一条灯巷,任各宫妃嫔自己去赏个痛快,看高兴、玩高兴了,各自回宫休息就是, 不必大家伙硬凑到一处吃饭了。
    谢贵妃这样一弄, 好处当然是让大家更自在,不必拘礼, 也能享受节日气氛。坏处则是没法见到皇帝,于这宫里没什么盼头的女人来说, 实在有些残忍。
    她让杜充容这么安排,起初有些惴惴,怕后宫女子逆反, 闹出什么事来。
    却不想, 元宵节大半个晚上,外头的动静都是欢腾热烈的。比起战战兢兢地到皇帝跟前露脸,为着渺茫的得宠希望,这宫里的女人们反倒对这样的自在更喜欢。
    虽见不到皇帝无法得宠, 却也不必害怕惹恼皇帝丢了性命。
    宫里的女人们,如今畏惧宗朔的远远多过期盼宗朔。
    这对谢小盈而言,实在是喜闻乐见的境遇。
    颐芳宫的正殿内,皇子后来换的乳母赵氏正抱着小耐,坐在软榻上看宗朔与无忧扎花灯。
    殿内侍奉着诸多婢子乳母,这般气派的排场,已与谢小盈初封九嫔、迁入此地的景象截然不同。
    无忧学画这一年多,颇有些进益,她自己年前就画了个桃花灯,盼着今日能自己扎起来。造办司帮她打了个灯架子,无忧这会正和宗朔往灯框子上糊画好的灯纸,她理直气壮地指挥自己的皇帝爹爹给她撑着木条框,自己往上涂浆糊,再小心翼翼地把灯纸贴上去。父女两个配合还算默契,宗朔颇有耐心地陪着女儿,小耐一个半大点的婴儿,竟也看得入迷,不哭不闹地瞪着大眼睛,微微张着嘴,不自觉地吐出个泡泡。
    谢小盈问过了外头的事,裹着斗篷,挑起帘子,挟带着三两寒风踏进殿里。莲月与荷光一左一右陪着她,进了殿,一个帮她解斗篷,一个接手炉。
    宗朔循声抬起头,谢小盈刚好绕过屏风迈到内间里。两人目光对上,宗朔下意识露出笑,“怎么样?没事吧?”
    “有杜姐姐看着,能有什么事?”谢小盈替杜充容卖了个好,走到了无忧身边,她正想抬手揉一揉女儿的头发,无忧却反应极快地往旁边一歪脑袋,咕哝道:“阿娘别揉我。”
    宗朔和谢小盈同时笑了起来,谢小盈打趣地问:“怎么?你背后也长眼睛了?”
    无忧指着地板说:“阿娘好大的影子!”
    “属你鬼精灵。”谢小盈吐槽。
    无忧吐吐舌头,小耐却无厘头地咯咯乐起来。一家人的目光都往小耐身上看去,无忧感慨:“弟弟真会乱凑热闹,什么都不懂还要跟着笑。”
    “谁说弟弟不懂的。”宗朔眼里,他的孩子一贯都是最好的,“你弟弟和你一样,打小就聪明,他听得懂咱们说什么。”
    无忧不信,对着小耐问道:“小耐,你听懂爹爹说什么了吗?听懂了就蹬蹬腿!”
    小耐又咯咯笑,居然还真配合地蹬了两下腿。无忧惊呆了,瞪大眼睛说:“爹爹,弟弟真的懂啊?”
    宗朔志得意满,一边回头看向谢小盈,一边说:“那是自然,朕的孩子,都是顶聪明的!”
    谢小盈实在受不了宗朔这股莫名其妙的自信,她往下俯身,直接压到了宗朔背上,贴着男人耳朵低声嗔怨:“老宗卖瓜,自卖自夸,陛下好没出息。”
    宗朔帮无忧扶着灯架子,也不敢动,只能任由谢小盈这样压着。
    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气顺着后方萦绕过来,宗朔心痒,却动弹不得,脚跟发泄似的搓了两下地,最后认命似的说:“朕在你面前,向来是没出息的。”
    两个人毫无顾忌地甜言蜜语,在东侧殿里侍候的乳母婆子并莲月荷光,都不好意思地偷偷对视,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才好。
    是夜,公主与皇子都被乳母接走,到东西两边的侧殿睡下了。
    寝殿里好一番烛火摇曳,人影斜摇,直到后半夜才彻底没了动静。
    宫人们把烛灯都熄了,端了水,小心翼翼地从寝殿内躬身退了出来。上夜的人是兰星,荷光交代了她两句,便回到了后座房里休息了。
    莲月披散着头发,正在铺上等着她。
    荷光朝她一笑,喊了声姐姐,便蹬掉了鞋,跑到床上,挨着莲月靠了过去。
    “你这妮子,”莲月无奈,“也到该发嫁的年纪了,怎还是这样跳脱的性子?”
    荷光扭了一下身子,说道:“姐姐过完正月就要出宫了,别老数落我了。咱们姐妹高高兴兴再作伴几天,你就又要回家做你舒舒服服的大娘子了。”
    莲月绷不住抿唇笑,在谢小盈身边侍奉,她当然不排斥,但比起在宫里为奴婢的日子,那必定还是在宫外更舒坦。想起家中丈夫与儿子,莲月亦是满怀思念,等她归家去,她的儿子也要周岁了。
    说到出宫,莲月禁不住感慨:“荷光,我同你说句大不敬的话。今日看陛下与娘子相处,其实与我们民间的夫妻都没分别了。我原先在宫里的时候,哪见过娘子与陛下这样嬉闹?娘子待陛下、陛下待娘子,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呀,当然不一样了。”荷光笑容里透出几分骄傲,“我虽没嫁过人,却也看得出。陛下对咱们娘子,那是对妻子的态度呢……姐姐,你在宫外和成郎君,是不是也这样腻腻乎乎的呀?”
    莲月被问得双颊发红,她悄悄地点了下头,极小声说:“夫君对我,也是极好的。”
    荷光一下子笑起来,她正想打趣莲月几句,莲月却抢前打断她,迅速道:“你也不必羡慕我,今日娘子还私底下与我商量,叫我出宫以后帮你相看个好郎君,若有合适的,今年她打算也放你出去呢。”
    荷光闻言一怔,笑容慢慢从脸上淡去,沉默了半晌,她摇了摇头,“姐姐不必麻烦了,明日我就回了娘子,说我不想嫁人。”
    莲月有些意外,“为什么啊?”
    荷光的手指绞着被角,低垂首,好半天才解释:“……我放心不下娘子。莲月姐,成元九年你不在宫里,不知道娘子病得那一遭有多凶险。我当时就想,若娘子能救回来,我这辈子都不会与娘子分开了。我和娘子是一道长大的,原本瞧着宫里光鲜亮丽,看着娘子愈发得宠,我心里十分为她高兴。可想不到,这得宠的日子竟也危机四伏。娘子从前怕的那些事,竟都发生了!这宫里侍奉娘子的人再忠心,归根结底同咱们不一样。她们都是因为娘子得宠才分到娘子身边来的,或能同甘,却未必能共苦。娘子时常担心,有朝一日她失了宠,在这宫里不知如何支撑着养大公主与皇子。现下她过得好,少了我一个没什么,可万一哪天娘子遭难,我得做那个留在她身边,到最后的人。”
    莲月听得发愣,成元九年的时候她已嫁了人,虽后来听荷光粗略说过当时的事,令她十分愤慨紧张。可莲月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谢小盈早已痊愈大好。比起当初命悬一线的危难,莲月看到更多的是她管宫大权的荣华与独宠一身的风光。
    她浑忘了,那一次,并不是普通的病。
    谢小盈是被人下了毒,毒发病重,若不是抢救及时,这世间今日已没有这位宠冠一身的谢贵妃了。
    荷光见莲月脸色不大好,忙又描补,“莲月姐,你别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在宫外过得好,我和娘子都为你高兴的。只是那时候就我一个人支撑着,每天都担心娘子醒不来,满脑子想得都是最坏的结果,我……我实在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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