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凶兽般狼吞虎咽的黑光将少年的躯壳撕得支离破碎,崩塌之中的血流犹如滔滔江河,将晶莹刺入氤氲深处,留下只得昙花一现的绚丽,然后再归入寂静,归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地笼鮟鱇目睹着这一切,目睹着那个他曾以为真的会为自己带来死亡威胁的少年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目睹着自己内心中的悸动渐渐伴随着血色而平复,等到一切正如少年临终前所说的那样尘埃落定,这位总算拾起原本属于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凶兽终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浊气,仅存的单臂微微抬起,从那萦绕无穷的黑雾中将自己的“生命”如同抽丝剥茧般提取出来,残存的最后气机汇入五脏六腑,令其如同金纸一般的面庞稍加红润的晕色,仅此而已,没有然后。
    为了杜绝那或是仅仅只有一丝的可能,地笼鮟鱇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那原本可允许其存活万年之久的生命力,在这一场席卷虚无地段的袭击中消耗殆尽,最后残留下来的,也就只有堪堪十余年可活的岁月时间了。地笼鮟鱇用寿元骤减作为代价,换得了自己在未来十几年中苟延残喘的机会,换来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独属于自己的希望。
    没有人会告诉他这样的交换究竟是否得当,真正的答案,只有地笼鮟鱇一个人才知晓。仰望着那终有一日将呈现出翻云覆雨之状的天空,额间灯火如风中残烛般摇曳将断的地笼鮟鱇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连带着朝气一起,敲散了自己体内最后的倔强,自知已然没多少时日可活的凶兽背影变得佝偻,刹那间的清癯好似预兆到自己的死亡将要来临的老人一样,他默默转过身,如能望穿阴霾迷雾的眼神落向只有在自己的领地内才能看见的勃勃万物,嘴角的苦涩渐渐化作释然的微笑。
    在这极北之地中,除开位处食物链顶端的凶兽,以及其他一些因机缘巧合而致使灵识启张,并能够左右逢源,在凶兽领域的灰色地带占据一席之地的部分灵兽之外,剩下的食物链阶级,其实与外界没有什么不同,依旧由人类稳稳地占据了那世界的最高点。
    延绵万里有余的冰雪世界,只有他,只有在地笼鮟鱇所统领的,所管辖的晦暗之中,才能见到涵盖了外界的生机勃勃的景象。这里是人类的禁足之地,这里是动植物的天堂。只有在那永远不得阳光与飞雪的昏暗中,生态的多样才得到了本该就属于自己的蓬勃发展。
    自然界中,能够拥有一方不被人类所侵染的净土,无疑是奇迹中的奇迹。他们才应是自然的主人,奈何现世的发展,却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入深渊中,在那罅隙之中谋得一线的生机。
    地笼鮟鱇之所以会看不起其余八大凶兽,之所以会在其余八大凶兽冬眠时趁机外出作怪,捣毁各个人类的部落据点,真的只是因为其本人对于光的厌恶么?
    高举着寡人旗帜的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肤浅。他看不起的,是八大凶兽不顾本源,也要成为人类在绝境中的信仰,让这些破坏平衡的罪魁祸首得以免除冰雪的洗礼的作为,他所厌恶的,其实是这样的“光”,是人类眼中的光。
    他们不配拥有这样的希望。无论是初生时,成长时,抑或是到最后跃过龙门大关,成为极北之地最为至高无上的凶兽时,在地笼鮟鱇的心里,这样的想法始终挥之不去。外面的世界早就被人类破坏得摇摇欲坠了,以至于在这偌大的世界中,甚至只留下了这环境极度恶劣的极北之地来带给其他物种最后生的希望。他们明明就已经在外界拥有了一切,又为什么,凭什么,敢厚着脸皮来到这里,寻求凶兽的庇佑?!
    他们不配!
    地笼鮟鱇握紧了最后的单臂,收缩的瞳孔将坚决烙印在自己仅仅只剩下十余年的寿元里。他要让极北之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成为世上唯一一个不得人类染指的美妙天堂。为此,他愿意奉上自己的生命,哪怕同时与另外八大凶兽为敌,他也无所畏惧。
    “还有她。”由伛偻变为笔挺的腰杆带起五指的缓缓张开,纤细的指尖引领着雾绕灵活的跳动,缠绵的气晕渐渐编织出刀光剑影的模样,直指那个蜷缩深坑之中,可谓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外来者,破坏者,在这里,死不足惜。
    且当凌烈将要如龙,灵魂深处忽然掠起的忌惮却让地笼鮟鱇情不自禁地收回了蓄势待发的气力,当机立断地转身侧步来得尤为果断,一闪更是直接跃到了数十米开外的位置。
    饶是如此,那一阵心悸仍然没有消散的迹象。凶兽久久地环视着周遭的一切,等到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匆匆燃尽以后,他依旧没能看见能够呼应其心中第六感的景象。
    “错觉?”地笼鮟鱇下意识地对自己说道。只是,刚才的那一股杀气却又浓郁到好像切实存在一样,且其势头之迅猛,更是让凶兽在心间萌生出不闪便会暴死当场的感触,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类似的“错觉”,能够让地笼鮟鱇心生如此真实的感觉。
    就好似一大坛被点燃的好酒,恐惧在凶兽的心中开始蔓延,怎么也无法扑灭。起初已然灭杀了姜乐冥的自信满满,在此刻竟是荡然无存。
    忽然间的零星亮光引起了地笼鮟鱇的重视,这位在不知不觉间甚至连背影都一并变得枯槁的男子僵硬回头,看向那个起先有鲜血泼洒的雾霭深处。定睛望去,但见那早该被周遭的阴幽蚕食殆尽的鲜血仅仍存有一滴如烈火般夺目的玉珠高悬,在漆黑一片的世界中散发出其独有的色泽。
    在那呈现出雨滴形状的珍珠周围,有一根两段绳索正迎风飘扬。
    “集灵石…好一个七角麋鹿……居然真的敢向人类伸出实质性的援手……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嘛!!!”仅一瞥的功夫,地笼鮟鱇便认出了那颗玉石的来历,顷刻的怒吼响彻九霄,换得雷鸣四起。
    “如果真的会被天打雷劈的话,”平静而儒雅的声音自地笼鮟鱇的背后幽幽响起,与之齐头并进的,还有那势如破竹般的剑刃罡气:“我想,温血蜥应该也要成为当中的一员吧?”
    话音才止,手起刀落。
    ……
    “喂,醒醒。”在永无止尽的天昏地暗中,能够听到宛若春风般的声音,当真是一种极为新奇又叫人无比眷恋的体验。届时游离在生死一线间的姜乐冥能够听见这样的声音,属实是上天眷顾。
    幡然醒转的少年左顾右盼,在朦朦胧胧的迷雾中,他看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四周围的一切究竟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自中唯一能够确定,就只有那始终都从正前方扑面而来的声浪。
    那是一个少年很熟悉的声音,来自于一个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不可貌相的所谓凶兽——温血蜥。
    “别再睡了,要是再睡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你。”不见形体,不闻气息,却偏偏让姜乐冥感受到其切实存在于身旁的温血蜥急言催促道。
    “这里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里?”姜乐冥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有些不明所以地嘟囔道。
    “我不是说过,在你通过了七角麋鹿的领域之后,我们自会再见嘛?我这不是赶来赴约了么?”那头的温血蜥如是说道,这样的说辞倒是点醒了刚还晕头转向的姜乐冥,少年一个鲤鱼打挺便从那“地上”站了起来,起初还显得有些呆滞的神情更是在霎那间变得义愤填膺。
    “对了!你这家伙!还有那什么什么麋鹿!他奶奶的!说的话就没一个是准的!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你!不然我指定要揍你!”姜乐冥伫立在云山雾绕之中,朗声教训着那个不见实体的凶兽。得亏是四下无人,不然要是被别人看到了这一幕,指不准会被当场吓个半死。
    毕竟那可是凶兽啊。
    “欸欸欸!事先申明啊!我可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只不过是单纯地忘记跟你说有关地笼鮟鱇的事情了而已。”彼岸的温血蜥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解释道:“至于那七角麋鹿的事情,你那朋友不也跟你说了么?这儿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纯粹是因为包括你我在内的大多数人,低估了地笼鮟鱇的决心,仅此而已。”
    “你说的倒是轻松啊。”前一秒还体验了何为伤筋错骨的姜乐冥至今仍将那阵痛苦牢牢地记在心里。很显然,这样的经历必然会成为少年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你说说,现在的我该怎么办?都被人抓到他的主场里去了,加上你又是以半投影的方式来到这里,没有你的帮助,我不还是一样只能等死?”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啊。”温血蜥不紧不慢地说道:“七角麋鹿跟我不一样,她的处事风格比起我来说,要显得严密得多,就算没有意料到地笼鮟鱇居然会选择在虚无地段与你进行决斗,她其实也给你留了一条只能使用一次的退路的。”
    “啥?退路?我咋不知道呢?”姜乐冥一脸不屑地晃了晃手,且当攥握成拳的手臂在空中上下摆动时,他的视线却被那飞舞的绳索渐渐吸引。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待到姜乐冥的动作趋于停滞,温血蜥这才笑呵呵地说道:“这集灵石不光能够蓄积天地灵气,在人为的干预下,它同样可以利用汇聚而来的天地灵气在瞬间塑造出与你本人一模一样的形体躯壳,并将你的气息暂时隐藏。这就是七角麋鹿给你留的退路呀。”
    “那只麋鹿……”姜乐冥看着手中的玉石,神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在我们这九大凶兽之中,七角麋鹿已经是最靠谱,也是最虔诚的那一个了。”温血蜥喃喃说道:“地笼鮟鱇的唯一弱点在于其额心的那点星光。而现时化为人形,又将寿元作为代价的它,正处于有史以来最为虚弱的时间节点,用你的匕首将其头颅斩落,便能终结这只凶兽苦命的一生了。”
    ……
    星云崩塌,无首的巨兽带着不甘仰天倒去,伴随着狂风掠影,成为了那个死而复生的少年最为完美的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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