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地,通往大梁的衢道上,齐人赠送的五千多具棺木络绎十数里。这批棺木是苏秦为将要战殁的齐卒备置的,没想到殓入的却是魏卒。
    在这条棺木长蛇中,打头的是三辆战车,车上各装一棺,棺中分别躺着太子申、庞涓与青牛。六名魏将走在庞涓的棺侧,一侧三名,清一色的甲盔,盔上裹条白巾。他们一手持枪,一手搭在棺木上,似在助力他们的将军。青牛的棺侧也走着几人。由于青牛过于高大,他的棺木是特制的,从不远处的坡顶望下去颇为抢眼。
    站在坡顶的是公子魏嗣,一身甲衣,侍立嗣侧的是扮作侍卫的天香。他们的身侧,依序站着几个侍卫短兵,个个神色黯然,甲盔上也都裹着孝巾。
    魏嗣的目光从蛇头移开,移向蛇身,看向蛇尾。天香的一双大眼跟随他的目光望去。运送棺木的清一色是大魏战车,这是张仪经由魏嗣所下的军令。
    “将军,”天香收回目光,看向魏嗣,指向蛇身,“要把他们全部运往大梁吗?”
    “不是。”魏嗣应道,“一入魏境,他们就会分散,葬入各家祖坟。”
    “哦,”天香若有所思,“跟秦国不一样呢!”
    “秦国怎么葬?”
    “葬在一处,让他们死也守在一起。”
    “咦?”魏嗣看向她,拖长声音,“人家秦国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
    “将军,”天香抛他个白眼,“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你想让臣妾什么也不知道吗?”
    “嘿。”魏嗣吧咂一下嘴皮子,转身下坡。
    “公子该做一事了!”天香跟上,悄声。
    “何事?”魏嗣定住身子,看向她。
    “走在第一辆战车旁边,一直走到大梁,走进王城!”
    “让我一路闻他的腐臭味?”魏嗣皱眉。
    “欲成大事,你必须闻!”天香的语气毋庸置疑,附耳,“臣妾陪你!”
    新雨过后,一辆辎车急如星火地驶出大梁,辗过田野上的泥泞,穿过一片树林,停在一条小溪边。
    溪上有个小木桥,是四根圆木缚在一起,可并行二人,不可过马车。
    车上跳下一人,大步走过木桥,踏上一条由沙石铺出的小径。
    小径不足百步,尽头是一户乡居,四周树木葱郁,花草荟萃。
    来人不是别个,是“养病”数年的朱威。乡居则是公孙衍的。自张仪入相大梁,公孙衍两次乔迁,最终移居此地。
    朱威顾不得赏景,径直走到柴扉前面,欲推扉门,却见里面挂着一个绳套。绳套不牢,是象征性的,伸手即可取下。
    朱威没取,拍打柴扉:“犀首,犀首——”
    一个女人走出来,边走边拍打围裙上的尘土。
    女人开门,深鞠一躬:“朱大人!”
    “是弟妹呀,犀首呢?”朱威一脸着急。
    女人笑道:“先生带犬子钓鱼去了。”
    “犬子?”朱威盯住她,“什么犬子?”
    “他的孩子呀!”女人嫣然一笑。
    “啊?”朱威震惊,“你们……啥辰光喜得贵子了?”
    “小半年了。”
    “哎哟哟,犀首也是,这么大的事儿,竟不吱一声?”朱威责怪。
    女人笑笑,揖礼:“朱大人,客堂坐。先喝杯水,我正在灶房和面,打算烙饼呢!”
    朱威一脸急切:“他在哪儿钓?”
    女人指指前面的小溪:“你沿溪向上走,想必就寻到他了。”
    朱威扭头就走,沿溪走约五里,果见公孙衍一身笔直地站在河湾树下,一手拿着钓竿,一边抱着孩子。
    孩子睡梦正酣。
    看到朱威,公孙衍扔下钓竿,迎上几步,抱子揖道:“朱大人,犀首有礼了!”
    朱威没有回礼,双手接过娃子,左看几眼,右看几眼,又看向公孙衍。
    “大人不用审,”公孙衍从腰里掏出铜葫芦,灌一口酒,笑道,“娃子是犀首整出来的,没请人帮忙!”
    “没想到呀,”朱威慨叹,“你俩多年没见动静,真还以为你整不出来呢!”抱娃子拱手,“在下贺喜了!”朝孩子努嘴,“叫啥名?”
    “犀角。”
    朱威扑哧笑了:“犀首是独角,厉害!”
    “说吧,大人,”公孙衍扬脖子灌酒,“啥事儿?”
    “又战败了。”
    “知道。”
    “庞将军殉国了。”
    “知道。”
    “殿下他……”
    “也殉国了。”
    “唉……”朱威长叹一声,看向河水。
    “大人拖泥带水上门,就为唉这一声吗?”公孙衍将酒葫芦递过去,从他怀里接过孩子。
    朱威喝一口,抿一下嘴唇,盯住他:“犀首,在下是来请你出力的。你得跟我回去,进宫面君!”
    “面他做啥?”
    “力挽狂澜呀!”朱威激动,“我大魏……我……”咳嗽起来。
    “再喝几口,压压火。”公孙衍看向酒葫芦。
    朱威又喝几口,压住咳嗽:“犀首呀,我大魏……再不能让张仪为祸了。你得回去,我豁出老命保荐你,赶走张仪,救我社稷于将倾啊!”
    公孙衍讨过酒葫芦,喝一口,将嘴皮子吧咂得山响,转头看向河面。
    “犀首?”朱威吃惊地看向他。
    “敢问大人,是谁在倾我社稷?”公孙衍问道。
    “秦人哪!张仪呀!还有齐人!”
    公孙衍夸张地摇头。
    “不是他们,是谁?”朱威盯住他。
    “是你的陛下!”公孙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朱威不吱声了。
    过了好久,朱威长叹一声,缓缓蹲下。
    公孙衍将酒葫芦挂回腰上,拿起鱼竿:“走吧,大人,让你一搅和,鱼是钓不成了。”大步走去。
    朱威站起来,跟上。
    “请大人拎上桶。”公孙衍朝一边的水桶努嘴,苦笑,“女人想吃煎鱼,看来只能喝锅汤了。”
    朱威拎起桶,见里面只有几条不足一虎口的小鱼。
    二人回舍,公孙衍将孩子放到榻上,将鱼交给女人煮汤,回到院中,招呼朱威蹲下,寻来石块、木棒摆出一个五花八门的图案。
    朱威看着他,一脸惶然。
    “大人,这就是你所关心的天下。”公孙衍指着图案中间一块地方, “这儿是魏国,这儿是大梁,你的大魏的社稷所在。敢问大人,就眼前局势,大魏社稷何处最危?”
    “我说过了,秦人,齐人。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朱威指向图案上的秦、齐。
    “你说的是长远,我问的是眼前。”
    “这……”
    “这儿!”公孙衍的手指重重一戳。
    “楚人?”朱威震惊。
    楚国北部重镇项城郊外密密麻麻地扎着一片接一片的军帐,中军辕门居于核心,从辕门直驱可入的是中军大帐。
    时近正午,中军帐中,气氛紧张、热烈。
    坐在主将位上的是昭阳,侍坐二人,一是监军靳尚,一是副将景翠。
    昭阳的案前平摊一幅涂满油漆的麻布作战图,图上用带色的油笔标着三支腥红的箭头,每一支箭头指向一个圆圈,分别代表三个目标:徐州、襄陵、陉山。
    从三人的表情看,显然经过一场争论,尤其是景翠,脸上泛着激动。
    “主将!”景翠从席位上起来,在昭阳席前跪下。
    昭阳俯身,左手托住腮帮子,眯眼盯住他:“景将军,你这是为何?”
    “请听末将一言!”景翠的声音几近哀求。
    “请讲。”
    “末将再次恳请主将收复陉山!”
    “说说,你为什么缠住陉山不放?”
    “理由有三:其一,陉山本为我土,十年前却被庞涓夺占,楚国上下视为国耻。其二,陉山为我北疆要塞,得之可逼大梁,失之危我方城。其三,眼下庞涓战死,魏国三军皆在卫齐边境,失去斗志,我取陉山十拿九稳,末将敢立军令状!”
    “还有吗?”昭阳以指背轻扣案面。
    “没有了。”景翠心底陡起一股寒意。
    “景将军,你讲得很好!”昭阳直起身躯,目光平视,“对你的理由,本将也给出个三。其一,七十年前,大梁亦为我土,被魏将吴起所占,楚国上下无不视为国耻。其二,陉山已失十年,我方城迄今傲然屹立。其三,在本将眼里,陉山是只鸡蛋,襄陵是只鸭蛋。眼下两只蛋都在面前,请问将军,你是吃鸡蛋呢,还是吃鸭蛋?”
    景翠吧咂几下嘴巴,看向靳尚。
    “靳大人,”昭阳的目光也跟过去,落在靳尚身上,“至于你所提议的徐州,是只鹅蛋,块头更大,味道更鲜美。只是眼下,它还多少有些烫呢!”
    “烫在何处?”靳尚问道。
    “烫在齐国。监军可知,庞涓死在何人手里?田忌!”
    靳尚吸一口长气。
    昭阳指图,进一步分析:“我们打襄陵,是打魏国,帮齐人出气,齐人即使气恼,面上也不好说。我们若打徐州,可就不一样了。徐州离薛地不过咫尺,薛是齐地,听说齐王封赏给田婴了!”
    “好吧。”靳尚回过弯来,给他个笑,拱手,“在下谨听主将!”
    “景大人?”昭阳看向景翠。
    “末将唯主将之命是从!”
    “好!”昭阳朝二人拱手,“本将谢二位大人!”招手,指地图,“来,我们谋算一下如何吞下这只鸭蛋,还不能让它噎住!”
    景翠站起来,与靳尚一起,凑到昭阳案前。
    “靳监军、景将军,”昭阳和颜悦色,“庞涓死了,魏人没有谁能阻止我们大楚!景将军,”指图一笑,“你是攻城呢,还是打援?”
    景翠心里打个咯噔。攻城夺地是大功,昭阳这般大张旗鼓,此功若是他人得了,必不开心,若是使起绊子来,他景翠就会成为替罪羊。
    这样想定,景翠抱拳:“末将谨听主将命令!”
    “好!”昭阳抱拳回礼,“襄陵是座孤城,唾手可破,将军或不屑之。
    围城是为打援,我若攻击襄陵,魏人必将驰援。将军若能吞掉来援之敌,当是大功,哈哈哈哈!”
    “谢主将抬爱!”景翠拱手。
    “周边诸邑,将军顺道收拾了!”
    “末将得令!”
    公孙衍的乡宅里,几道小菜已经上齐,朱威拿箸端酒,却不下口,久久盯住公孙衍。
    “朱大人,干!”公孙衍冲他举起酒杯,慢悠悠地饮下。
    “犀首,”朱威候他喝完,“照你说来,昭阳要打襄陵了?”
    “不是要,是一定!”
    “这倒不怕。襄陵城高池深,更有郑克在!”
    “朱大人,你真的以为楚人是齐人,昭阳是孙膑吗?”公孙衍朝自己的空杯里斟酒,目光斜向他。
    朱威震惊:“难道昭阳比孙膑还要厉害?”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看来朱大人是既不知孙膑,也不知昭阳!”
    “此言何解?”
    “孙膑围襄陵,目标不是襄陵。昭阳不同,昭阳早就觊觎襄陵,此番是志在必得!”
    “襄陵若失,宋国岂不……”
    “正是!”公孙衍竖起拇指,“昭阳得襄陵,意不在襄陵,在宋地。
    于魏而言,襄陵是深入宋、楚之间的一块飞地,进可拓土,退可卫护大梁。
    襄陵若失,大梁就裸露在楚人的兵锋之下了!”
    “怎么办?”朱威急了。
    “还能怎么办?”公孙衍摊开两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的大魏陛下如果不想失去这块飞地,就当增兵驻防,刻不容缓!”
    “犀首呀,”朱威放下酒杯、箸子,起身,“酒是喝不得了。在下这就觐见陛下,增兵襄陵!”
    晓得时间紧迫,公孙衍没再留他,送至户外,送过木桥,看着他坐上辎车,拱手别道:“祝大人成功!”
    当运送魏申、庞涓、青牛三人尸体的战车驶过大梁城门时,几乎全城的臣民都走出来了。他们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大街两侧。
    没有哭声,没有呼喊,只有无尽的悲哀。
    一手搭在魏申棺木上的魏嗣也流出泪来。
    走在身边侍卫的天香轻推一把魏嗣,悄声道:“公子,待会儿见到王上,记得怎么说吗?”
    “你都教过三遍了!”
    “臣妾是为公子好。关键辰光一丝儿也马虎不得,一步错,百步错,公子说错一句,结果就……”天香止住。
    “走你的路吧。”魏嗣不耐烦了,白她一眼,拍拍棺木,“真当我是他呀!”
    天香小嘴一噘,半是嗔怪,半是生气:“哼,他比你可就强多了!”
    御书房里,早有人禀报魏惠王。
    惠王没有迎出,也没有哭。
    惠王只是坐在席位上,久久不动,如一尊雕像。
    “王上,”毗人悄声道,“嗣公子回来了,就在门外!”
    惠王仍旧没动。
    光影移动。
    魏嗣跪在门外,心如火燎。
    “王上?”不知过有多久,毗人再次叫道。
    “让他进来!”惠王吃力地抬下手。
    魏嗣走进,脚步踉跄,未进殿门就跪下,膝行入内,音声悲怆:
    “父——王——”号啕大哭。
    惠王指一下侍位。
    毗人搀起魏嗣,扶他在侍位坐下。
    “说吧,庞涓、魏申是怎么死的?”惠王的声音平淡中透出悲怆。
    “父王,”魏嗣泣不成声,“庞将军,还有申哥,他……他们都是被齐人射杀的。我们追入齐境,追至甄城,察出孙膑、田忌引领溃军逃往临淄方向,儿臣就与庞将军在后紧追不舍。追有一百多里,庞将军捉到齐人,方知溃退于途的皆是逃难百姓,田忌溃军逃窜的是高唐方向。庞将军下令掉头回甄城,儿臣苦劝不住呀!儿臣说,田忌大军既然逃往高唐,临淄就是一座空城,我们为什么不直驱临淄,活捉齐王呢?”
    惠王的心揪起来,睁眼看向魏嗣。
    “父王呀,只要打到临淄,田忌他敢不来救吗?那辰光根本不用追,田忌、孙膑就会送上门来。我们以逸待劳,想不胜都难啊!”
    惠王长吸一口气,盯住魏嗣:“庞涓他……”
    “庞将军他不肯听呀!庞将军一心想的是战阵,是活擒孙膑和田忌,不是活擒齐王。他是主将,儿臣是副将,他让往北,儿臣不能往东啊!为加快追程,庞将军弃辎重,亲率虎贲五千,掉头回到甄城,儿臣再劝,庞将军只是不肯听。儿臣……父王啊,庞将军是鬼迷心窍哪,一心想活捉孙膑,报桂陵之仇,儿臣拉都拉不住他啊!呜呜……”魏嗣夸张地哭起来。
    惠王长叹一声,闭目。
    “父王,”魏嗣接道,“庞将军将行,儿臣说,对付齐人,我们不能急进,有桂陵的前车覆辙啊!可庞将军听不进哪!庞将军不但听不进,还命令加速追赶。虎贲是锐卒,车马皆是一等一的,跑得快呀!儿臣率大队人马在后紧追,怎么也赶不上啊!眼见天黑,前面是马陵。
    儿臣打听野人,得知马陵是谷道,又见天黑,一边下令屯扎,一边使探马联络庞将军。待探马回来,已是天亮,儿臣方知在马陵发生了什么。儿臣……气血上冲,正要杀上前与齐人拼命,相国到了。相国死活拉住儿臣,儿臣……呜呜呜……”
    “张仪呢?”
    “听说是累病了。”
    “可魏申在外黄,怎么会被齐人射杀呢?”
    “儿臣也是奇怪,申哥远在外黄,怎么会……会死在齐人手里呢?儿臣使人访察,从宋人那儿得到音信,说是有人写信给申哥,约他到宋国相见。申哥接到信,二话没说,驱车就走了。他的侍卫不放心,跟在后面保护。申哥来到宋境,宋人见是申哥,开关放入。申哥是前半夜到达宋地的,天亮时却……与他的卫队出现在齐境,只是……没有一个是活的。尤其是申哥,射中他的箭头上带着毒啊,我可怜的申哥啊……”魏嗣再放悲声。
    “我的申儿……”魏惠王泪水流出,有顷,眼缝里齐出,“他收到的是什么信?”
    “儿臣不晓得,听说是个女人写的。”
    “女人?”魏惠王急速转头,盯住他,“什么女人?”
    “儿臣不知呀!儿臣想,在那个时候,能给申哥写信的女人只有一个,能让申哥不顾一切的女人也只有一个。”
    “何人?”惠王急不可待了。
    “梅妹!”
    “梅儿!”惠王倒吸一口凉气,闭目良久,“她怎会写信伤害她亲哥?”
    “梅妹不会去害申哥,可别人呢?齐国太子辟疆早对申哥不满,主将田忌有红妆之辱,军师孙膑在魏受膑……”
    “你申哥与田辟疆无冤无仇,他为何不满?”
    “因为……因为申哥是申哥呀,申哥他太能干,太稳健,太有主见,申哥他……招人妒啊!”魏嗣略略一顿,盯住惠王,“父王,您不也是一样吗?您与齐王无冤无仇,处处让着他,可齐王呢?他三番五次欺侮父王,专与父王过不去!”
    惠王显然听进去了。
    惠王的脸色渐渐紫涨,牙缝里缓缓挤出三个字:“田……因……齐……”转对毗人,“毗人!”
    毗人拱手:“老奴在!”
    “传旨三军,伐齐!”魏惠王字字铿锵。
    毗人看向魏嗣。
    魏嗣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反应,怔了。
    “陛下,”毗人眨巴几下眼睛,“传旨何人?”
    “三军!”
    “这……”毗人不解,“何人为主将?”
    “寡人!”魏惠王站起来,盯住魏嗣,“诏告举国臣民,寡人亲征齐人,剁下田因齐、田辟疆的狗头,祭我庞将军,祭我太子,祭我五千虎贲!”
    魏嗣惊呆。
    相国府宅院很大,后院坐落一个家庙。庙堂上空空荡荡,只摆一个灵位,是庞涓的。灵前的案面上摆着祭品。
    张仪一身孝服,面对庞涓的灵位坐着,二目微闭,面前摆着一局棋,棋盘上落着数量不等的黑白子。
    不知坐有多久,张仪站起来,在庞涓的灵牌前面来回走动。
    “庞兄,”张仪住步,盯住庞涓的牌位,“你说呀,这一局我们究竟输在哪儿,且还输得这么惨!”
    灵位冷冷的,灵堂静静的,只有灵前的几盏烛火随着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微微摇曳。
    “庞兄,来,我俩这就复盘,从头弈起!”张仪走回棋盘,坐下,将盘面上的所有棋子拨落到地上,显出空落落的盘面,“我俩执黑,苏兄、孙兄执白。”将黑子、白子分置,摸出一只黑子,落在盘面一角,“这是郑城,庞兄先落一子!”摸出白子,在另一角落下,“这是大梁,苏兄、孙兄应手,故伎重演。”分别依序落下黑白子,自语,“这是苏秦粮仓,在下落子;这是大梁,孙兄撤军;这是郑城,庞兄回师;这是宋国,在下落子,宋人不纳齐人;这是大梁,庞兄誓师追击;这是魏宋边境,齐人绝粮,孙兄杀马;这是卫魏衢道,庞兄捷径追击;这是甄城,孙兄朝高唐溃退,庞兄追击;这是马陵……”
    张仪顿住,闭上眼睛。
    “难道……”张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半是说给庞涓,半是自语,“难道又是苏兄、孙兄所施的苦肉之计?”心底一抖,“是的,庞兄,我们又一次中计了。孙兄不是败,是诈败。粮草是苏兄有意让我们烧的,马是有意吃的,灶是有意砌的。既然无粮下锅,只吃马肉,行军
    途中最快也最方便的吃法是烤,孙兄为什么让他们砌下那么多的灶头?前有围梁救赵,依孙兄之智,不可能故伎重演,再来围梁。孙兄围了,只有一解,就是准备好了我们的应招,就是准备好粮草让我们去烧。齐兵撤退,不走捷径,故意经由外黄退往宋国,就是晓得在下会到宋国,从而有意制造障碍。齐兵三砌灶头,数量递减,就是有意造成溃败假象。如若不然,齐兵已到齐境,当有食物,为什么仍旧杀马?苏兄、孙兄晓得庞兄多疑多虑,用兵谨慎,方在撤往高唐途中刻意扔下辎重,真戏真做……”
    “天哪!”张仪禁不住打个寒噤,“这是绝对可能的,庞兄!在下不知孙兄,却知苏兄。鬼谷之中,在下痴恋师姐,每一缕爱恋,在下都倾吐给苏兄,谁想苏兄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将师姐之心勾走。在下失楚,失魂落魄赶到邯郸投他,却横遭他一顿羞辱。在下抱恨怀怨投秦,不想这正是他布下的棋局!此番对战,你我自以为是在暗中,苏兄、孙兄是在明处,岂料在明处的反倒是你我!啧啧啧,这般胸襟,这般大略,这般严谨,这般舍弃,庞兄啊,无论你作何想,在下服了!”
    猛地站起,在庞涓灵前连走数个来回,仰天长啸,“咦吁兮,张仪我……服了……”
    张仪正在叹服,一阵脚步声急,府宰在门外小声禀道:“主公,嗣公子到,说有急事寻您!”
    张仪开门,走至客堂。
    魏嗣将魏王震怒、旨令三军远征齐国诸事略述一遍,末了急道:“张相国,父王还要亲任主将呢!”
    张仪眉头凝起,略一思考,应道:“嗣公子,走,随在下入宫一趟!”
    张仪、魏嗣赶至魏宫,见魏惠王已经甲胄在身,精气神十足地在院中掂量他多年未用的长枪。
    张仪叩道:“臣叩见王上!”
    “张爱卿,你来得好呢!田因齐以卑劣阴谋杀我太子,手段残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对天盟誓,与他不共戴天!”魏惠王说着,将枪杆底端朝砖地狠戳,好像那儿就是田因齐似的。
    “臣……”
    张仪的“臣”字刚刚出口,就被魏惠王的声音冲断:“爱卿不必多说。听旨!”
    “臣听旨!”
    “寡人意决,三日之后远征齐邦,与田因齐决战。寡人远征期间,朝中诸事暂由爱卿处置,钦此!”
    “臣有奏!”待惠王的“钦此”落定,张仪叩道。
    “讲!”
    “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无一日无君。殿下已经为国捐躯,王上若再亲征,外务杂事倒是不难,宫中内事,叫臣如何能断?再说,正值多事之秋,齐师犯我,列强蠢蠢欲动,朝廷若无王上坐镇,种种意外,臣不敢设想!”张仪言辞恳切。
    听到“宫中内事”,惠王一下子冷静,思忖有顷,盯住张仪:“依爱卿之意,大仇不报了?齐人不伐了?”
    “伐!”
    “何人去伐?”惠王盯住他。
    “臣张仪!”
    “你?”惠王大吃一惊。
    “王上,”张仪淡淡应道,“在秦之时,臣受秦王之命远征巴蜀,十月功成,巴、蜀今为秦地!”
    “是哩!”魏惠王跨前一步,扶起张仪,紧紧握住他的手,“张爱卿,寡人信你!寡人命你为主将,魏嗣为副将,举全国之兵,征伐临淄,为我太子讨还公道!”
    张仪退后一步,拱手:“臣受命!”
    张仪、魏嗣正欲离开,毗人禀道:“王上,朱上卿来了!”
    魏惠王没想到朱威会在这个节骨眼来,颇是激动:“快,有请朱爱卿!”
    朱威趋进,未及叩拜,已被惠王迎上扯住:“爱卿呀,寡人……”抹泪。
    朱威盯住惠王的一身戎装,泪水出来,声音哽咽:“王上……”
    “爱卿来得正好。寡人要伐齐,要与田因齐决个死活,”惠王指着张仪,“由张相国担当主将,粮草辎重,爱卿就责无旁贷了!”
    “王上,臣此来,是为比伐齐更大的事!”朱威急切说道。
    “何事?”
    “楚人!”
    “楚人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楚人屯兵,欲占襄陵。襄陵乃我东南屏障,形胜之地,万不可失啊!”
    “楚人?襄陵?”惠王眉头拧紧,拧一会儿,看向张仪,“楚人要打襄陵?”
    “臣未得报,不知朱大人……”张仪看向朱威。
    惠王亦看过去:“朱威,你听何人所说?”
    “公孙衍!”
    “公孙衍?”惠王眯眼,“他怎么知道?”
    “这……”朱威迟疑一下,“臣也不知。他……是推断!”
    “岂有此理!”惠王震怒,“齐人围我大梁,杀我太子,他为何不推断?”
    “王上?”朱威急了。
    “朱威,”惠王断然喝住,“甭再多言。”转对张仪,“张爱卿,提襄陵锐卒一万,权补五千虎贲!还有,派遣使臣,借秦兵!”
    “臣领旨。”张仪拱手应道。
    “王上?!”朱威震惊。
    “朱威、张仪,领旨去吧!”惠王摆手,几乎是嘶叫,“给我荡平东夷,活擒田因齐!”
    三人退出御书房。
    出得院门,朱威恨恨地朝张仪“哼”出一声,大踏步离开。张仪朝他的背影苦笑一声,跟在后面。
    魏嗣追上,小声道:“相国,你怎就轻易答应我父王呢?”
    张仪看向他,淡淡说道:“公子就在旁边呀,你为何不谏?”
    “我……”魏嗣语塞。
    “王上气昏了!在下不应下来,王上怎能消气?王上的气若不消,伤及龙体,事情岂不更大了?”张仪半是解释。
    “相国是说,我们不是真的伐齐?”魏嗣急问。
    “谁说不是了?”张仪扔给他一句,大踏步走去。
    “这……”魏嗣一脸懵懂地待在原地,挠着头皮。
    武安君府一片哀伤。
    灵堂设在家庙,就是庞涓以戚光的头祭祀庞衡的那个院子。黑色柏棺架在院子正中,是庞葱购置的。他不能用齐人的棺木埋葬庞涓。
    三军将士敬爱庞涓,上至将、尉,下至军卒,自愿上门吊唁的络绎不绝,队伍排到大街上,长达两个街区。他们披麻戴孝,一个接一个进门,一个接一个膝行至灵堂,跪在庞涓的棺前,默哀,叩首,向他们的将军致别。
    全场静寂,没有哭声。所有军人晓得,他们的将军从来不听哭声。
    张仪被这场面震撼了。
    张仪从军士们自动让开的通道中缓缓步入,沿着白色的静静的队伍走到灵堂。
    庞葱迎出,嗓子沙哑,揖道:“相国大人,我大哥等你多时了!”
    正行祭礼的军士们自动让开,给张仪腾出位置。
    张仪走到棺前,没有跪叩,没有揖礼,只是盯住棺材,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终于,张仪朝庞葱伸手:“取酒来!”
    庞葱拿来祭酒及酒爵。
    “换碗!”张仪看也不看,补充一句,“要陶碗,最大的!”
    庞葱拿来一只大陶碗。
    “是四只!”
    庞葱又取三只。
    张仪坐下,端过酒坛,咕咕倒下,一坛酒却只倒满两只大碗。张仪再次伸手,庞葱再递酒坛,张仪将另外两只倒满。
    望着四只满满浓酒的大陶碗,张仪的泪水流下来。
    庞葱的泪水流下来。
    在场军士的所有泪水也都在此时释放。
    张仪没有说话,放凭泪水流一阵儿,端起一只碗,泼在棺木上,将碗摔了。张仪再端一只碗,仰脖咕嘟喝下,将碗摔了。余下两碗,张仪一只一只地捧起,小心翼翼地摆在棺木前面。
    张仪做完这些,扭头看向庞葱:“庞葱,从今日起,你是我的亲弟弟了!”
    庞葱跪地,号啕大哭:“仪哥……”
    “葱弟,去你大哥的书房,将一册书卷拿来!”
    “哪一册书卷?”
    “他最最宝贝的那册!”
    庞葱飞跑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一只精美的盒子回来,将盒子交给张仪。
    张仪徐徐打开,是张仪口述、庞涓亲笔抄写的足本《吴子兵法》。
    张仪展开册卷,一简一简地展开。张仪展完,从自己怀中亦摸出一卷,如前一样,一简一简地当众展开。
    “庞兄呀,”张仪将两卷竹简摊在案面上,对着棺木唠叨,“你看仔细了吗?若是看仔细了,仪有话说!”
    张仪将两卷竹简重新卷起,并列摆在案面上,看向棺木:“庞兄,有件事在下一直瞒着你。”将自己带来的竹简拿在手中,“就是这册书卷。它没有被野猪叼走,是在下拿走的。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寻个乐子……在下对不住庞兄了!谷中的事儿,各有各的是,也各有各的不是,到今天为止,就让风吹走吧!至于这卷书,是先生送给庞兄的,在下这就还给庞兄。先生的那册原简,先生早已吩咐大师兄烧了。庞兄私抄的这卷,还有庞兄复抄的这卷,全都摆在这儿,在下再无私藏。还有,庞兄放心,在下的记性没有那么好,在下对兵书也远没有庞兄这么大的兴致,对此兵书所载,在下早已忘得八九不离十。今当苏兄、孙兄的面,在下全都奉还庞兄!自今日始,世上再无《吴子》,《吴子》只属于庞兄!”
    张仪缓缓起身,从灵前拿过火烛,将两卷兵书架在火盆上,将剩下的两大碗酒泼在竹简上,点燃。
    火光熊熊,一代兵书《吴起兵法》的两卷完本,于顷刻间化为灰烬。
    看到灰飞烟灭,张仪吁出一口气,将两只陶碗一一摔碎,大踏步离开。
    庞葱送出,刚出院门,一个侍女飞跑着追上来,边追边叫:“相国大人,留步!”
    张仪留步,看向侍女。
    侍女气喘吁吁:“大……大人,主母……有请!”
    张仪看向庞葱,庞葱拱手应道:“大嫂悲伤过度,一个时辰前病倒,葱弟刚刚使人请到宫医诊治,仪哥就来了。想是大嫂听闻仪哥光临,有话要说!”
    二人跟着侍女赶至主院,见一身孝服的瑞莲已在端坐恭候,旁边侍立一位年长宫医。
    张仪长揖:“张仪见过嫂夫人!”
    瑞莲起身还礼:“小女子见过相国大人!”
    “庞兄为国尽忠,举国致哀,仪不胜悲切,特此与庞兄诀别,亦望嫂夫人节哀顺变,保重凤体!”张仪再揖。
    “相国大人,”瑞莲的声音淡淡的,半是沙哑,“大人与庞涓是至交,小女子召请大人留步,是有一桩事情告诉大人!”
    “嫂夫人请讲!”
    “医师,”瑞莲看向医师,“你来说吧。”
    “禀报相国大人一个喜讯,”老宫医深深一揖,“武安君夫人有喜了,就脉相上看,当是男儿!”
    显然,这是一个特大喜讯!
    张仪、庞葱互看一眼,喜不自禁。
    “庞兄,庞兄,”张仪朝天拱手,“在下贺喜你了!”转对瑞莲,深揖,“仪恭贺嫂夫人。仪与庞兄修于同门,情如兄弟,仪膝下迄今无子,待嫂夫人足月,仪有心收养庞兄之子为义子,恳请嫂夫人允准!”
    “小女子允准!小女子并腹子谢相国大人怜悯!”瑞莲回揖。
    从庞府回来,张仪的一口气还没松出,客堂里迎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公子华,一个是公子疾。
    张仪笑笑,招呼二人坐下。
    公子疾没多的话,寒暄几句,从袖中摸出王旨,没按常规宣读,直接递给张仪。张仪展读,大意是秦惠王已经得知马陵的事,魏国于秦甚是重要,叮嘱张仪竭力撑持,如有必要,秦可出力,如此云云。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马陵之事秦王不但全部知悉,且还发来旨意,张仪着实吃惊,收起王旨,朝公子华竖个拇指。
    公子华抱拳道:“还有一事,相国或感兴趣。”
    “可是楚人之事?”
    公子华惊愕:“相国知道了?”
    “还是你说吧。”
    “楚人趁火打劫,昭阳亲任主将,集结大军一十六万,主力屯于项城!”
    “目标是襄陵!”张仪淡淡应道。
    “相国耳目灵呢!”公子华由衷叹服,“楚人极是隐秘,昭阳于三日之前潜至项城,连旗子都没打,在下也是刚刚得报!”
    “耳目灵的另有其人,不是在下!”张仪应道。
    “谁?”公子华急问。
    “公孙衍!”
    公子疾、公子华对望一眼。
    显然,他们没有想到公孙衍,甚至压根儿忘了他。
    “华弟既然提及此事,我们就议一议!”张仪笑道。
    “相国既已知情,想必已有妙对。”公子疾拱手,“疾洗耳恭听!”
    “在下以为,”张仪也不推辞,侃侃应道,“于魏而言,襄陵既不可失,亦可失!于秦而言,襄陵必须失!”
    公子疾、公子华让他讲晕了,各挠头皮。
    “在下的意思是,”张仪苦笑一下,解释,“魏失襄陵,从近处看,是疼,从长远看,获益。而于秦国,只有楚得襄陵,才算大赢!”
    “我们大赢可解,魏失东南屏障,怎么又能获益呢?”公子疾问道。
    “诸位当看明白,”张仪应道,“庞涓一走,魏国就是落日了。
    天下未来大争,必在秦、齐、楚三国。齐、楚合,则无秦;齐、楚斗,则秦得天下。秦与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秦可争者,唯有大楚。秦、楚之争,必在商、庸,楚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更得吴越之众,势力不可低估,秦楚之战,当是惨烈无比。然而,如果齐、楚生怨,楚国就会东陷于齐,西困于秦,东西两战,想不败都难!这是于秦大赢之解。之于魏国,既然已是落日,襄陵迟早都是人家的,晚给不如早给。”
    “为什么早给反而好呢?”
    “楚得襄陵,意不在魏,在宋,而齐觊觎宋地久矣。今齐、魏起争,魏无庞涓,无望胜齐。如果魏让襄陵于楚,楚、齐必为宋争,只要楚、齐开打,无论齐胜齐败,于魏都是好事。齐胜,力必削,魏可结楚,再与齐战。魏、楚合力,必有胜算。齐败,楚力必削,魏则趁火打劫,收获襄陵之失。”
    听张仪讲出这般道理,公子疾、公子华无不叹服,正合议中,魏嗣到访。张仪让二人暂避,将魏嗣迎至客堂。
    “张相国,”魏嗣一脸愁容,“在下思来想去,觉得伐齐之事不可轻举。你我皆不是孙膑的对手,没有庞将军,我们没有胜算哪!”
    “嗣公子放心,在下已有胜齐妙策!”张仪语气轻松。
    “是何妙策?”魏嗣来劲了。
    “你马上派人持王命前往襄陵,调锐卒一万,于明日午时开拔,屯于黄池!”
    “襄陵怎么办?听朱威讲,楚人……”魏嗣欲言又止。
    “襄陵不是有郑将军吗?襄陵为我东南重镇,城高池深,更有八邑卫护,孙膑围困多日未克,楚人即使攻打,昭阳能胜过孙膑吗?”
    “敬受命!”魏嗣起身,拱手,匆匆去了。
    朱威未为襄陵求到援兵,反倒让惠王抽走了一万守卒。
    听完陈述,公孙衍长笑数声,取下他的属镂剑,装满他的酒葫芦,又将一坛老酒搬到桥外,放到朱威的辎车上。
    朱威惊呆了:“犀首?”
    公孙衍朝他笑笑:“朱大人,借你的车马一用。”
    “你……去哪儿?”
    “襄陵。”
    话音落处,女人抱着孩子也走过来,一声不响地坐到车上。
    朱威急了,死命拖住车子。
    “朱大人,别不是舍不得这辆好车吧?”公孙衍淡淡说道。
    “犀首啊,”朱威情绪激动,指着母子二人,“你去哪儿都成,可……可怎能拖着他们娘儿俩呢?”
    “角他娘,”公孙衍看向母子俩,“朱大人不让你俩去,下来吧。”
    女人抱紧孩子,没有理他,看向另一个方向。
    公孙衍给朱威一个苦笑,扬起鞭子:“朱大人,要么让路,要么,你也坐上来。”
    朱威噌地跳到车上:“既如此,算上我一个。”
    当魏嗣使人拿着虎符、不由分说地调走襄陵战力最强的一万锐卒之后,郡守郑克的脸色白了。
    夜幕降临,郑克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郡守府中。
    一双儿女迎上来,子叫郑爽,女叫郑袖。
    “阿大,总算是候到你了!”郑袖花枝招展,一脸欢欣地跑上来,扯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衣架边,为他卸去甲胄,换上早已备好的礼服,按他坐在席位上。
    一个侍女端来铜盆,盆中盛着热水。郑袖接过,亲手端到郑克跟前,将水中的湿巾取出,拧掉水,为郑克擦脸拭手。
    郑克木然地由着她,盯住她看。
    “阿大,”郑袖洗完,不无兴奋地望着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郑克摇头。
    “是你女儿的生日!”郑袖伏他膝上,指着自己,脸色现出红晕, “我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案子好吃的,就等阿大你呢!”
    “哦,我的女儿十四了!”郑克抚摸她的脸与长发。
    “是十五!”郑袖小嘴一噘。
    “阿妹,十五就该上笄,上笄就该——”郑爽诡诈一笑。
    “就你知道得多!”郑袖白他一眼,娇嗔,“人家是虚龄!”扯起郑克,“阿大,走吧,娘和亲朋都在后花园里候着呢,可热闹了。”
    “阿袖,”郑克挣开她,坐回席位,“你先去陪客人,阿大与你阿哥说个事儿!”
    “好哩!”郑袖扬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大?”郑爽这也注意到郑克的脸色,压低声音。
    “明日凌晨,你带阿袖和你娘去趟大梁!”
    “什么事儿?”郑爽紧张了。
    “没什么,望望你外公。”
    “外公怎么了?”
    “他……得紧病了!”
    “啊?”郑爽震惊,“我上个月望过他,鸡还没叫就把我扯起来,教我练枪呢!”
    “那是上个月!”郑克起身,脱下郑袖换上的礼服,重新穿上甲胄,
    “去吧,告诉妹妹,阿大有大事要做,你们去陪亲朋玩个尽兴!”挂好剑,提上枪,脚步沉重地走出。
    望着郑克远去的背影,郑爽一脸狐疑,缓缓走向后花园。
    昏暗笼罩在黎明前的襄陵城头,严阵以待的魏卒抱着兵器睡着了。
    面对南方的是主城楼,楚人若来,从这儿一览无余。
    郑克全身披挂,躺在城楼顶层的竹榻上,乌金枪在他身边闪着寒光。
    一堆篝火依稀明灭,三名参将并十多短兵在火堆边东歪西倒。
    远处,一阵隐隐的响动惊醒郑克。
    郑克睁眼,起身望去。
    郑克惊呆了。
    “将士们,快起来,敌人来了!”郑克大叫。
    众将并军士全都惊醒,齐刷刷地看向城下。
    城下却是空荡荡的。
    众将士看向郑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目光极尽处,一队接一队的楚人如蚂蚁一般有条不紊地涌向东城门。瞧蚁阵移动的样子,显然已经越过吊桥,扑进城门了。
    就在大家观望之时,远处的蚁阵分出一阵,径朝南门逼来。
    一切发生在静寂与黑暗之中。谁也不晓得楚人是怎么进来并打开东城门的。
    “天哪!”众将无不震骇,不知所措地看向郑克。
    “怎么办?”偏将急问。
    刻不容缓,郑克火速决断,对参将甲道:“此城保不住了,你率众军士打开此门,冲出去,禀报王上!”转对另外两名参将,“火速
    传令,全体军民,能逃的就逃出去,逃不出的,就放下兵器,不必抵抗!”
    “主公?”
    “唉!”郑克仰天长叹,“失此襄陵的,非郑克也!”
    众将面面相觑。
    “昭阳竖子,”郑克看向远处,冷冷说道,“郑某原还视你是个人物,不想却是一个擅长暗算的小人!”
    “主公,”三名参将急道,“我们守可战死,不愿偷生!”
    众将士无不跪地,齐吼:“将军,我们宁可战死,不愿偷生!”
    “听从命令!”郑克厉声喝道,“你们不愿偷生,全城百姓呢?
    全城妇孺呢?”
    三名参将泣道:“主公——”
    “快走!”
    三名参将再叩,引众军卒急下。
    城墙上的守卒接替传声:“传郑将军令,楚人偷袭,东城门破,城上守卒不必硬抗,各自逃生!”
    襄陵城墙一下子骚动起来。从睡梦中醒来的魏卒揉揉睡眼,面面相觑。继而,开始有人扔下武器,撒腿下城。
    在绞盘转动下,南城门打开,护城河上吊桥放下,一彪军卒从大门里冲出。
    城楼上孤零零地剩下郑克一人。
    与此同时,巨大的声浪如旋风般从东门处卷进来,尘土泛起。
    郑克步下城楼,疾步走到战车边。
    御手大叫:“主公,快,上车!”
    郑克吩咐:“你速回府,接上他们娘儿仨,走西门,逃往大梁!”
    御手急道:“主公呢?”
    郑克淡淡说道:“我要见识一个人!”指向城中,“快去!”
    御手晓得他要做什么,挥泪别过,扬鞭催马。
    四匹战马嘶鸣一声扬蹄,拖曳战车朝郡守府疾驶。
    郑克正正甲盔,拿起长枪,一步一步地走出城门,昂然屹立于护城河桥头,竖枪于地,冷冷的目光扫过城门前面的开阔地,射向渐逼渐近的楚军蚁阵。
    晨曦透出东方天际,映照在他手中明晃晃的韩制合金枪尖上,泛着寒光。
    襄陵城中一片喧嚣。
    楚国战车在空旷的大街上疾冲,嗜血的楚卒在无人的小巷里狂奔。
    渐渐的,他们放慢了脚步。
    襄陵城里看不到一个魏卒,听不到一声搏击。
    城墙上,魏卒兵器或整齐地摆着,或散乱地扔着,不见一个魏卒。
    所有的门户都闭着,连娃子的哭声也没有。
    一切似乎是,襄陵仍在沉睡。
    楚卒初时纳闷,继而明白所以,敌意渐去。有将军传令,不可破门,只控制街道。
    郡守府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带篷的辎车,一辆是郑克的驷马战车。辎车是家宰一大早就备下的,准备天一亮就送娘儿仨前往大梁看望外公。战车则是刚刚驶到的。
    御手匆匆讲过情势,郑氏娘儿几个终于明白,父亲根本不是让他们去看外公。
    娘儿仨互相望着。
    喧嚣声越来越近。
    御手催道:“快上车呀,楚人就要到了!”
    情势危急,郑妻转对家宰:“阿叔,你带他们出西门,到大梁外公家!”自己跳上战车,冲御手,“快,南门!”
    时不我待,御手驾车,朝南门疾驰。
    家宰让两个孩子坐上车,吆马欲走,郑袖叫道:“阿叔,不走西门!”
    “走哪儿?”家宰扭头看她。
    “南门!”郑袖一字一顿。
    “孩子?”家宰急了。
    “阿叔,”郑袖想到什么,噌地跳下车子,“我得回去一下,拿上我的琴!”
    郑爽突然明白了妹妹,跟下去,与妹妹跑回府中。不一时,郑爽一身披挂,一手持枪,一手仗剑,郑袖抱着琴盒,肩并肩走出府门。
    家宰抹去泪水,待他们跳上车子,吆马驰往南门。
    襄陵南门,天大亮了。
    蚁阵逼到跟前,见城门洞开,城上空无一人,只一人当桥而立,皆是怔了,无人敢上前一步,在数丈外列队站定
    一车驰来,车上一个青年将军以枪指道:“当道者何人?”
    “来访者何人?”郑克掂起枪,指向他。
    “大楚中军先锋昭鱼!”
    “襄陵郡守郑克恭候多时矣!”
    昭鱼显然没料到站在面前的会是赫赫有名的襄陵郡守,观望城楼一眼,跳下战车,以枪扎地,揖道:“郑将军大名如雷贯耳,晚生冒犯了!”
    郑克亦将枪头扎地,回揖:“来者皆是客,谈何冒犯!请问先锋,楚国令尹昭阳你可知晓?”
    “正是家父!”
    “郑克不才,请他一见!”
    “郑将军稍候!”昭鱼驰走,不一时,昭阳的战车驰来了。
    城楼上一阵响动,呼啦啦站满楚卒。
    魏旗被撤下,楚旗升起。
    前前后后全是楚卒,郑克却似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感受到,依旧执枪于手,巍然不动。
    昭阳没有下车,以戟指他:“郑将军的风采,昭阳领教了!”
    “大楚第一将的风采,郑克也领教了!”郑克应以枪尖,朗声回应。
    “郑将军,你求见本将,有何要说?”
    “郑克无知,求问昭大将军解惑!”
    “你有何惑?”
    “昭将军是怎么做到破我东门的?”
    “早在数月之前,本将已使勇士混入城中,是他们打开城门的!”
    “哈哈哈哈!”郑克仰天长笑。
    “郑将军为何而笑?”
    “为大楚,为昭大将军!”郑克声如洪钟。
    “我大楚有何好笑?”昭阳不动声色,语气平缓。
    “堂堂大楚,堂堂昭将军,却对我小小襄陵偷偷摸摸,不宣而战,岂不好笑吗?”
    “哈哈哈哈!”昭阳亦爆笑出声,“郑将军,你还有何问?”
    “没有了!”郑克以枪指他,“听闻昭将军武功盖世,敢与本将一决雌雄否?”
    “你的战车呢?本将不杀无车之人!”昭阳斜眼睨他。
    “父亲,战车在此!”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门洞传出。
    在楚卒许可下,郑克的战车缓缓驶出门洞,一脸稚气的郑爽昂立车头。
    郑克回头,惊骇。
    更让他震惊的是,城门楼上传来琴声。
    郑克抬头望去,但见他的夫人站在城门楼上,手拿鼓槌,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吊桥。女儿郑袖端坐琴前,正在调试琴弦。
    战车上桥。
    郑爽挥枪,大叫:“父亲让开,看爽儿战他!”
    郑克没有让。
    郑克挥手,让他下来。
    郑爽跳下车,走到郑克跟前,并肩站着,目光炯炯地盯住昭阳。
    望着这抱团求死的一家四口,昭阳震动了。
    “郑将军,”昭阳将戟递给左侧护卫,拱手,“本将不杀仁义之家!”
    转对众将及军卒,“退后三里,为郑将军一家放行!”
    楚卒正要退去,郑克大叫:“慢!”
    众军卒看过来。
    “郑克唯有一愿,与昭将军一决,请昭将军成全!”郑克跳上战车,持枪在手,转对郑爽,“爽儿让开!”
    昭阳苦笑一声,盯住郑克:“郑将军,你为何一定求死?”
    “不是求死,是成全将军英名,顺便与将军赌个注!”郑克淡淡应道。
    “怎么个赌法?”
    “如果在下胜了,昭将军不得伤害襄陵百姓!”
    “如果郑将军败了呢?”
    “请将军善待襄陵百姓!”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数声,“郑将军做的好买卖呀!在下认赌!”从侍卫手中拿过长戟,朝众楚卒打个退后手势,转对侍卫,“都下去吧!”
    两名侍卫跳下,车上只剩昭阳一人。
    众军卒退后,腾出一块空旷场地,足够两辆战车往来驰骋。
    “既然郑将军执意求死,就怨不得本将了!”昭阳拱手,战车驰向左侧。
    郑克的战车驰过桥,驰向右侧。
    二车掉转头,相向而立。
    二人互相凝视。
    郑袖调好了弦,琴声响起,似乎未入曲调,但声声悲切。
    昭阳抬头上望,遥见美女舒袖,玉臂起落,怦然心乱。
    郑克的长枪举起来。
    郑夫人的鼓声响起来。
    琴声陡然尖厉,穿透鼓声,如嘶如鸣,听得众人心疼。
    “昭将军,看枪!”郑克的战车冲过来。
    昭阳的战车迎上去。
    战鼓咚咚,琴声刺鸣,二车错轱,枪戟交撞,一合过去了。
    第二合开始,楚人的战鼓响起来。八架战鼓响如雷鸣,将城楼上的鼓声与琴声压倒性淹没。
    就在二车错毂的一刹那,长枪被画戟绞住,郑克滚下战车。
    郑克翻身爬起,捡起长枪,在战车拐回来的瞬间,纵身跃上,再次冲向昭阳。
    然而,经此一跌,郑克的胳膊显然受到重创,举枪的力道失了。
    在战车第三次错毂时,画戟轻松拨开枪头,刺入郑克胸部。
    “昭阳老贼,纳命来!”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郑爽一声尖叫,从桥头斜刺里冲过来,追上其父的战车,蹿上去。
    御手掉转车头,扬鞭催马,直向昭阳冲去。
    昭阳无心再战,拨马回阵。
    “昭阳老贼,纳命来!”郑爽又叫一声,如同发疯一般,指挥战车尾随冲去。
    楚阵里,一辆战车斜刺里冲出,车上站着昭阳之子昭鱼。
    年仅十六岁的郑爽一是没有历过战阵,二是盛怒之中,眼中只有昭阳,冷不丁被昭鱼拦阻,挥枪乱捅。
    昭鱼显然不想这般杀他,拆解几招,叫道:“郑公子,在下昭鱼,昭阳之子也。父债子偿,请冲我来!”驱车驰向一侧。
    郑爽也不答话,驱车驰向另一侧。
    没有鼓声,没有琴声,只有无数双揪心的眼睛。
    二车越驰越近,轰然相错,几乎是在眨眼间,郑爽就被挑下战车,在地上连滚几滚,不动了。
    全场鸦雀无声,空场正中错落躺着郑氏父子,血仍在外涌。
    就在所有目光聚焦在这对父子的尸体上时,伴随一声“爽儿,娘来也……”,一道白影从城楼上飘落,重重地砸在城门洞前的砖地上。
    是郑夫人。
    郑氏一门剩下一个郑袖了。
    郑袖木然坐在琴前。
    郑袖擦一把泪水,缓缓站起,抱起琴,一步一步走向城垛。
    就在郑袖纵身一跃的刹那,一只大手有力地捉住了她。
    是靳尚。
    大小四口只有一辆单马辎车,朱威也上年纪了,不能走远路,几人只好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熬到一家驿站,换上两匹好马,才算加快脚程,于此日午时赶到雍丘。
    雍丘离襄陵还有五十里,如果赶得紧些,迎黑可到。
    马太累了。公孙衍将车停在路边,拿出草料并水,让马歇脚进食,与朱威正自闲聊,几辆战车并一大群人由远而近,迎面走过来。
    为首一人正是郑克的麾下参将。
    “公孙将军!”参将跳下车,扑通跪地,号啕大哭。前番齐人攻打襄陵救赵时,公孙衍协助郑克守城,与参将等混得烂熟了。
    一切不消再问。
    公孙衍看向朱威。朱威的脸色白了。
    “郑将军呢?”公孙衍问道。
    “郑将军他……他……”参将泣不成声。
    公孙衍扯他起来,递给他酒葫芦:“来,喝几口,慢慢说!”
    参将接过,喝口酒,将凌晨时分发生在襄陵的变故细述一遍。
    听着,听着,公孙衍蹲在地上,良久,起身,看向朱威。
    “犀首,怎么办?”朱威也在看他。
    “还能怎么办?”公孙衍苦笑一声,摊开两手,“只因迟走一步,襄陵就是人家的了!”
    “唉!”朱威跺脚。
    公孙衍转对参将:“你们护送朱大人速至大梁,向王上如实禀报襄陵之事!”
    “犀首,你去哪儿?”朱威急问。
    “见识一下昭阳!”
    “犀首?”朱威惊呆。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灌一口酒,“就他的胃口,吃不下我!”
    除郑氏一门血洒南门,襄陵城里城外没有恶战。昭阳精心研究郑克数月,甚至做足了巷战预案,却不想得之如此简易,几乎是兵不血刃了。
    昭阳使上好棺木将郑氏父子并郑夫人殓起,依约号令三军除守卒外全部出城,屯驻城外,不得扰民,使精干人员接收府库,张榜安民,将早已备好的楚旗分发到千家万户。
    襄陵居民在几乎祥和的气氛中度过了改天换日的一天,各家门前竖起楚旗。
    傍黑时分,公孙衍的辎车在马蹄越来越沉重的踢踏下驶入城门。
    门尉得知他是求见昭阳,不敢怠慢,将他引往郊外营区,交给守值军尉。
    中军帐里,昭阳正哼着小曲展阅麾下各部的战报。
    这一天只属于他昭阳。得知襄陵失陷,周边八邑也未作抵抗,或弃城而走,或降楚人。汇总下来,楚军出兵一十二万,不战而得襄陵及周边八邑,收府库四个,生民逾十万,而楚方几乎没有伤亡。
    这是楚国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战绩。
    昭阳喜不自禁,吩咐参军写出捷报,使昭鱼请来靳尚,欲请他过目之后快马禀报楚王。
    二人正在讨论措辞,昭鱼走进,报说公孙衍求见。
    “公孙衍?”昭阳眯缝两眼,看向靳尚。
    “还带着夫人,夫人抱着婴儿。”昭鱼补充道。
    昭阳苦笑一声,皱眉。
    “前番齐人围襄陵,攻月余未克,就是公孙衍的主谋。他与郑克相处甚笃,此来别是——”昭鱼止住。
    昭阳再次看向靳尚。
    “主将,”靳尚笑道,“此人既来寻你,在下就回避一下吧!”
    “不必!”昭阳摆手,转对昭鱼,“让他进来!”略顿,“是请!”
    昭鱼出帐,对公孙衍揖道:“公孙先生,主将有请!”
    公孙衍喝一口酒,将葫芦并剑交给依旧抱着孩子坐在车里的夫人,跟在昭鱼身后,大踏步入帐。
    昭阳端坐主位,盯住公孙衍,二目如炬。
    公孙衍走至案前,住步,回以炬光。
    “这位是监军靳大人!”昭阳指着靳尚。
    “犀首大名,在下早有耳闻!”靳尚拱手。
    “靳大人之名,在下也有耳闻!”公孙衍拱手回个礼,转向昭阳。
    “请问客人,”昭阳开场,“我该叫你公孙先生呢还是公孙将军?”
    “昭将军一定要叫,就叫在下公孙野民吧!”公孙衍抖抖自己的一身布衣。
    “叫你先生吧!”昭阳拱手,目光探询,“听闻先生带着夫人和孩子,选此吉日良辰到我帐里,敢问一句,是来交友呢,还是寻仇?”
    “寻仇。”公孙衍淡淡应道。
    “哦?”昭阳倾身,“是学郑克吗?”
    “郑克怎么了?”
    “今日凌晨,他在南城门外向本将挑战,我们约了一个赌!”
    “什么赌?”
    “襄陵十万百姓。”昭阳声音平淡,“如果他赢了,我就善待襄陵百姓。”
    “他不是你的对手。”
    “是的,我杀了他。”
    “赌注呢?”
    “我已下令履行赌约,善待襄陵百姓!”
    “哦?”
    “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如果。”
    公孙衍豁然明白,接道:“这个如果是,他若战败,将军也须善待襄陵百姓!”
    “正是。”
    “唉,”公孙衍摇头,“他的这条命白赌了。”
    “哦?”昭阳盯过来。
    “因为,无论他赌还是不赌,昭将军都会善待襄陵百姓!”
    “咦,先生何以知道?”昭阳来劲了。
    “魏人失守,襄陵就是楚地,襄陵百姓就是楚人。身为楚国将军,能不善待楚人吗?”
    “先生果然是先生。”昭阳起身,拱手,热情地礼让,“先生,请坐!”
    “将军忘了,在下是来寻仇的!”公孙衍没有动,反而退后一步。
    “哦?”昭阳心头一凛,盯住公孙衍,“是约赌吗?”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犀首不是郑克,昭将军若与犀首约赌,怕就没有胜算了!”
    “你……”昭阳退到几案后面,声音恢复威严,“赌什么?”
    “襄陵!”公孙衍一字一顿。
    昭阳手按剑柄:“怎么赌?”
    “赌一句话,”公孙衍盯住昭阳,“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
    话音落处,公孙衍扫一眼靳尚,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昭阳震惊。
    眼见公孙衍就要走到帐门,昭阳低沉的声音传出来:“留步!”
    公孙衍站住,但没有回头。
    “回答我,怎么个丧?”
    “十年之后,将军就知道了!”公孙衍走出帐门,跳上辎车。
    帐外一声响鞭,马蹄声嘚嘚远去。
    夜幕降下,落于兵营,亦落于监军靳尚的大帐。
    此番征伐襄陵,是楚怀王继统之后首次用兵。大楚三户中,时下当政的是昭氏,顶梁的是昭阳。昭阳携灭越之功,逐走张仪,谋得令尹之位,此时正值中天之日。灭越之后,对于楚国大争之地,昭氏与屈氏、景氏分歧较大。昭氏主张争齐,屈氏、景氏始终不放心的却是秦国。
    昭氏争齐,目标是泗下之地(下东国),尤其是位居要冲、农商发达的宋国。早在左司马任上,昭阳就觊觎宋地,几番用兵皆被化解。
    尤其是十年前他做主将攻打宋国,结果寸土未得,反被庞涓咬去陉山,成为他一生的耻辱与疼痛。
    此番魏、韩、齐三国大战,庞涓战死,于昭阳堪称天赐良机,因而不顾一切地说服怀王,染指中原。
    与父亲熊商一样,怀王熊槐志存高远,抱负巨大,但上位以来仍未有建树。如果真能如昭阳所想拿下襄陵,于他是个鼓舞。襄陵犹如一把利刃横插在大梁与睢阳之间,楚得襄陵,宋偃就会失去魏国,唯有向楚称臣。
    然而,所有朝臣中,让怀王不舒心的首推昭阳。可以说,怀王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窃取张仪灭越之功,看着他以和氏之璧陷害张仪,看着他将张仪逼入秦邦,看着他成为楚国的大敌。正因有此芥蒂,此番用兵时,怀王命他最信任的宠臣靳尚前往监军。昭阳心知肚明,时时处处对靳尚礼让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
    将近一更时分,靳尚才从昭阳的大帐回到监军帐中。监军帐很大,与昭阳的中军帐一般规格,守护严密。
    郑袖缩在一个角落,抱着她的琴。两名侍卫守在一侧,四只眼睛盯住她,生怕她飞了,或寻短见。
    郑袖前面摆着食盘,上面是各种吃的。靳尚一眼看出,里面的东西她一点儿没动。
    “你们出去吧。”靳尚吩咐两名侍卫。
    两名侍卫走出。
    “姑娘,我这帐中没有外人了,”靳尚在主席上坐下,指一下食物,“吃吧,吃饱了好说事情。”
    郑袖不动,两只大眼盯住靳尚,如盯一只恶魔。
    “我不是昭阳,不会吃你!”靳尚笑笑,竭力缓和气氛。
    “说吧,什么事情?”郑袖挤出一句。
    “那好,”靳尚盯住她,“我问,你答。”
    “问吧。”
    “你叫什么名字?”
    “郑袖。”
    “芳龄?”
    “二七。”
    “郑克是你亲父,郑爽是你亲兄,还有那位殉身的夫人,是你亲母,是不?”
    “是。”
    靳尚闭目有顷,睁开,盯住她的琴:“今日凌晨,你弹琴时,我就在你身边,看着你弹。你的琴弹得真好,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寻常的女人!”
    郑袖别过头去。
    “郑袖!”靳尚凝视她,声音严肃。
    郑袖回过头,迎住他的目光。
    “你的面前摆着两条路!”靳尚字字铿锵,“其一,拿出你手中的利刃,像你父母、兄长一样了断自己,就现在。你放心,明日晨起,我会将你殓入棺木,葬在你亲人身边。”
    郑袖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果然是一柄利刃,从早上到现在,被她一直捏在手心里。
    “如果不想自裁,就是其二,”靳尚盯牢她,“留下这把刀,记住今日的仇,记它十年,然后,寻个时机,用你手里的尖刃,亲手刃仇,以其血告慰你父母、兄长的在天之灵!”
    郑袖两眼大睁,两道强光直射靳尚。
    靳尚闭目。
    帐中死一般的静。
    许久,一个轻轻的声音出来:“你是谁?”
    “靳尚!”
    “靳尚又是何人?”
    “守护大楚之王的人,此番伐魏,是监军!”
    “什么叫监军?”郑袖显然不知军中事务。
    “监军就是……就是三军远征时,楚王派去监督主将的人!”
    “我信你了!”郑袖放下利刃,盯住靳尚,“说吧,让我做什么?”
    “吃饭!”
    郑袖吃饭。
    郑袖饿极了,吃得很快。
    待她放下碗箸,靳尚盯住她:“下面再做一事!”
    “说吧。”
    “脱衣!”
    郑袖打个惊战,不由自主地拿起刀。
    “如果你想报仇,就必须脱!”
    “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
    “可……为什么要我脱衣?”
    “因为我必须知道,你是不是能够报仇的那块料!”
    “我……”郑袖的大脑急剧运转,“报仇需要什么料?”
    “天生尤物,完美无瑕!”
    “为……为什么?”
    “因为大楚之王是个爱挑剔的人!”
    天哪,靳尚要将自己献给楚王,然后……
    郑袖的泪水流出来。
    郑袖站起来。
    郑袖缓缓解衣。
    一件又一件,终于,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十四岁躯体渐次呈现。
    “走过来,站在我前面的几案上!”靳尚吩咐。
    郑袖一步一步地挪到靳尚前面,站在几案上。
    靳尚看过去。
    美体近在眼前,一股幽幽的体香淡淡地弥散。
    靳尚吸一下鼻子,眼前浮出当年香女为救张仪向他展出的美体和她与生俱来的浓郁体香。
    不同的阅历,不同的呈现,不同的体香,两个女人尽皆向他宽衣解带,尽皆因为昭阳。
    靳尚咽下口水,轻轻叹出一声,心思回到眼前的玉体上。
    靳尚挑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看过去,如同他的夫人在郢都的店铺里购买绸缎,连一丝丝儿的瑕疵都不放过。
    “慢慢转身!”靳尚看完正面,几乎是命令。
    郑袖缓缓转身。
    靳尚审得极细,连脚底都没放过,末了轻轻鼓掌,喃出一句:“天生尤物啊!”
    “还要做什么?”几乎是哭音。
    “穿衣!”
    郑袖穿好衣服,盯住他:“还要做什么?”
    “拿上你的刀,”靳尚指向帐中一个隔间,“记住你的仇,拉好帘子,躺在我的那只榻上,睡觉!”
    郑袖吁出一口长气,拿起刀,冲他深鞠一躬,走进隔间,拉上帘子,和衣躺在榻上。
    这是她走向及笄之年的第一天,如此漫长,如此痛苦,又如此跌宕。
    夜深,万籁俱静,烛光依然。
    一帘之外,靳尚拉动几只几案,拼成一块,铺上豹皮,和衣躺在案上。
    靳尚盯住帐顶,眼前浮出怀王,耳边响起怀王的声音:“靳尚,寡人让你监军,你的两只眼就得给我睁大!有人想得太多了!”
    怀王隐去,公孙衍的声音又响起来:“赌一句话: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十年……”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十年……”靳尚心底油然升起感叹,转头看向帘子。
    帘内传出郑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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