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攒了多年的心气,被张仪摆下的一局棋泄了。
    显然,张仪不想听他解释,不想与他讨论。张仪所关心的是纵横之弈的结局,而这个恰是苏秦所想避免的。
    在苏秦眼里,无论是纵是横,没有结局或就是最好的结局。
    不无郁闷地回到帐里,苏秦端坐几前,闭目思量。
    想着想着,苏秦心里渐渐明朗。是的,早在他们出山之际,先生为他们摆出的就是一盘棋局。天下如棋,治天下自也犹如弈棋。棋道纵横,天道纵横,人生亦纵横,一切都是一局棋。谋局的是先生,他与仪弟,无不是先生执子的手,是为了弈出这棋局而相识,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进山,更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出山。
    是先生要弈这局棋吗?
    显然也不是,因为先生志不在弈。先生之志,在天地之灵,在悟道成真。于先生而言,世俗之弈是不得不弈。
    想到孔子、孟子,想到老子、庄子,想到商君,想到墨子、随巢子,想到杨子、心都子,想到惠子、公孙龙子,想到许行、陈相,想到稷下各成一言的众多先生及数以千计的学子,苏秦的心里越来越亮堂。
    是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圣是贤,首先生活在尘世中,首先面对的是乱与治。自幽王失道、平王东迁,天下纷乱就无停歇。如何治乱,各路贤才尽展其能,尽显其才,然而,这个世道非但不见好,反倒是越治越乱。先生悟出天道,示之以“纵横成局”,选中他与仪弟布局纵横,引领众生,平衡势能,达成共生。然而,一切如张仪所说,纵与横既然是对弈的双方,他们怎么能谋议呢?如果纵横可以谋议,岂不等同于天道可以设计了吗?如果天道可以设计,自然又怎么施以法则呢?
    苏秦的耳畔回响起张仪的声音:“……此局是由苏兄开启的,在下赴秦,也算是苏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头至尾,在下不过是在应局,是在陪同苏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兴致来,怎么可能放弃呢?知苏兄者,莫过于在下。苏兄行事,向来一以贯之,既已弈至中局,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你我二人,既为先生的纵横之子,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终盘的灿烂呢?”
    想到庞涓之死,想到孙膑之走,苏秦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苏秦跪地,朝四方神明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郑重起誓:“天地作证,四方神明垂听,有朝一日,如果秦与仪弟必有一人饱受挫败之苦,承受死亡之痛,这个人就是苏秦!”
    苏秦誓毕,心情轻松许多,肚子也觉饿了,正欲叫些吃的,远处一阵脚步声近,飞刀邹迎着脚步走去。
    不一时,飞刀邹返回,在帐外小声禀道:“主公,楚使屈平求见!”
    “有请楚使!”话音落处,苏秦忽地起身,快步迎出帐篷,吩咐飞刀邹准备酒菜,要与屈平同饮。
    相见礼毕,屈平传楚怀王的口谕,主要是致谢的话,表达合纵制秦是楚国长策,无论天下如何变化,楚国都要坚守合纵盟约之类虚词。
    苏秦拱手谢过怀王,凝视屈平。
    这几日来,他最想面见的就是屈平,不仅仅是因为屈平前些年从他合纵,为他写出纵亲盟约,二人早已结下相知情义,且更是因为楚国及纵亲大业的未来。
    屈平也是,前几日就说来的,只是碍于昭阳。作为从员,他不能超越昭阳向纵约长表达亲近。再就是,怀王让他参与纵亲,本身也是为制衡昭阳。作为怀王的身边人,屈平深知怀王与昭阳之间缺乏信任。昨日昭阳离开,留他完成与齐国的协议文本,他方得空拜访苏秦,从上午迄今,在苏秦回来之前他已来过三次了。
    “屈子,说说楚国的事。”苏秦叙过闲话,切入正题,“对楚国,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
    “谢大人挂念!”屈平拱手,一脸兴奋,“桑丘之战后,楚国朝野振奋,尤其是大王,心心念念收复商於。令尹大人也全力支持。如果收复商於,与秦就是大战,楚国就要全力以赴。大人此番使六国再次纵亲,北无魏、韩之忧不说,更得齐国这个后盾,大王高兴极了,再三叮嘱在下,一定要促成与齐之盟。”
    “屈子,”苏秦盯住屈平,“如果楚国与秦开战,你认为能战胜吗?”
    “能!”屈平语气果断。
    “你且说说,凭什么能?”
    “有三大理由,”屈平侃侃言道,“其一,秦国偷袭商於,楚人无不以为国耻,收复失地,是楚人的共同愿心;其二,由桑丘之战可知,秦人并不是不可战胜;其三,齐楚约盟,六国再纵,楚人无后顾之忧,可全力对秦,而楚国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均数倍于秦!”
    “唉。”苏秦轻叹一声。
    “苏大人?”屈平急了,“您信不过楚人?”
    “不是信不过,是你不知秦人,也不知桑丘之战哪!”
    “这……”屈平震惊,目光急切地寻求解释。
    “这么说吧,”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平,“有一死囚亡命,十捕卒围堵。亡命之徒若被逮住,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十名捕卒无不饱食终日,拖家带口,彼此之间还有不睦。今双方相遇,且亡命之徒有利刃在手,你以为谁胜?”
    屈平的兴奋劲儿落下去了,但一脸不服。
    “再看这个,”苏秦伸出两手,一手作掌,五指展开,一手作拳,“以屈子之见,掌与拳若是相撞,孰胜?”
    屈平长吸一口气,眉头凝起来。
    “方才提到桑丘之战,屈子可知秦国败在何处,齐国又胜在何处?”
    “屈平不知,请苏大人赐教!”屈平拱手。“原”是屈平的字号。
    “在下亲历此战,”苏秦微微眯眼,似是回到战场,“秦国败在不敢战,齐国胜在计谋。如果秦国交手就战,不与齐人持久相抗,纵使计谋也救不了齐人!”略顿,眼睛闭合,似是回到更久远的地方,“无论是桂陵还是马陵,齐国都不是以力取胜的,因为有孙膑!”微微睁眼,看向屈平,“屈子讲讲,楚人有谁?”
    “有田忌!”屈平猛地想到田忌,兴奋道,“屈平回去就进谏大王,起用田忌!”
    “田忌老矣,且不服水土!再说,论谋,田忌远不是张仪的对手!”
    “你是说,张仪会到楚国?”
    “张仪的下一步棋,必是楚国!”苏秦缓一口气,看向屈平,“前几日予你的《商君书》,屈子想必看完了,秦人变法只为壹民,壹民只为耕战,耕战只为杀力。无论是三晋还是齐国,皆受张仪连横所害,连年折腾,无不疲惫。在张仪眼里,挡在秦国一统大业前面的只有楚国,谋楚必矣!”
    “以苏子之见,何以应之?”屈平急问。
    “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苏秦显然早已对楚国问题有所思考。
    “屈平记下了!”屈平郑重点头,盯住苏秦,“屈平细读《商君书》,在楚断不可行。如果楚行变法,苏大人可有良策?”
    “屈子可效吴子之法。”苏秦不假思索,“吴起在魏多年,深谙魏法。由魏至楚之后,吴起又根据楚国国情改造魏法,在楚变法,使楚大治。可惜悼王早逝,吴起功败于垂成,吴子之法也遭废弃。屈子若是有心,可精研吴子之法,因应楚国时弊,去陈取新,去粗取精,厉行改制,既利于楚,亦利于天下。”
    屈平抱拳谢过。
    见飞刀邹的酒菜上来,苏秦吩咐他请来田文,三人小酌。就齐楚盟约及如何落实等相关细则逐项议过之后,苏秦将话题引到纵亲之后如何实现天下共生的愿景,三人各发弘论,踌躇满志,直到意尽酒酣方休。
    次日凌晨,由屈平将确立后的五国盟约草稿抄写六份,盖过昭阳、田婴、公孙衍三人特别留下的相府玺印,苏秦也盖过魏、赵两国的相印,又将齐、楚睦邻盟约各自抄写三份,亦加盖玺印,各自收好。两份盟约,苏秦各留置一份,交给飞刀邹保存。
    盟约签毕,列国使臣收获满满,各自踏上归程。
    苏秦返回大梁,将啮桑相会情况奏报魏襄王,又将河西及崤山一线对秦防务一一落实后,辞去魏相,驱车赶赴邯郸。
    公子疾是与张仪、公子华一起离开咸阳的。
    将出韩境时,公子疾与张仪他们分手,张仪一行赶向啮桑,公子疾一行数人则择道向北,过境赵、中山,直趋燕都蓟城。
    张仪在魏国失利之后,燕国就成为秦国布入纵棋腹地的仅有黑子。公子疾深感使命沉重,不仅要将燕国这块棋完全盘活,更重要的是扩大战果,使这块黑棋成为扎入白阵大后方的一枚钉子。燕国虽弱,但燕人北部为胡人,腹地辽阔、马匹众多不说,老燕人更是沾染了北地胡人的杀气,战力不可小觑。至少说,有燕人在侧,齐、赵不能不有所忌惮。
    燕易王虽立秦女为后,但太子依旧是子哙,而子哙是齐威王的外孙、齐宣王的外甥,一旦燕王有个三长两短,子哙就会顺理成章地继位。只要子哙继位,有鉴于子哙与苏秦的关系,燕国就会被苏秦掌控,秦王舍女远嫁的图谋就会失败,打入白子的这块黑棋就会再次被歼,而这正是张仪所不想看到的结局。因而,早在分手之前,张仪就如此这般,交待公子疾如何搞定易王。
    到蓟城后,公子疾以秦使身份见过国礼,被易王迎入后殿。看到娘家堂叔来了,王后喜极,拉着子职入见。
    几年不见,子职已有半人高,但很瘦,似乎所有营养都被他用于拔个儿了。
    “叫外爷!”王后将公子职推到跟前。
    “姬职叩见外爷,恭祝外爷吉祥!”公子职先后退一步,再进前,跪地叩首,礼恭齿清。
    “外孙请起!”公子疾笑吟吟地将他拉起来,抱坐在腿上,看向易王,“没想到职儿会行大礼了!”
    “还能跟他父王上朝呢!”王后话外有音。
    “是吗?”公子疾拍拍公子职的头,“好小子,有出息,能成大事!”
    扯会儿家常,易王支走王后与公子职,切入正题:“阿叔此来,可有要事?”
    易王比公子疾大十多岁,但因为王后的关系,在辈分上就低一等。在朝堂上他是王尊,可以直呼秦使,此处并无他人在场,也就不得不改叫阿叔了。
    说实在话,于堂堂易王来说,这声“阿叔”叫得委实憋屈。当年攀亲秦室,是相中秦的势力,尤其是河西击败强魏之后,秦国雄冠列国。苏秦合六国之力抗秦,结果六国之师又遭秦人击溃,之后秦人又乘胜攻灭巴、蜀两个大国,可谓是气势如弘。因而,当秦王使司马错出兵伐齐之时,易王兴甚至哉。
    易王的如意算盘是,只要秦国击败齐国,这些年来他所蒙受的所有闷气就可一朝发泄,他就可不睬苏秦,废掉子哙,除掉子之及对他不满的亲齐朝臣,以南道河水与齐划界,沿南道河水筑起长城,将河间地全部占有。更重要的是,易王就可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打造燕国,尤其是随意收拾远在武阳的太后姬雪。
    在燕地,胆敢抗拒他的女人只有姬雪一人,因为站在她背后的男人是苏秦,而苏秦的背后又是纵亲几国,尤其是齐国与赵国。无论如何,易王一直忌恨姬雪,也一直忘不掉她。
    让易王万没想到的是桑丘之战。所向无敌的大秦铁军竟然败给齐国的五都技击,大名鼎鼎的司马错竟然败给一个无名之将,简直让易王大跌眼镜,如果那时有眼镜的话。
    易王郁闷许多天,终于等来公子疾,就想将这桩事儿问个究竟。
    “臣疾此来,是有三事禀奏燕王!”公子疾拱手,语气平淡,“一事是,苏秦约六国之相三月初三日会于啮桑,今日三月初七,相会当已结束。有关啮桑相会,燕王想必已经知情。”
    “寡人知情。”易王点头,“苏秦使人奏报了。此会怎么了?”
    “苏秦召集此会,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促进齐、楚结盟。齐与楚盟,也只会发生一事,这就是臣疾想禀奏燕王的第二事——”公子疾故意顿住。
    “何事?”易王倾身问道。
    “河间十城。”公子疾一字一顿。
    河水从宿胥口分叉,分三道汇入渤海,三道河水之间的庞大区域就被称作河间地。由于河水经常改道,尤其是中间一条河水,时常移来移去,河间地的区域大小也时常变化,但无论如何,这块土地一直是齐、燕两国的缓冲地带。几百年来,燕国完全拥有河水北道,齐国则完全拥有河水南道。关键是中间一道河水,谁能完全拥有,谁就能在河间地的争执中占据上风。
    河间地由于河水泛滥、海水倒灌等等,人口较稀,多是水泽,仅有二十余座较小的城邑,盛产鱼虾、水禽等。但由于战略地位重要,百多年来齐、燕一直在此拉锯。
    几年前六国伐秦时,齐将田忌借口燕国废立王储,抢占燕国十城,后被苏秦讨回,但易王晓得,齐人是一直在惦念这十城的。
    “第三事?”易王吸一口气,盯住公子疾。
    “第三事是个好消息,”公子疾接道,“臣疾将行时,秦王特别叮嘱,只要燕王应允一事,秦将选派工匠五十名,军尉五十名,教燕人制作秦制兵器,依据秦法演练三军。燕有利器在手,将士知战,南可御齐,北可制胡,燕室可保万世基业!”
    “秦制兵器?”燕易王眯起眼睛,一脸不屑,“难道说燕国的兵器不如秦器吗?”
    “王若不信,何不一试?”
    “好!”易王拳头一紧,“如何试法?”
    “王可拿来燕国最结实的盾牌!”
    燕易王传令禁军,寻来几只最好的盾牌,当殿试之。公子疾令同来的军尉持矛头刺燕盾,立穿。换燕军矛头刺之,不穿。燕易王认为有诈,使燕国军尉用两只矛头重试,结果同样。
    “这……”燕易王震惊,指矛头,“如此利器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这个是工匠的事了,臣疾不知!”公子疾淡淡一笑,“待五十名工匠到此,王可问之!”
    “既然有此利器,桑丘之战,秦军为何败于齐人?”燕易王终于问出心头大惑。
    “因为我王压根儿就不想胜!”公子疾道出一个惊人的理由。
    “这……”燕易王两眼圆睁,“千里远征,哪有求败的道理?”
    “哈哈哈哈,”公子疾长笑几声,压低声,盯住易王,“请问大王,秦国为什么一定要胜呢?”
    “这这这……”燕易王越发怔了,良久,挤出一句,“不为胜,为什么要出兵?”
    “因为我王要与齐王演一出戏!”
    “什么戏?”
    “给天下人看的戏呀!”公子疾吊足胃口,不急不缓,“大王仔细想想,齐国人能比大魏武卒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六国纵军厉害吗?齐国人能比楚国人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巴蜀人厉害吗?”
    “可齐人两胜魏人!”
    “那是因为有孙膑。”公子疾坦然应道,“在孙膑之前,庞涓以三万疲惫之师,击败齐军八万,活擒田忌。以庞涓之智,引六国之师,西叩函谷关,却败给我大秦一国之军。之后是庞涓伐赵,拔邯郸,却未曾想孙膑会引齐师救援,智胜庞涓,再后,孙膑死,庞涓以为没有孙膑,遂引军征韩,又不曾想孙膑是诈死,再次用智,庞涓被围自杀。再后,田忌奔楚,孙膑赴海,齐国君臣离心,将士生怨,举国厌战,朝无良谋,国无良将,而我王于此时引精兵伐齐,为什么反而败了呢?大王难道从未想过原因吗?”
    公子疾一席话讲得有鼻子有眼,易王真还被蒙住了,眨巴几下眼睛,挠头:“是呀,是呀,寡人一直在纳闷呢。不瞒阿叔,秦人伐齐,寡人是由衷振奋哪,不想却……”盯住公子疾,“寡人愚痴,请阿叔教诲!”
    “因为,”公子疾压低声音,“我王早与齐王谋议好了,双方在桑丘演出一场大戏,演给楚人看,演给魏人看,要让他们明白,齐人是不可战胜的!”
    “为什么呀?”燕易王震惊。
    “因为对秦国有好处呀!”公子疾淡淡一笑,“没有好处的事,我王是不会做的!”
    “什么好处?”易王急了。
    “有不可战胜的齐国在东,魏国就不敢全力对我,楚国也不敢西向争我!”
    易王恍然有悟,但旋即带着哭音:“阿叔呀,这……齐人如果得志,就……就要争我燕地呀!”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我王这一计果然凑效,楚人一看齐国这么厉害,不敢相争,就使昭阳与齐相田婴会盟于啮桑,苏秦听闻,也趁机知会韩相公孙衍参与,魏王与赵王皆托苏秦参会。我王也收到苏秦邀请,使相国张仪与会,天下大国,只有大王未使人与会呀。”
    “天哪,”燕易王冷汗直冒,“张仪也参会了?”
    “是呀,”公子疾看向殿处,“这辰光怕是在往回赶路呢!”
    燕易王后悔不迭,脸色变了,猛地看向公子疾:“阿叔,您不远万里赴燕,不会是只为惊吓姬苏吧?”
    “当然不是,”公子疾身体有意朝后仰仰,坐直,“阿叔是代王兄看望公主并外孙子职,真没想到小家伙的个子长高了,能行大礼了!”
    公子疾在“大礼”二字上加重语气,还拖了音。
    易王听得明白,轻叹一声:“唉,姬苏不是不想更立,而是因为苏秦与齐人。秦人伐齐,姬速喜甚,本想在齐败之后就行废立,谁知……你们是在演戏!”
    “不演又能怎么办呢?”公子疾摊牌,“王兄千里攀亲,将长女嫁给燕室,公主也还争气,头胎就生出子职,但大王的子嗣前前后后十多个,如果外孙一直是个燕室公子,大王百年之后,万一某个子嗣生事,子职恐怕苟活性命也是个难哪。我王……唉,实在是怜女心切啊!”
    “若行废立,齐人,还有苏秦……”易王一脸忧色。
    “唉,大王呀,”公子疾再叹一声,“燕国是齐人的吗?燕国是苏秦的吗?”加重语气,字字有力,“燕国不属于任何人,燕国只属于大王!子哙是大王的骨血,子职也是大王的骨血。子哙出生时,其母只是太子妃,子职出生时,其母却是燕国王后!难道王后所生的嫡长子还不及一个死妃所生的嫡长子吗?”
    “这……”易王额头出汗,以袖拭之。
    公子疾闭目,不再说话。
    殿中死寂。
    过有至少一刻钟,见公子疾一直闭口不说,易王一咬牙关:“就照阿叔所说,寡人废立!”
    公子疾睁眼,拱手:“臣疾贺喜大王!臣疾贺喜燕国新太子!”
    “只是,”易王盯住公子疾,“寡人更立,齐师若是伐我,该当如何?”
    “只要大王废立,”公子疾字字有力,“大秦确保燕室寸土不失!”
    “怎么确保?”
    “臣疾已经禀报过了,”公子疾放缓语气,“我王助大王内修甲兵,外施援兵。燕国偏远,能犯燕土的,无外乎中山、赵、齐三国,赵若挑畔,我王有充足理由出兵伐赵。中山国小力弱,不敢动粗。至于齐人,我王只要发出一封密函,想那齐王还是要给面子的,否则,我王若是再出兵,可就不是演戏喽!”
    “好!”易王一拳震在几案上,“寡人这就废立!”
    在苏秦最近一次离开燕国后不久,易王借个名义收回了他的相府。寄住府中的苏代一家无处安住,就向赋闲在家的子之将军求助。
    在子之撮合下,苏代“买”下蓟城一处相对偏静的三进宅院,价格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卖主”只要区区三十两足金。更合算的是,房中一应物什应有尽有,原主人悉数赠送,堪称是打灯笼也寻不到的上好买卖了。
    苏代离开家时,原本带有三十两足金,苏秦离开府宅时,又留给他三十两。苏代仅用一半金子就买下一幢产权完全属于自己的大户宅院,对子之自是感激。偏巧这个院落与子之家的草庐只隔一条街道,步行约需一刻,两家也就时常来往。
    这一夜,约二更时分,家人早已入睡,苏代仍旧守在前院书房里苦读苏秦为他列出的经书。经过几年用功,苏代已识不少字,渐渐读出瘾头来,对这些经书也多少有些感悟了。
    苏代正自用心,外面传来叩门声。
    敲门声很轻,不细心几乎听不到。
    苏代开门,进来的是子之。
    “将军?”苏代刚叫出声,子之轻嘘,反手掩门。
    子之一向早睡早起,这个辰光来,苏代晓得遇到大事了,闩上门,与他直入书房。
    进入书房后,子之想想不对,又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一直走到院门前,侧耳听一会儿,才又返回,闩上房门。
    “啥事儿?”苏代压低嗓音。
    子之以同样低的声音将燕王更立太子一事约略讲一遍。
    苏代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兴奋起来,但表情仍旧镇静。自从苏秦衣锦还乡,苏代受到刺激,处处模仿他,连他说话、走路的姿势都要刻意习练,久而功成,加之兄弟本就形似,从外表看,外人真还分辨不出。
    是的,苏代一直等候的时机终于来了。苏代从经书得知,王室废立王储,是大事中的大事,而在此时此刻,这个大事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更难能的是,与王室血脉相连、曾经名赫天下的子之将军竟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来寻他谋议……
    苏代吸入一口长气,端正坐姿,闭目,敛神,作冥想状。
    子之盯住他看。显然,子之既不晓得苏秦,也不晓得苏代。在他眼里,苏代与苏秦一样,也是深不可测的。
    约过一刻,苏代缓缓睁眼。
    “苏子,”子之声音急切,“该怎么办?”
    “子之将军,”苏代极力模仿苏秦的语气,“这是王室的家事,在下是外人……”
    “王室的家事,就是国事呀!”
    “这个嘛,”苏代淡淡一笑,“也倒是的,将军与燕王本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下倒是想问问,依将军之见,该当如何处置呢?”
    “依照我意,子哙废不得!”
    “哦?”
    “因为,我王若废子哙,就会引发齐燕大战!”
    “咦?”苏代盯住他,“废子哙为什么会引发齐燕大战呢?”
    “唉,”子之轻叹一声,“苏子初来,对燕室尚不熟悉。这么说吧,太子的母亲是先齐王的公主,现齐王的妹妹。如果王上更立太子,作为舅舅,能不生气吗?前几年,子职出生没有多久,王上就闹更立,结果,齐国发兵夺占河间十城,还要攻打蓟城。若不是相国大人带着子哙前往齐室说理,齐王看在子哙与相国大人面上,提出退兵的惟一条件,就是燕王不能废立。燕王答应不再废立,齐国才肯退兵。这下燕王又要废立,齐兵岂不……”
    “这就麻烦大了!”苏代听明白了,微微点头,“子哙既废不得,可燕王又要废,依将军之见,该如何是好?”
    “有一个人可以阻止,就是苏相国!”
    苏代眯会儿眼:“拙兄有些辰光没来信了,不晓得他在哪儿呢?”
    “在大梁。”
    “好,在下这就写封书信,让他速来!”
    “不能写!”子之应道,“燕王防的就是你的兄长,你若写信,让他们盯上,事儿可就大了。”
    “那咋办呢?”
    “明天凌晨,你起身赶往赵国,越快越好。苏大人在赵国仍有相府,你只须找到袁豹,将这事儿讲给他即可。记住,只讲给他一个人,然后,你就前往宋国,多少置办些货物,对外就说是营商去了。毕竟家人要生活,是不?”子之从衣襟里摸出一只钱袋,“这是十镒足金,你拿去办货,生意无论是亏是赚,都算是咱俩的!”
    “成!”苏代接过钱袋,搁在几案上。
    “还有一事,”子之声音更低,“秦国来人了,是嬴疾,燕王忽然废立,当是与他有关!”
    “晓得。”
    又扯几句闲话,子之回到院中,再三察过周边动静,确认无人跟踪,方才推开院门,尽速离开。
    翌日晨起,苏代别过妻子,只说到宋地定陶做笔买卖,驾车马径投南去。
    苏代心里窝下大事,起早贪黑,于第五天近黑时赶至邯郸,敲开苏秦府门。府宰袁豹早已认识他了,安置他住下。洗过尘垢,袁豹置酒,与他对饮。
    酒至半酣,见堂中再无他人,苏代压低声音,将燕国之事一五一十告诉袁豹。次晨苏代动身,投宋地而去。
    袁豹本为燕人,对燕国的事分外关心,当夜传令心腹家臣往投魏国。结果,家臣尚未赶到,苏秦却回府了。袁豹约略讲过,苏秦震惊,未及洗梳,当即吩咐飞刀邹换马上路。
    苏秦走后,袁豹越想越不放心,将家事交待秋果,带上银两,驾车一路追去。
    三人二车,计算好时间,在天色苍黑时赶至武阳,寻到一家客栈宿下,飞刀邹外出,天色一更时,带着一个黑衣人进来。
    是姬雪。
    久别重逢,苏秦与姬雪皆是激动。喧过寒暖,苏秦将秦使赴燕、易王颁诏废立太子之事简略述过。
    姬雪震惊。
    “要是子哙被废,燕国可就……”姬雪没有再说下去。
    “是哩,”苏秦应道,“啮桑相会,仪弟也去了。如果不出所料,此番废立当是仪弟弈出的一手棋子。”苦笑,“看来,秦与仪弟之间,真得决出个所以然了。”
    “唉,”姬雪轻叹,“先生咋能教出你们这般弟子来呢?”看向他,一脸忧色,“咋办呢?若是姬苏改立太子,齐国必然发兵攻燕,燕齐交战,百姓受苦不说,苏子的合纵大业也要受阻!”
    “秦所虑,倒还不是齐国征伐,是内乱。”
    “内乱?”姬雪略略吃惊,“你是说子哙?”
    “不是。是将军子之。”
    “子之他……”姬雪顿住,目光征询。
    “燕王废立是子之讲给苏代的,”苏秦推断,“听袁豹讲,子之是在燕王下诏书的当夜就潜见苏代,要他次日凌晨出城,赶来寻我。这个说明,子之在宫中布有线人,且该线人是燕王的身边人。燕王不喜欢子之,对子之却又不得不顾忌,一是子之长期掌控三军,不少将军仍然听从子之,二是子之的夫人是胡女,背后有胡人。在蓟城宗亲中,经过多年培植,子之有不少势力。这也是燕王为什么罢他兵权却不敢动他的原因。子之与子哙相善,子之甘愿赋闲,是在等候子哙继位。燕王晓得这个,因而对子之严密监管不说,更将子哙派往造阳,将二人强行分开。如果燕王改立,子之出头无望,必然生乱!”
    “天哪,”姬雪惊道,“子之不是姬鱼,他若生乱,燕国可就……”
    “是哩,”苏秦点头,“无论如何,燕国不能乱,必须阻止燕王废立!”
    “怎么阻止?”
    “盟约!”苏秦应道,“燕王虽然狂妄,内中却是怯懦,此番必是受惑于秦使。只要在下讲明利害,想他不敢背负天下!”略顿,盯住姬雪,“雪儿,前番叮嘱你的事,全都办妥了吗?”
    “全都布置好了。”想到她与苏秦的爱巢,姬雪脸色微红,“只留一个仅能钻人的出口,今宵木华就是从那个小口里钻进来,说是你回来了!”
    “从明日始,请木实他们将那个出口完全封上,一丝儿破绽都不可有。先君灵堂也要布置妥当。如果不出所料,宫中马上有人前来盘查!”
    姬雪轻轻“嗯”出一声,偎依过来。
    天交五更,大地更加昏黑。姬雪在飞刀邹的护送下返回别宫。
    苏秦这也打个小盹,于天色大亮起榻,疾驰蓟城。
    怕鬼,鬼就来了。
    当苏秦在燕宫门外请求觐见时,燕易王目瞪口呆。
    “这这这……”燕易王看向纪九儿,“这么快?”
    纪九儿也是纳闷。
    “快,有请秦使,走西门!”
    纪九儿使人跑出西门,请到公子疾。
    “苏秦是为废立之事赶回来的!”公子疾一口断定。
    “他不是在啮桑吗,这才不到二十日?”燕易王一脸狐疑。
    “怕是有人走漏风声了!”
    燕易王看向纪九儿。
    “不可能!”纪九儿一口否决,“有这能耐的只有子之,可就臣所知,自立诏之日起,子之就未走出过他的草庐院门,天天在家读书,每天日出与申时两个时辰可见他到院中练枪。这是他的老习惯,风雨无阻。期间不曾有任何人到他家中。再说,即使走漏风声,算计日子,也才不足十日,从大梁到蓟城,莫说打个来回,即使单走一趟,怕也要紧赶慢赶!”
    “在我们秦国,”公子疾淡淡应道,“这点距离,急信一日可到,快马五日足矣。”
    纪九儿吧咂几下舌头,猛地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事,苏秦胞弟苏代近日不在其家,使人打问,说是到宋地置买货物去了。苏代自来燕地,从未从事货殖往来,为什么偏在此时赶往宋地?”
    “这么大个事儿,为何不早报?”燕易王责问。
    “臣知罪!”纪九儿叩首,“臣也是方才得知,臣盯的只是子之,就……”
    燕易王转向公子疾,拱手:“苏秦既然回来了,我们就要应对。如何应对,还请阿叔指点!”
    “反者,道之动也。”公子疾一连支出数招,“苏子急,王上可以反着来,不急。王上可寻个托辞,佯作生气,推脱几日,看他作何应对。再使人盯住子之,盯住苏子,看他们是否有勾连。如果他们有勾连,不会不见。待那时,王上再拘捕子之,廷见苏秦,看他有何话说!”
    易王闭目,消化一时,朝公子疾拱手致谢,转对纪九儿:“传旨给苏子,就说有人言他背信弃义,不利于燕,寡人再也不想见他!”
    “这个……”纪九儿眨巴几下眼睛,凑近易王,小声嘀咕几句,易王点头,“好吧,就依你,这就办去。”
    苏秦在燕宫门外候足两个时辰,仍然未见燕王传召。眼见天色将晚,苏秦正要离开,一辆马车驰至,在宫门处停下,车中走出一人,是燕国御史鹿毛寿。
    看到苏秦,鹿毛寿迎上:“哎哟哟,这不是苏大人吗?”
    苏秦拱手:“苏秦见过鹿大人!”
    “您这……”毛寿盯住苏秦,“怎么站在这儿?”
    苏秦苦笑一声,大略讲了他在恭候燕王召请。
    得知苏秦已候两个时辰,鹿毛寿轻叹一声,压低声道:“苏大人,下官有句不该说的,可……说出来您甭见怪,大人最好不必候了!”
    “为什么?”苏秦征询。
    “王上不知听信何人谗言,说是大人串通齐人,失信于燕。大人晓得,为那九城的事,还有先王妃,王上与齐人生些龌龊,原还以为大人讨回九城是功,可听那人一讲,王上就……”鹿毛寿止住话头。
    “若此,”苏秦拱手,“苏秦更要觐见王上,陈述委曲!烦请大人面奏王上,就说苏秦在宫门外请罪,已候两个时辰了!”
    “唉,”鹿毛寿又叹一声,“大人随便想想,若在往常,听闻大人回来,王上还不跣足迎出宫门?可这辰光,大人已经在此候等两个时辰,王上仍不召请。大人若是执意觐见,岂不是自损体面吗?”略顿,压低声,“三个月前,王上于盛怒之下,连大人的府宅也没收了。以下官之见,苏大人可暂寻个馆驿歇息几日。王上已经晓得大人回来,待他怒气稍歇,大人再去觐见,或就……”
    鹿毛寿是燕王近臣,说出此话,断不是空穴来风。
    “谢鹿大人关照!”苏秦拱手谢过,辞别鹿毛寿,驱车拐向馆驿区,让袁豹寻个客栈住下。
    与此同时,一行四辆驷马宫车悄悄驰出燕宫西门,往投下都武阳。
    车行一宿,于翌日午时抵达武阳,直驱文公陵园所在的别宫。
    别宫分为内外两殿,外殿守有三十名燕卒,由一名军尉统领,名义是保护太后,实则奉王命监督。内殿又分内外两座院落,外院是侍从,主要是女仆与太监,由纪九儿安排,内院则是姬雪的私密空间,由春梅统管,经过多年清洗,全都换成可靠的人了。纪九儿插手不得,却也放心,毕竟内院身处翁底,有高墙大院,高墙外面是燕陵,也设有岗亭,姬雪是插翅难飞的。
    见主子到,军尉迎接入内,禀报太后。
    姬雪早已有备,宣旨召见。
    春梅出来,引纪九儿入内院觐见。
    纪九儿此来,是吃准姬雪与苏秦有染,所谓的内院有隐情。之所以一直未予揭穿,是易王认为,还没赶到最好的机缘。从某种程度上讲,姬雪是控制苏秦的把柄,而苏秦是六国纵约长,控制苏秦,易王就能控制六国。
    这个最好的机缘终于到了。于易王来说,废去现太子是他有生之年必须走的棋。子哙优柔寡断,心肠太好,这些做人可以,做君则不适合。当年他与子鱼争立,如果不是自己狠心,先君真的会改立子鱼。更重要的还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站在他身后的齐国。
    于易王来说,自逼杀田妃,他与齐国的关系就已僵死,秦国可以说是不二选择,因为燕国的对手是齐、赵,赵国的对手是韩、魏、秦。齐、韩、魏入纵,纵亲又在苏秦手里,苏秦又因姬雪的关系而与他不睦,至少说,他认为苏秦知道得太多,有苏秦在,他的腰就直不起来。能制苏秦合纵的只有秦国,这也是他与秦人结盟并纳秦女为后的初衷。
    万没想到的是,他这边刚一废立,那边齐国就打过来了,夺走十城不说,还要打到蓟城。能抗田忌的只有子之,而之子又是与子哙、苏秦他们轧作一块儿的。万般无奈,他只能向苏秦求救,收回收命。
    一晃数年,易王不能再等了。不料刚刚发出诏命,苏秦竟就又来了。
    这一次,他不能退缩,必须祭出杀器,就是寻到他与姬雪通奸的蛛丝马迹,将苏秦操控于手。
    纪九儿依礼拜过,宣读易王谕旨,大意是先君前夜托梦于易王,说是太后内院有异鬼出入。易王受到惊吓,特使他来察验。
    “没错,是有鬼,”姬雪冷冷一笑,转对春梅,“你们让开,让大王的人好好勘察!”
    宫人将春梅等人领到中院,使人守住。
    姬雪端坐不动。
    一位宫人前来拉扯,被姬雪甩手掌嘴。姬雪练过功夫,这一掌也就打得结实。宫人猝不及防,跌倒于地,嘴角出血,却不敢出声,捂住脸,看向纪九儿。
    “搜!”纪九儿手一挥,手下仆从如探宝一般,四处搜寻。
    显然,纪九儿早有交待。众宫人分头扑进各个宫室,翻箱倒柜,四处捣腾,却无任何发现。
    过有小半个时辰,姬雪寝宫方向有人大叫:“纪大人,快来这儿!”
    纪九儿闻声过去。
    两个宫人指着一面大铜镜,示给纪九儿。铜镜有个镜架,靠在墙上,照理是可以移动的,但他们却死活移不动它。
    纪九儿仔细察验铜镜,真还被他瞧破机关,伸手按开一个键钮。
    咔嚓一声响,铜镜松动了。
    纪九儿用力一拉,铜镜竟是一扇暗门,另一边是隐藏的门枢。
    两个宫人转动铜镜。
    果不其然,面前现出一个暗室,里面昏暗,没有灯光。
    “点火把!”纪九儿一边下令,一边示意宫人,朝姬雪努嘴。
    两名练过功夫的宫人走过去,将姬雪一左一右守在中间,生怕她生不测之变。
    宫人点亮火把,将暗室照得透亮,这才发现是个四面皆墙的死室,只在正面墙上有个牌位,牌位下是只供桌。牌位是先君的,供桌上摆着新鲜的供品,显然是今天刚刚上供的,也就是说,这些供品每天一换。
    “敲墙!”纪九儿命令。
    众宫人拿起木棰,在墙面上四处敲打,回音沉重,一听即知是实墙无疑。
    正狐疑间,一名宫人突然惊叫:“听,这儿!”
    是一处地面,棒棰敲下去,发出嘭嘭的响声,显示下面是空的。
    火把照过来。
    暗室的地面全部由方形石板铺就,每只石板约二尺见方,发出空响的是角落的那只。
    所有宫人兴奋起来,尤其是纪九儿。在火把的照射下,他们轻易地寻到机关,扳开石板,现出一条通道,有梯子攀下。
    下有丈许,空间陡然增大,可容几人。
    三名宫人各照火把,跳下去。
    火把照去,站在前面的宫人发出惨叫,火把落地。另外两名宫人吓坏了,紧忙拉他。那宫人指着地上,全身发抖。几人看去,见地上摆着两只死人头骨。使火把再照,一面墙上赫然吊着一具骷髅,骷髅的两只眼睛发出吓人的蓝光。
    三名宫人疯了般朝出口逃去,顺梯子爬上。
    纪九儿问得明白,冷笑一声,转对一名宫人:“有请太后!”
    宫人跑到姬雪处,声音打颤:“禀……禀报太后,纪……纪大人有……有请!”
    姬雪起身,走过去。
    纪九儿指着铜镜后面的暗室:“太后,这是什么?”
    “纪九儿,”姬雪声音阴冷,“你真的想知道?”
    “不是我想知道,是大王想知道!”
    “好吧,”姬雪淡淡说道,“你可以告诉大王,这是本宫与先君私会之所!”
    纪九儿心中有数,略略拱手:“纪九儿原本不敢打扰先君,只是先君托梦于大王,大王旨令小人来察,小人不敢不察啊!”略顿,盯住姬雪,“既然此室为太后与先君私会之所,小人斗胆请求太后引路,让小人察看一二,好回去向大王复命!”
    “去叫本宫的侍女春梅来,她会带你们进去!”
    “这……”纪九儿道,“太后不进去吗?”
    “本宫与先君私会之地,你们外人擅闯,已构成对本宫的亵渎,难道你们还要亵渎先君吗?”姬雪字字如刀。
    纪九儿打个寒噤,转向宫人:“去,有请太后侍女春梅!”
    不一会儿,宫人引春梅进来。
    春梅看向姬雪。
    “春梅,”姬雪淡淡说道,“先君托梦大王,说有异鬼入侵本宫,使人察验。纪九儿怀疑本宫与先君私会的地宫有异鬼出没,你可引他们前往勘察。若有异鬼,正好求请纪大人帮忙驱除!”
    “好咧!”春梅答应一声,朝纪九儿伸手,“姓纪的,请!”脚步熟练地款款走向暗室。
    因有春梅在场,众宫人的胆气全都上来,在纪九儿引领下,一个一个跟进。
    来到地下暗室,春梅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具骷髅,笑盈盈地介绍道:“诸位看清楚了,这个不是异鬼,是奉先君旨令特地赶来守门的。他生前叫蚱蜢,不知姓啥,说是力大无穷,专扭人头,若有外人闯进,近他跟前,他就会伸手将对方的头扭下,动作快得眨眼都来不及。注意,他扭人头时,眼睛会发出一道兰光,像剑一样。”看向众人,指骷髅,“哪位不信,可以一试!”
    众人经她这么有鼻子有眼地一说,吓得无不后退。
    “纪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亲自试一下。”春梅看向纪九儿,语气挑衅。
    纪九儿看向那具骷髅,尤其是两只眼窝里的兰色眼珠子,不由也后退一步。
    “你们朝后退退是对的,”春梅指向地下的两只头骨,“他俩因饥饿而偷吃食物,被主人抓住告官,处以斩首,因而是饿死鬼,凡是近他们跟前的人,他们张口就啃。即使穿的皮靴子,也能啃出个洞。”指上面的骷髅,“他俩生前是蚱蜢的朋友,蚱蜢见他们死得可怜,就把他们请来,专吃蚱蜢杀死的尸体,连骨头都不肯剩下。”
    春梅这般轻描淡写,听得众宫人头顶直冒冷气,欲走不敢,欲动不得,纷纷看向纪九儿。
    “春梅姑娘,”纪九儿朝春梅拱手,“我们是奉大王旨令前来察验异鬼的,你对蚱蜢说说,让他把门打开。”
    春梅转身,装模作样地朝骷髅比划几个动作,呜哩哇啦说几句谁也没懂的话,然后伸手,在骷髅头上轻轻一抚,一扇门吱呀一声洞开,现出一条地道。
    “诸位小心,”春梅指着地道,“这条道是先君专门留给太后的,外人不可走,今天你们一定要走,太后允准了,你们应当不会出啥事情。不过,你们得听春梅几句忠告,一是跟着春梅走,先抬右脚,后抬左脚,眼睛半睁半闭,不可向两边张望;二是脚下无论踩到什么,都不可出声,尤其不能惊叫;三是不可乱想,只能想念先君,可想想先君生前是如何有恩于你的。如果做过愧疚之事,你就默祷说,臣仆有罪,臣仆请先君宽恕!如果谁想得乱,不想先君,或有罪过,不求告先君宽恕,无论出啥事情,就不能怪春梅没讲清楚了!”
    春梅一席话说完,包括纪九儿在内的众宫人无不面面相觑。一个宫人扑嗵跪地,向先君叩首。众宫人纷纷跪叩,纪九儿也跪下去。
    春梅从一个宫人手中接过火把,吩咐其他人不可拿火把,率先走进地道。纪九儿紧紧跟上,二目不敢旁视,直直地盯住春梅的后脖颈。
    其他人跟在纪九儿身后,个个胆颤心惊。
    地道曲里拐弯,不时有冷风吹过,还有响声不知从哪儿传出,地上更是磕磕碰碰,时不时踩到什么,有硬有软。正行之间,一宫人踩到一物,许是惊吓过度,惨叫一声,倒地不起。春梅就如没有听见,顾自头前走路。
    纪九儿的胆水都被那声惨叫吓出来了,哪里还敢吱声,紧紧抓住春梅的后衣襟,手都是抖的。春梅也不吱声,由他抓着。
    大约走有百来步,春梅停住步子,道:“姓纪的,松开我的衣襟,睁大眼睛。”
    纪九儿松开春梅,睁大眼睛。
    春梅用手中火把分别点燃室中的八盏铜灯。
    室中亮堂如白昼。
    映入众宫人眼帘的是一个数丈方圆的庞大地宫,室中摆着先君生前所用的几乎所有物什,正中摆着一只几案,案上摆着先君生前所批阅的几捆竹简,多是臣属奏折。
    几案后面三步远处是一道紫色珠帘。
    纪九儿的目光扫向那道珠帘。
    春梅走过去,挑开珠帘,后面是一张大榻,榻上半边是空的,半边躺着一人,盖着被子,头枕在枕上,头上盖着一块丝巾。
    纪九儿的汗毛再次竖起来,指向榻上:“是……是谁?”
    “嘘,”春梅轻出一声,“是先君呀,你们不是来拜望先君吗?”
    听到“先君”二字,纪九儿惊得两腿发软,浑身发抖,扑嗵跪地,叩首如捣蒜。众宫人纷纷跪叩,大气也不敢出。
    “君上,”春梅走到榻前,小声禀道,“宫令纪九儿奉太子旨进地宫查验异鬼,夫人允准,使春梅引他们此来觐见。”转对纪九儿,“姓纪的,先君在此,您有何王命,在此奏报吧!”
    “先……先……”纪九儿哪儿还能说出话,支吾半天,“君”字也没叫出。
    “姓纪的,”春梅说道,“你有什么话,可不必讲出来,心里默祷即可!先君之灵就在这里,你心中所祷,先君听得见!”
    纪九儿连忙闭嘴,叩首于地,默祷良久。
    “纪大人,您的奏报完了吗?”春梅问道。
    “完……完了!”纪九儿颤声应道。
    “您可以站起来,勘察有否异鬼了!”春梅淡淡说道。
    纪九儿欲站起来,可两腿发软,连试几次,均未成功。春梅上前,扶起他。众宫人也都纷纷站起。
    “纪宫令,是否要春梅介绍一下这儿的所有人,免得大人认错了!”春梅征询道。
    “要哩,要哩!”纪九儿迭声叫道。
    春梅引领纪九儿遍视宫中之物,多是姬雪在蓟城的甘棠宫中所有。又带他走向地宫四壁,见壁面所画皆是人物,有男有女,多是文公朝中已经战死的勇士或故去的臣子,排在首位的,是一直侍奉文公的内臣。
    春梅一一介绍完毕,看向纪九儿:“纪宫令,这些都是鬼了,你看哪一个是异鬼?”
    纪九儿结巴道:“他们不……不是异……异鬼!”不由自主地瞄向榻上的人。
    春梅看得真切,走到榻前,指着榻上:“姓纪的,这是先君的木偶,是太后这些年来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太后思念先君时,就会寝在这儿,与先君共眠!”掀开盖在木偶头上的丝帛,果然现出文公面庞,眉目栩栩如生。
    纪九儿轻出一气,再次跪地,朝先君的木偶拜过,转对春梅:“春梅,我们查验过了,确实没有异鬼,这就回宫向王上复命!”
    “大人请跟我走!”春梅拱手,“返回之路,你们可以睁着眼走了!”
    春梅拿起火把,带头走向返程,一路上用火把指点地道两侧,不住介绍:“大人请看,这是蛇精,若是发怒,可毒死一城的人;这是蜈蚣精,能飞起伤人,喷出毒雾,专射眼睛;这是蛤蟆精,专喷毒液;这是山鬼,是先君特别从楚地请来的,专吃人心,所以我让你们不可生出杂念;这是……”
    正说着话,脚下有物绊到,低头见是方才发出惨叫的宫人,春梅这才想起他来,踢他几下,见他不动,抵他鼻息,已经无气,知他是被吓死了,转对纪九儿道:“纪大人,此人必是未听春梅忠告,乱想,心让山鬼扒吃了,抬走吧!”
    纪九儿面色惨白,指使宫人抬起死尸,随从春梅走出地道,攀上木梯,匆匆逃离。
    望着他们狼狈逃走的样子,春梅压不住内心兴奋,对姬雪道:“天杀的,春梅这一生,就今儿个解气!”
    姬雪面向北方,改坐为跪,心中默祷:“苏子,燕国的平安,姬雪拜托您了!”
    燕宫深处,夜色笼罩。
    本欲建功的纪九儿反遭一场惊吓,魂魄差点儿丢在地宫。回到燕宫,纪九儿细细回想地宫里的场景,越想越是后怕。
    想到生前身后事,纪九儿再也不敢造次,前去面见易王,将地宫所见一五一十地详细禀奏,说是未曾发现任何破绽。
    易王冷汗直出,毛发倒竖,一脸茫然地盯住纪九儿。
    显然,如果纪九儿所述是实,他们之前的判断就是错的,太后对先君是真正的忠贞,太后与苏秦之间,也是清清爽爽。易王愣怔一时,似也想通了,对大周王室第一公主的品行由不得赞叹有加。
    然而,仍有一事,易王未曾想通。
    “这么大个地宫,她怎么建起来的?”易王看向鹿毛寿,半是自语,半是征问。
    “就臣所知,”鹿毛寿推断,“地宫是先君在时就建起来的,臣查过,先君特别喜欢陵墓那处地方,先建别宫,后修陵墓。陵墓建好没有多久,人就去了,一切皆是天意。负责此项工程的是公子鱼,善后诸事是褚敏。王上若有疑惑,可召褚敏问询。”
    听到子鱼的名字,易王心头又是一凛,不敢再问下去,点头自语:“嗯,是了,那个女人先要身殉,之后定要住在那个别宫里,看来是晓得这个地宫的,对先君也是真的生情,”轻叹一声,“唉,有此女人相守,先君可无憾矣!”
    “对的,”纪九儿接道,“听那侍女说,太后早晚思念先君时,就会入那地宫里,抱住她自己做的木偶睡觉。那个木偶做得真好,乍一看,小人还以为是先君呢!”
    “毛寿,”易王转向鹿毛寿,“这三日来,苏秦都在做什么?”
    “天天守在客栈里,啥也没做。”鹿毛寿应道。
    “咦?”易王奇道,“也没有去他弟弟家里?”
    “没有。”鹿毛寿应道,“他弟弟不在家,说是到宋地置办货物,做生意去了,这还没有回来呢。”
    “做生意?”
    “苏代一家原先住在苏秦家里,吃喝不愁,前番大王收回苏秦的宅院,苏代无处安身,只好自己买房住,想是忧虑生计,打算做些买卖了。”
    “子之呢?”
    “依旧那样,没有出草庐,也没有人到他家去。”
    “咦,”易王盯住鹿毛寿,“倒是奇怪呢。寡人总觉得他们会生些事出来,可为什么风平浪静呢?子哙倒还好说,这个子之,他怎么可能安之若素呢?”
    “许是他还不知道呢,”鹿毛寿分析,“大王毕竟没有诏告,子哙那儿虽有告知,但子哙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这下倒是趁意呢。至于苏秦,他回蓟城,没准儿是有别的急事儿。如果是为废立,他得三十日前就推算出来。否则,王上颁诏没有几日,且并未诏告天下,他怎么晓得并紧赶回来的呢?三月初三,他还在啮桑呢。大国相会,连张仪都去了,当真是个天下大事呀!”
    “唉,”想到公子疾的话,易王打个寒噤,轻叹一声,“未使人去,是寡人的错!寡人未料到天下大国都去了。”皱眉,“苏秦这人……唉,”看向他,“有何良策?”
    “臣之意,”鹿毛寿应道,“王上可以召见苏秦,听听他是为何事赶回蓟城的。如果是为废立,王上正好摊开,听听他是何说辞,反正这事儿早晚都要捅破。如果不为废立,是为啮桑的事儿,王上不见,岂不是……”
    “传旨,”易王转对纪九儿,“明日辰时,有请苏子正殿觐见!”
    翌日辰时,苏秦应召觐见,作陪的是御史鹿毛寿。
    易王没有像往常一样跣足迎至门外,而是正襟肃坐于主席位,面色阴沉。
    君臣礼毕,苏秦坐于客席。
    “身为纵约长,”易王开门见山,“苏子经营六国之事,堪称百忙之身。听闻三月三日,苏子尚在宋地举办大国相会,前后不过二十余日,苏子却弃天下大事于不顾,赶赴偏僻燕地,可有大事欲教寡人?”
    “谢我王挂念,”苏秦拱手,“啮桑会后,臣确有大事在身,先回魏都大梁,布置西河防御,后即赴赵,欲向赵王禀奏啮桑会盟诸事。”
    易王问道:“苏子可见赵王了?”
    “尚未顾及!”
    “哦?”易王倾身,目光逼视苏秦,“苏子为何未见赵王却直奔蓟城来了?”
    “因为臣在途中听闻一事!”
    易王倒吸一口冷气,声音急切:“何事?”
    “说是两个月前,臣的宅第被王上收回去了。臣恐传言不实,是以罔顾赵王,先一步赶回蓟城,以证实此事。到府上一看,果见宅第已换新主!臣诚惶诚恐,入宫请罪,王上却……”
    “哦,”易王松出一气,脸色有些和悦,“没有想到,苏子胸怀天下,原来也在意这个偏壤陋宅呢?”
    “臣非在意这个宅第,臣在意的是王上!”
    “哦?”易王再次倾身,“寡人怎么了?”
    “此宅为先君所赠,由司徒府登记在册。王上继统之时,亦未明旨收回,这个表明王上认可先君所赠,两个月前却旨令收回,臣委实……”苏秦顿住。
    “这个嘛,”易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就寡人所知,苏子已有两年多未来燕地。既然苏子不住……”
    “房舍即使空置,亦为先君恩典、臣之私物,臣有此宅,心中就会时时念记先君并王上的雨露恩泽。再说,此宅臣也未曾空置,有臣弟一家替臣日夜守护!王上一朝收回,必是臣有获罪之处,臣是以诚惶诚恐,急急赶回,觐见只为请罪!”
    “这个嘛,”见事情弯在这儿,易王倒是松下一口气来,眼皮子眨巴几下,想出应对的言辞儿,“不瞒苏子,寡人确实听到一些有关苏子的不好言辞,一时震怒,适才收回苏子宅第!”
    苏秦起身,跪叩:“苏秦犯有何罪,敢请王上言明,好让苏秦死个明白!”
    “呵呵呵,”易王笑道,“苏子请起,没有那么严重嘛。只是有人在寡人面前唠叨,说是苏子为不信之人!”
    “敢问王上,苏秦何处不信了?”
    “这个嘛,”易王苦笑一下,“说是苏子一会儿为齐谋,一会儿为赵谋,一会儿为韩谋,一会儿为楚谋,有失忠信之道。是呀,苏子所言,究竟是为何人,寡人确也是……傻傻分不清啊!”
    “唉!”苏秦发出一声长长的、哀伤的叹息,不再叩首认罪,拍拍手,自己起身,坐回席位。
    “苏子因何而叹?”易王探身。
    “为这‘忠’‘信’二字!”苏秦一字一顿。
    “‘忠’‘信’怎么了?”
    “忠者,孝也,廉也;信者,诚也,义也。”苏秦盯住易王,“臣以为,就品行而论,古今天下,论信莫如尾生,论廉莫如伯夷,论孝莫如曾参,王上以为如何?”
    “寡人赞同。”
    “假使有人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前来侍奉王上,王上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拒绝了。寡人怕是没这福分呢!”
    “臣先说曾参。曾参侍奉双亲,不敢在外留宿一夕。如果那人孝如曾参,他肯受命于大王、为大王使于齐都、来回奔波于道路沟壑吗?”苏秦直视易王。
    “这……”易王一时怔了。
    “再说伯夷。伯夷为商室属邦孤竹国的长子,坚守道义,拒辞孤竹国的国君之位,在周武王得天下之后,不臣周室不说,连周粟也不肯食,最终饿死于首阳之山。假使那人廉若伯夷,他怎么可能远离周室,奔波数千里,而来效力于一个弱燕呢?”
    “这……”易王语塞。
    “还有尾生。尾生守信,与友约于河梁之下,友未至,水大涨,尾生抱柱而死。假使那人信如尾生,他肯在强齐的朝堂上夸张燕、秦的威势,从而威慑齐君,为大王讨回河间十城吗?”
    易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王啊,”苏秦放缓声音,“臣本为东周鄙民,见先君时无尺寸之功,而先君待臣如贵宾,显臣于朝廷,赐臣以家资。臣无以为报,甘为燕死。及至大王继立,依旧不以臣为粗鄙,闻臣归来,跣足相迎,促膝以谈。臣无以为报,闻强齐夺我十城,遂自告奋勇,功存危燕……”略顿,鼻子一酸,声近哽咽,“不想大王却听信他人谗言,斥臣为不信之人。臣……”揉泪。
    一是被苏秦这番言辞感动,二是想到自己一直怀疑他与太后有私情,结果发现事情并不是那样,易王心中愧疚,长长叹出一气:“苏子,寡人……唉!”
    “大王有所不知,”苏秦就如演戏一般,拭泪的大手一挥,侃侃陈辞,“大凡以忠信行事之人,皆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呀。‘忠、信’为自覆之术。自覆即覆己,也即回归自己,这就是说,张扬忠、信,无非是为独善其身,而不是求索进取,建功立业。无论是三王,还是五霸,哪一个不是求取之君呢?哪一个是为独善其身呢?难道大王认可自覆之术吗?如果认可,齐人就不会跨越河界,燕人也就不会窥探边疆之外了。”
    易王显然未能完全吃透苏秦的辞意,眯眼沉思。
    “哎哟,是了。”苏秦猛地一拍脑袋,做出恍然有悟之态,“大王原本是个自覆之君,于臣的志意不合呢。”
    “哪儿不合了?”易王盯住他。
    “臣辞老母于周地,不远万里事奉大王,只有一个目标,去自覆之术,求进取之道。只未想到臣之志意竟与大王志意不合,因为大王是个自覆之君,只求臣子尽忠、立信,而不要臣子建功立业啊!”
    “这……”易王被他搅懵了,“难道忠、信不好吗?”倾身,直视苏秦,“听你说来,忠、信这还有罪了呢?”
    “大王想听一桩旧事吗?”
    “请讲。”
    “臣有一邻在外邦为吏,久未归门。其妻难耐春心,与他人私通。听闻邻人要回来,奸夫忧虑奸情败露,好事难再,邻人之妻说,‘丈人不必忧虑,妾已备下药酒以待。’两日之后,邻人回家,邻人之妻使其妾进酒为邻人洗尘,其妾早知酒中有毒,进酒则杀主父,道破则逐主母,于是假摔泼酒。邻人大怒,鞭笞其妾。其妾假摔弃酒,上活主父,下存主母,尽忠如是,却免不得鞭笞之苦。大王,这个就是因了忠、信而获罪啊!”苏秦长叹一声,“唉,臣之遭遇,竟是与那邻人之妾一般无二。臣事大王,尽忠、尽信,不费大王一兵一卒、一金一银,仅以一人之力,退却齐师数万,归还大王十城。臣建此功于国,却获罪于大王,臣……”说不下去了,看向别处。
    “呵呵呵,”易王干笑几声,拱手,“委屈苏子了,寡人抱歉!”转对纪九儿,“拟旨,归还苏子原有府第,赐金十镒,绸缎十匹,仆从十名!”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臣叩谢大王!”苏秦起身,叩首。
    “苏子请起!”易王扬手招呼,笑脸盈盈。
    易王这次的笑不是作出来的,因为两件事让他前嫌尽释,一是他一直怀疑的苏秦与太后私情,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二是苏秦此番急归,为的只是家财,不是太子废立。他真没有想到苏秦竟也是个爱财之人。只要存有这个弱处,易王就好应对了。燕国再穷,王室不会缺钱。只要有钱,就能买通苏子,天下列国也就可以运于掌中,什么秦国、齐国,苏子一人足可敌之。
    易王正自畅想,苏秦的声音传来:“臣还有一请!”
    “请讲。”易王笑容可掬,见苏秦叩首,拱手回礼。
    “啮桑会上,”苏秦缓缓说道,“楚令尹昭阳与齐相田婴、韩相公孙衍相谈相笃,赵王、魏王均托臣代行赵、魏相事,五国达成盟约,共襄盛举,这个盛举就是合纵。合纵的发起国是燕国,臣提议不可落下燕国,众皆赞同。盟会之后,各国均推一人,共理纵亲事宜,楚为昭阳,齐为田婴,韩为公孙衍,作为纵约长,臣不宜代言赵、魏,是以回魏之后,臣即辞去魏相,由魏另选合适人。魏王使臣选人,臣相中太子,以建功立业,立足于魏,承继基业。赵国当为肥义,因前番肥义有恙,不宜奔波,他人又不足使,赵王方使人宣诏,由臣代理赵事。此番回蓟,臣刚好求请大王,也选派一个合意之人,共襄天下盛举!”
    “好事情啊!”易王心情大好,闭目沉思有顷,盯住苏秦,“以苏子之见,何人可使?”
    “若是由臣提名,臣就提请太子!”苏秦拱手,“因为于燕来说,事情重大,堪称是交通六国,会融天下,非太子莫能掌握。”
    听到“太子”二字,易王心里咯噔一沉,脸色立刻阴沉。
    “再说,”苏秦只作没有看见,顾自陈述,“前番成纵六国之时,太子作为燕国副使,随臣万里奔波,留芳列国,无论是赵、魏、韩、齐,还是大楚,无不对太子交口赞誉,可谓是有口皆碑啊。”
    “列国是怎么赞誉他的?”易王盯住苏秦。
    “赞誉他外柔内刚,小事不拘,大事有断,不愧为王业之器!”
    “嘿,”易王苦笑一声,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王业之器?”
    “大王,”苏秦佯作不知,“磨砺太子,功在未来,否则,大王百年之后,如果太子德不配位,燕国未来,臣窃忧之。”
    显然,苏秦此时用的是强钓术,上的是霸王饵,逼迫易王自己说出废立之事,因为此时此刻,易王废立,尚未诏告于世,只有他自己的圈内人知情。即使远在造阳的子哙得到诏令,也不可能透出只言片语,因其身边几乎全是易王的人。作为圈外人,也基本上是敌对势力,苏秦清楚自己的任何泄密言辞都将招致灾难。
    易王这被挤到墙角了,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见二人也无暗示,知无良策,只得和盘端出实情,转对苏秦,笑道:“若此,寡人另换一人,如何?”
    “另换何人?”苏秦不动声色。
    “子职。”
    “敢问大王,为何换使子职?”
    “这个嘛,”易王牙关一咬,“子哙优柔寡断,不足以掌燕事。寡人斟酌再三,决意更立子职,已择吉日祭告天地社稷,行更立大典。”
    “唉!”苏秦先出一声富有抑扬顿挫的长叹,继而长哭于庭,“呜呼哀哉——”
    苏秦的哭声极长,极悲,如丧考妣。
    “苏子为何长哭?”易王截住他的哭声。
    “为燕国,也为大王啊!”苏秦止住,双手仰天,改哭为啸,“呜呼哀哉——”
    “这……”易王脸色沉起,“燕国怎么了?寡人怎么了?”
    “大王若行废立,则燕国危矣,大王危矣,身为外人,臣无可奈何,只能一哭啊!”
    “你且说说,燕国怎么危了?寡人怎么危了?”
    “敢问大王,”苏秦盯住易王,“以燕国实力,能抗强齐吗?”
    “齐人有何了不起!”易王冷笑一声。
    “大王啊,”苏秦轻叹一声,“齐人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两败大魏武卒、逼杀庞涓,又吓退楚将昭阳于薛地、击溃秦师于桑丘而已!至于大王,怎么能好了疮疤就忘了痛呢?齐人夺占河间十城时,大王是夜不成寐啊!大王召臣,使臣赴齐求和。大王只知齐王听取臣言,归还大王十城,却不知齐王为何听信臣言、罢兵归城啊!”
    “为何?”
    “容臣细细道来,”苏秦侃侃言道,“纵亲初成,庞涓蛊惑伐秦,不顾臣劝阻,引六师叩函谷关伐秦。恰在此时,大王听信秦使所言,废立太子,先齐王遂置六国伐秦大业于不顾,使田忌调转三军转攻大王,取河间燕地十城,乘胜欲伐蓟都。大王夜不安眠,紧急召臣谋议应策。臣带子哙赴齐,子哙抱住先齐王的双足,长哭足足两个时辰哪!子哙是先齐王的嫡亲外孙,外孙长哭,外公心里疼啊!先齐王召臣,答应休兵,归城,但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大王不可废立太子。大王不但应允,还与先齐王立下盟约。今盟约仍在,大王再行废立,就是毁盟。大王毁盟,方今齐王为子哙舅公。外甥遭废,舅公能置之不理吗?齐若发兵攻燕,燕何以拒之?”
    “这……”易王喘会儿气,震几,“兵来将挡,寡人难道怕他不成?”
    “大王啊,”苏秦复叹一声,“兵来该由将挡,问题是,齐人有大将匡章,大王的勇将在哪儿呢?子之将军吗?大王能信得过他吗?即使信得过,子之将军能抵得过刚刚击败秦师的匡章吗?大王可知,引领秦师的不是他人,是雄冠列国的名将司马错啊!”
    “寡人……”易王略顿一下,“寡人听说,秦师是故意败给齐人的!”
    “哈哈哈哈,”苏秦长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张羊皮,“大王请看这个,就知秦人是否故意了!”
    纪九儿接过,递给易王。
    易王展看,是秦人在韩地抢粮的悲惨画面。
    “这……这是什么?”易王没有看懂。
    “就是故意打败仗的那拨秦卒哪!”苏秦一声哂笑,“他们假作打败,故意死伤两万人,丢下所有辎重,一路上没吃没用,向宋人借粮,宋人不给,向魏人借粮,魏王不给,向韩人借粮,韩人不给,秦卒也是饿极了,在韩地四处抢粮,这些就是当地百姓画下的秦卒抢粮画面,这就是大秦诈败的威武之师啊,与民争食,竟至于斯!”
    “这……”易王惊呆了,“这不可能!”
    “能与不能,”苏秦淡淡应道,“验证并不难,大王可使亲信之人前往宋地、魏地、韩地,向百姓打探一番,也就晓得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国家大事,生死存亡,非同寻常啊,大王万不能坐在宫中臆想天下之事,终为小人馋言所左右啊!”
    苏秦说出这番话,易王冷汗直出,半晌无语。
    “大王啊,”苏秦趁热打铁,“燕国非臣所有,燕地非臣所有,子哙、子职亦非臣之嫡亲。臣本大周粗民,得蒙先君恩泽,方有今日协约六国、出入宫廷之荣盛。作为一芥草民,臣之愿足矣。臣之金银足以用度,臣之馆舍足以容身,臣之婢从足以使唤,臣之车马足以驰骋。臣所忧者,只为大王啊!”长长一叹,“唉,大王试想,如果大王执意废立,齐王必使匡章引兵讨伐。大王失义在先,废长立幼,燕民未必心服,未必肯战。那时,大王向何人求救呢?向赵人吗?向胡人吗?向中山吗?向韩人吗?向楚人吗?失义即失道,失道则寡助。大王别无他途,只有向秦人求助。即使秦人未曾兵败于桑丘,也未曾狼狈于归途,大王要他们出兵,也是个难哪。大王想想,秦人能怎么出兵救燕呢?秦人离燕地相隔万里,秦人若要救燕,就必须跨越三晋,三晋肯借道吗?即使三晋肯借,秦人出兵,无论胜负,都要回归,大山漫漫,沟壑千重,万里归程,漫长而多艰,各种凶险,在所难免啊。昔年穆公借道伐郑,结果郑未伐到,却兵败于崤道,全军覆没,三将被擒,这个阴影一直笼罩在秦人心头啊!”
    苏秦堪称是情真意切了。
    “纵约长,”易王起身,朝苏秦深鞠一躬,“此前种种,皆是寡人之过,寡人……有所得罪之处,还请约长宽谅!”
    “大王大礼,臣不敢当!”苏秦再叩。
    “约长请起,”易王走到苏秦跟前,扶他起来,按他坐下,回至自己席位,看向纪九儿,“拟旨,收回诏命,即日起,不可再议太子废立!”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谢大王听臣!”苏秦起身再拜,“臣请大王准允太子为燕国特使,协调纵亲事宜!”
    “寡人准奏!”易王转对鹿毛寿,“拟旨,命太子哙为燕国纵亲使臣,协助约长,协调列国事宜!”
    “臣领旨!”鹿毛寿拱手。
    “呵呵呵,纪九儿呀,”易王笑逐颜开,“去,置酒三坛,今宵良宵,寡人与苏子要畅饮于月潭松亭,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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