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尚、项雷出得宫门,各怀心事,彼此拱下手,匆匆别过。
    项雷驱车而去,驰至令尹府外,吩咐车夫回司败府,自己飞身下车,径入府中,远远听到有女人与孩子在号哭,听声音是昭鼠的女人与几个孩子。
    项雷顾不得许多,急入昭阳房中,见陈轸、昭睢、昭佗诸人皆在,显然是在谋议昭鼠暴死的事。见项雷进来,几人皆是一震,全都起身。
    项雷顾不得见礼,将昭鼠如何暴死、法医如何验尸及自己如何与屈平入宫奏报等过程细述一遍。
    显然,麻烦大了,大得超出昭阳的预估,尤其是靳尚起奏让项雷避嫌,怀王准奏不说,还让靳尚参与破案。靳尚与昭阳一向不睦,这辰光又与王叔、张仪他们结在一起。有他参与案情,黑的也是白的。
    昭阳看向陈轸。
    所有目光看向陈轸。
    “唉,”陈轸苦笑一声,看向昭阳,“眼下惟一有利的证据是案犯的供辞,可惜呀可惜,没有案犯签字划押,那证据非但成不了证据,反有可能让人倒打一耙,视作诬陷。”看向项雷,“他们能在项大人的眼皮底下放毒杀人,可见狱中隐情。项大人这又避嫌,狱中之事谁能搞得清?事涉王叔、鄂君,谁又敢去搞清?”看向昭睢,“只要靳尚插手,睢公子纵然浑身是口,怕也解释不清呀!”
    陈轸搁下这几句,本就压抑的气氛愈加压抑了。尤其是昭睢,脸上不见血色。
    “陈老弟,陈上卿,”昭阳急了,“你快拿个主意!”
    “主意是有一个,只怕大人舍不得呀!”
    “快说!”昭阳催道。
    “结牢屈平,傍依大王!”
    “这这这……”昭阳苦笑,“屈平那儿好说,大王他……”
    “要傍依大王,就要知晓大王。”陈轸诡秘一笑,“眼前大王心中只存一事,就是效法先秦公,变法改制。大王变法改制,阻力全是身边人,主要有二,一是王室诸亲,二是宗室诸亲。王亲以王叔为首,宗亲眼下是以你昭氏为首。今朝听左徒所讲,大王铁定立宪改制,而王叔是铁定反对改制的。只要昭兄站出来,公开支持屈平,真诚推行宪令,大王与屈平求之不得。至于昭鼠一案,屈平是主审,靳尚是协审。只要屈平较真处置,靳尚就翻不了天,黑的就一定是黑的!”
    “这……”昭阳苦笑,“屈平尚未改制,只是来个定员裁冗,就把宗亲的心全都寒死了。听说他还有一大堆后续宪令,若是全捣腾出来,岂不……”顿住。
    “唉,昭大人哪,”陈轸长叹一声,“你这是抓小放大呀。常言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轸不知兵,却知人心。你们楚人看似地大人多,其实是一盘散沙,在疆场上是敌不过秦人的。淅水之战败于秦人乌金兵器之说,大可视作景翠免罚的托辞。就轸所断,即使主将不是景将军而是昭兄,楚卒与秦人同样使用乌金兵器,楚人照旧是秦人的倍数,对昭兄能否取胜,轸并不乐观。”
    “你……”昭阳气极,手指哆嗦。
    “好了,不说这个,”陈轸笑笑,“还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大势看,秦人西霸犬戎,南得巴蜀,东据崤函,更得河水天堑,可谓是有恃无恐。张仪连横谋魏数年,虽然败归,大功却成,结果诸位是看到的,三晋相杀,魏、齐死战,燕人内乱,秦人仅费一番口舌,五国已自残自弱如是。”敛起笑,语气郑重,“在这天下,能抗秦的,惟有你们大楚,而大楚呢,贵民争利,贱民不堪性命;无论贵贱,各顾其家,各惜其命。反观秦人,一人犯法,十家连坐,一人惜命,十家受罚。斩首则立功,立功则受赏,无论门第。诸位皆是知兵之人,假若双方将士就死之心差异若此,胜负能判不出吗?诸位大人,假使有一天,争相建功立业的亡命秦兵如虎狼扑来,惜命楚卒看到抗不住,一忽啦作鸟兽散,大楚会是什么样呢?在下本为泊客,在楚不过是个客卿,驾车可游天下。在坐诸位,你们能往哪儿逃?你们的财富、你们的祖业、你们的妻女又能逃到哪儿?能像臣仆贱民那样苟且于江湖、偷生于林莽吗?能跪在地上与胜利者谈利求益吗?”
    陈轸之问,一声声,一句句,振耳发聩。昭家诸人,包括项雷,全被震慑了。
    出宫之后,靳尚投的是王叔府门。
    王叔正与彭君、射皋君、子启议论昭鼠的事儿,见靳尚,立起让位。靳尚坐下,将宫中发生的事讲过,尤其提到那件血衣。
    “血衣怎么了?”彭君盯住靳尚。
    “血衣上面有两个字,一个是‘昭’,一个是‘叔’。”靳尚应道。
    “是我让写上的。”彭君应道,“不妥吗?”
    “下官未及细看,只扫一眼,看到一处不妥,”靳尚看向彭叔,“写得太规整了。”
    彭君倒吸一口冷气。显然,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血衣呢?”王叔看过来。
    “在屈平手里。”靳尚接道,“项雷将血衣呈交大王,大王震怒,旨令屈平、司败与下官协同查案,下官心思只在项雷,请旨他避嫌,大王恩准。屈平复请血衣,大王顺手交给他了。下官正要向他讨要,屈平请辞,大王非但没让他辞,反倒将下官与项雷赶走,血衣就……”
    这是一个重大疏漏。有此血衣在手,屈平必能查出隐情。狱中之事若是曝光,这场大争也就输了。
    王叔闭目有顷,看向彭君:“你这就去狱中善后,尤其是那个写字的人。”转对子启,“有请秦使!”
    彭君走没多久,张仪就与子启一起进来。
    显然,狱中的事,子启已经告诉张仪了。当王叔征询的目光看过来时,张仪当即指出问题的症结,并给出解招。
    症结是昭阳,解招是驱逐昭阳。
    “这……”王叔怔了,“根子不是左徒吗?”
    “不是。”张仪摸过几个茶盏并一个茶壶,将茶壶摆在几案正中,“王叔请看,这是大王。”将两个茶盏分别摆在茶壶前面,与茶壶构成品字,“左屈平,右昭阳,一老一少,与大王构成一个三角。在这个三角中,根在这儿,就是大王。”将代表昭阳的茶盏移远,将代表屈平的移近,“大王不喜昭阳,依托屈平,欲变法强楚,但屈平在楚并无根底,尤其是前番裁冗,在朝孤立了。大王若想改制成功,就必须拉回昭阳。”将移远的茶盏再度移近,“重新形成三角,大王授命,屈平造宪,昭阳行令,以成其功。”
    “症结为何在昭阳呢?”子启问道。
    “变法改制,不在制宪造令,而在推行。身为国君,大王不可冲在前面。屈平年轻稚嫩,难以服众,即使成为令尹,也难做到令出必行。能够做到的只有昭阳,一则老辣精练,二则辖制大楚多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三则背后有高人,”张仪拿过一只茶盏,摆在昭阳的茶盏后面,“就是这个,陈轸。昭阳有力,陈轸有谋,二人合体,无往不胜。仪当年败北于楚,就因于二人之合力。”
    “若是此说,干掉他就是了!”子启脱口而出。
    “干掉谁?”张仪看向他。
    “陈轸呀。”子启恨道,“他在这儿就是根搅屎棍子!我们开品香楼,他就来个元吉楼,一下子将生意抢走不少,我恨得牙痒痒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公子干掉他倒是容易,让他再活过来可就难了。”
    “咦,”子启怔了,“让他活过来做啥?”
    “活过来才好玩呀。没有这根搅屎棍子,泱泱大楚可就索然寡味了。”
    “请问张子,如何驱逐昭阳?”靳尚回到正题上。
    “听说此前不久,不少朝臣弹劾左徒,在下以为,他们劾错人了。那些奏折应该用到令尹身上。”张仪笑道,“对付屈平,在下仍然是两个字,重累。”
    “是芈楸的错。”王叔苦笑一下,转对子启,“贤侄,听张子的,叫他们弹劾令尹!”
    “王叔,”张仪给他个笑,“眼下之急倒还不是令尹,而是昭鼠的案子。只要血衣在屈平手中,就不是个好事情。”
    “张子说的是。”王叔看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大王命你协同左徒查案,何时得空,你可去会会左徒,一是探探他的口风,二是以查案名义拿走血衣。”
    “下官遵命。”靳尚回礼。
    似乎是卡准了。
    屈平在左徒府的几案前面刚刚坐下,门尉报说陈轸到访。
    “先生早!”屈平迎出。
    “守望着你呢。”陈轸笑笑,随他走进,分宾主坐定。
    “敢问先生有何指教?”屈平直入主题。
    “呵呵呵,”陈轸又是几笑,“你倒是性急。没别的,想求你个事。”
    “先生说笑了,”屈平笑了,盯住他,“先生何事,请讲!”
    “听说大王命你为代令尹,以推行宪令,可有此事?”
    “有之,”屈平淡淡一笑,“大王明旨于朝堂。”
    “轸还听说,大王有意为左徒取掉代字,直接命你为令尹,可有此事?”
    这是大王与自己之间的隐情,眼下不为任何人所知,陈轸却这般轻易说出,屈平心里咯噔一下,略作迟疑,应道:“有之。”
    “轸请左徒不要性急。欲成大事,须得大力。大王有位,屈子有识,位识相合,可谋大事。但谋不过是谋,将谋落至实处,需要大能,需要大力。”
    “先生是说,大能与大力皆在令尹处?”
    “至少说目前仍在。”陈轸侃侃说道,“位需要势托,事需要力践。大王之所以位尊,是有二势相托,一为王族之势,二为宗族之势。王族与宗族之所以托大王,是利益攸关。左徒之谋以剥夺二势利益为标的,又无足够的势力践之,却想成事,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屈平长吸一口凉气。
    显然,自有生以来,真还没人能对自己讲出这些!
    “难道大王不是势吗?”屈平略顿,质疑道,“从情理上讲,位高才会势大!”
    “大王位尊权重,是有大势,但大王的势是由大王下面的势托起来的。这么说吧,”陈轸站起身来,在厅中缓缓移动,如同稷下先生站在讲坛上,打起手势,“就轸所察,楚国势力可以三分,一是大王的,二是贵族的,三是百姓的。势力决定利益,是以楚国利益亦可三分,一份是大王的,一份是贵族的,还有一份是百姓的。大王孤家寡人,贵族则分两拨,一为王族,二为宗族。二族与王争利,构成方今楚国朝堂。除二族与王之外,还有第三拨势力与利益,被朝堂忽略了,也就是被大王与贵族双重忽略了。而这一拨才是真正的大楚,因为是他们托起王族与宗族的。”
    陈轸这番高论使左徒深深折服,两眼紧盯住他。
    “从事理上讲,左徒与大王的所谓变法改制,无非是三方争利而已!”
    显然,“争利”二字略略刺痛了屈平。
    沉思良久,屈平目光征询:“三方争利?”
    “在楚国,贵族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与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贵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渐被架空,大王不乐。大王争利,只能向贵族争;贵族争利,只能向民争。大王与贵族之争,在朝堂上;贵族与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间地头。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贵族利大,作为贵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则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为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为平民争利。无论是大王还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剥夺贵族之利,也就是剥除王族与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虽众,却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乌压压,皆是贵族。左徒有识,造宪制令;大王有位,颁诏布令。可谁来实施这些宪这些令呢?依然是,也只能是,朝中的贵族,因为他们控制了各级尹府。左徒哇,你与大王以剥夺王族、宗族的切身利益为标的改制变法,却又指望王族、宗族来实施这些宪令,是不是稍稍不智了呢?”陈轸讲完,停住脚步,眯起两只小眼盯住屈平。
    陈轸的这席话高屋建瓴,举重就轻,将楚国大势与造宪布令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屈平不胜叹服。
    “先生真是奇人,”屈平拱手,“请赐平解招!”
    “解招只有一个,结牢昭阳,借力打力。”
    屈平闭目一时,看向陈轸:“改制变法不是剥夺了昭阳的利益了吗?”
    “是的,但他还有一个利害!”
    “利害?”
    “就是张仪。”陈轸晃一下脑袋,“左徒与大王不过是让昭氏少得一点儿利,而张仪要的则是他的命!昭阳本与王族争利,眼下见张仪与王叔结作一体,这就不是争利的事了!”
    “令尹他……有这个意向吗?”
    “轸正是从令尹府来。”
    屈平再次闭目,有顷,看向陈轸:“平为直人,今有一疑,请先生解之。”
    “左徒请讲。”
    “听说郢都有个元吉楼与先生有关,可有此事?”
    “有之。”
    “听说秦魏河西战前,魏国安邑有两个楼,一个叫眠香楼,一个叫元亨楼,先生可知此二楼?”
    “知之。元亨楼是轸办起来的,眠香楼是一个叫天香的人办的。”
    “天香是何人?”
    “秦国黑雕台的黑雕。”
    “眠香楼发生谋杀案,先生可知?”
    “是天香干的。”
    “既然是她的楼,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嫁祸公孙衍。”
    “秦人为什么要嫁祸公孙衍?”
    “因为要把公孙衍逼往秦国。”
    “先生何以晓得这么清楚?”屈平惊讶了。
    “因为轸在那时是魏国上卿,此案是轸奉王命处置的。”
    “你……”屈平无话可问了,勾下头去,良久,喃出一声,“郢都开出一家品香楼。”
    “楼主依然是那个天香,轸晓得她。”
    “这就是先生要开元吉楼的原因吗?”
    “是的。”
    “先生,屈平的疑问是,安邑有此二楼,河西没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左徒有所不知,安邑没有此二楼,河西也会没有,只不过,会是另外一种方式。”
    “先生何意?”屈平猛地抬头。
    “因为魏国有个先魏王,秦国有个先秦公。”
    “先生从没有自责过吗?”
    “自责过。”
    “怎么责的?”
    “被大魏的相位迷住眼了。唉,”陈轸复叹一声,苦笑,看向屈平,“左徒还有何问?”
    “没了。”屈平拱手,“谢先生坦诚以告。”
    “左徒应该明白轸为何要搞这个元吉楼了吧?”陈轸看向屈平,两眼透出狡诘,“在楚国,轸的衣食是昭阳,昭阳的对手是张仪,张仪的耳目是雕台,雕台的穴点是品香楼。轸可以透给你,在元吉楼里,无处不是轸的眼线,凡是去过品香楼的赌客,都在轸的眼皮子底下。眠香楼里响个屁,轸就晓得是个什么味儿。”
    “先生谋事,果是不同凡响!”屈平拱手,“在啮桑时,苏子曾嘱晚生遇到大事请教先生,前番来函,苏子再次叮嘱,晚生今日服矣!”
    “谢屈子信任!”陈轸回个礼,苦笑一声,“不瞒左徒,轸处心积虑以助左徒,亦是受苏子所托!”从袖中摸出一函,在屈平眼前晃晃,又收回去,“轸之一生,真还没有敬佩过谁,只此苏子!”看向远方,慨叹,“真乃今之圣人矣!”
    “先生大德,晚生知矣!”屈平再次拱手,“晚生这就入宫,向大王禀明利害,相信大王会摒弃前嫌,复用令尹推动王命。至于令尹那儿,就由先生疏通!”
    “若此,大楚有望矣!”
    屈平前脚入宫,靳尚后脚就进来了。
    靳尚此来,只为一事,就是张仪提到的那件血衣。靳尚的思路是,如果屈平在,以参与办案的名义直接讨要,再设法毁掉,使之查无实证。如果屈平不在,就直接拿走。
    屈平不在。
    靳尚在左徒府搜索一圈,打问几人,一丝儿线索皆无。靳尚猛地想到一处,驱车赶赴屈平草庐。
    听到车响,老园丁迎出,见是靳尚,晓得他的身份,禀说左徒一大早就出去了。
    靳尚眼珠子一转:“我与屈大人约好了,他过会儿就回来,我先在这儿候他一时。”
    老园丁也无二话,当下召来囡囡,带他草舍里歇去。囡囡带靳尚至前院的厅堂里,倒上茶水招待。靳尚喝几口茶,转向屈平书房。囡囡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你叫啥名字?”靳尚笑道。
    “我叫囡囡。”囡囡应道。
    “我来过几次,没见过你呢。”
    “我也没见过你。”囡囡笑了,“阿伯,你寻啥呢?”
    “你见到一件血衣没?”
    “啥叫血衣?”
    “就是衣服上带些血,是件灰白的衣服,就像这件。”靳尚摸出一件与昭鼠血衣相同的衣服,抖给囡囡。
    囡囡摇头。
    靳尚正自失望,意外看到屈平书案两侧堆放的两大堆竹简及案上刚刚落成的宪令,两眼睁圆,就在案前坐下,展卷阅读。
    靳尚读一会儿,头上汗出。
    一切似乎是,那件血衣不再重要了。
    靳尚正读得起劲,猛然看到囡囡依然站在门内,两只大眼直盯住他。
    “囡囡,”靳尚放下竹简,“阿伯在这儿看会儿书,等你阿叔,你到外面玩去,成不?”
    “我不玩,”囡囡应道,“我要守在阿叔的书房里!”
    “这这这……”靳尚皱眉,“你阿叔看书时,你也守在身边吗?”
    “我不守,因为阿叔需要安静。”
    “阿伯看书,也需要安静呢。”靳尚笑了。
    “可我不认识阿伯!”囡囡应过,眼皮子眨几眨,“阿伯,你在屋里看,囡囡坐在门外,成不?”
    “成。”
    囡囡走到门外,坐在屋檐下。
    靳尚将案上竹简匆匆阅过,闭目凝会儿神,目光落到一旁的笔砚上,见砚中墨水俱足,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他带来的衣服,蘸好墨水,在那衣服上匆匆书写起来。
    靳尚誊抄近两个时辰,方将一捆竹简抄完,将整件衣服写得密密麻麻,连衣领上也写有字了,这才收起,将那衣服揣进衣襟,将房中竹简摆归原位,缓缓站起,打个懒腰,深深呼吸一口,大步走出。
    “阿伯,您不看了?”正在打盹的囡囡听到声音,亦忙站起。
    “不看了。”靳尚伸手抱起囡囡,“阿伯候不到阿叔,这先走了。”
    后晌申时,屈平从宫里回来,急匆匆走进草庐,拿起案上宪令,刚要出去,囡囡从外面跑来,叫道:“阿叔,上午有个阿伯来寻你,候你老半天呢。”
    “阿伯?”屈平震惊,“他在哪儿候我?”
    “就在阿叔的书房里。”
    屈平惊出一身冷汗,急回书房,将房中一切皆查一遍,见没有遗失,又看看所拟的宪令,一简没少。
    “阿伯就坐在这儿,翻看这些竹简,”囡囡指着竹简,“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让我出去,说是他不安静,我就坐在门外了,就坐在这儿。”指向门外她坐的地方,“我都坐得嗑睡了,他才出来,把我抱起来,说是要走哩。”
    屈平走到前院,召到老园丁,急问:“上午是谁来了?”
    “是上官大人,说是大人与他约好了,他先在屋里候你。我正在弄个棚架,就喊囡囡带他去了。”老园丁应道。
    显然,问题大了。
    靳尚从未约他,却对老伯说约好了,这分明是说谎。
    然而,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屈平闭目。
    “阿叔,”囡囡似又想起什么,接道,“阿伯要寻什么血衣,东找西找,没找着,问囡囡见没,我说我没见过。”
    屈平头顶又是一轰。
    是了,靳尚是为血衣而来,未能拿到血衣,却偷看了他所拟出的宪令。
    屈平平素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这辰光回,是奉王旨来取宪令的。
    早晨别过陈轸,屈平就入宫觐见怀王。不巧的是,怀王正在接待客人。候至午时,屈平方才得见,遂将陈轸所言简述一遍。这些从高处着眼的言辞真还打动了怀王。怀王决定听从屈平,依旧起用昭阳,让他施令。怀王问及宪令,屈平称已初步完稿。怀王随即传召昭阳,而让屈平去取宪令,由三人先行议定,再作颁布。
    岂料靳尚抢前一步,提前将宪令看了。
    作为朝廷命官,靳尚私入左徒住所,编谎并偷看如此尚未颁布的王命宪令,若是闹腾起来,是杀头重罪。同时,屈平亦深悔自己大意了,未能做好防范,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意摆在书房里。最起码,他应随身带往左徒府,交由咸尹掌管。
    屈平在房中细察一遍,见房中确实未曾丢失什么。至于这些宪令,若是顺利,三两天也就颁布于众了,上官大夫即使全部看去,也不过是早知几天而已!再说,上官也是大王的身边人,总不至于……
    想到这儿,屈平心里略觉安慰,将宪令悉数捆扎,提入车中,直驱宫城。
    屈平赶到时,昭阳已在宫中,看神情,二人相谈甚笃。由于只有一份,怀王遂让屈平朗诵一遍。屈平将竹简摊好,清清嗓子,大声朗读。怀王、昭阳各自闭目审听。
    一遍读毕,昭阳为示态度,率先鼓掌。怀王笑了,吩咐屈平由头再读,读一句,大家就讨论一句,将整个宪令过滤一遍。
    三人初时拘谨,尤其是昭阳,及至后来,完全放开了。放弃小我的昭阳,处处从楚国与王室角度思考,几乎完全赞同屈平的宪令草案,所提异议,皆在实施层面。
    天色黑下来,怀王兴甚,吩咐吃个便餐,掌灯夜战。直至深夜,三人方将所有宪令逐简审毕。怀王、昭阳各抒己见,屈平将见解不同之处一一标注,分列为商榷、不妥、必改三类,将前两类当场抽出论证,又对第三类如何修改列出方案,形成共识,尤其是在收回巴盐、乌金治权上,三人完全达成一致,各自满意,于三更梆响时分作别散去。
    次日晨起,子启早早叩开王叔府门,将昨晚他所察知的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王叔震惊,摸出靳尚转呈的那件抄录宪令的字衣,递给子启:“贤侄看看这个!”
    子启大约浏览一下,皱眉:“字又小又挤,费劲呢。”
    “你说的是。”王叔叫来家宰,将字衣丢给他,“多寻几个人,把上面每一个字都抄写入简。对了,叫上官大人来念,免得颠倒。”
    家宰应过,提上字衣走了。
    “抄写一份就是了,寻几个人做啥?”子启不解。
    “唉,”王叔指向离去的家宰,“那件衣上所写的小字,阿叔昨晚看了一宵,睡不着呀!”略略闭目,苦笑,“张子说的是,大王、昭阳、屈平三人万不可结到一起,可照贤侄方才所说,他们已于昨晚成伙了。”
    “怎么办?”子启急问。
    “有请张子!”王叔缓缓说道,“对付昭阳,得听他的!”
    子启应过,匆匆去了。
    张仪来后,没有给出任何主意,却讨来棋具,与王叔摆上了。二人连弈三局,待家宰将衣上的字全部抄出,方才推枰置子,接过依然散着墨香的竹简,凝神聚心,全部看完。
    “张子?”见张仪放下竹简,王叔小声询问。
    “王叔呀,”张仪盯住王叔,咧起嘴,抽出最要害的一处,“按照所写宪令,巴地的盐泉、宛地的乌金,统统都要收归王室喽!”
    “是哩。”王叔面色难堪。
    “什么狗屁宪令?”子启一震几案,“没有盐、铁,我们还吃什么?这要让大伙儿看到,还不反了?”
    “如果在下没有料错,这当是昭阳之谋!”张子将屎盆子劈头扣在昭阳头上。
    “昭阳之谋?”王叔怔了,“是收归王室!”
    “王室由谁来辖制呢?”张仪接道,“大王是不会管的,具体就由令尹府辖制。之前大王有意让屈平取代昭阳,但昨日来看,大王心气或已改变,如果不出意外,令尹依旧是昭阳。”
    “奇怪,”王叔自语,“大王何以突然改变呢?他怨昭阳久矣!”
    “这个当可归功于陈轸!”张仪应道,“昨日晨起,陈轸鸡鸣即起,先去昭阳府,继而是左徒府,之后,左徒与陈轸一并出门,左徒入宫,陈轸再入昭阳府。再之后,昭阳入宫,左徒先回草庐,再入王宫,这中间的曲折,耐人寻味啊!”看向靳尚,“不瞒诸位,昨日此时,在下真正在为靳兄擦冷汗哪。若是靳兄迟走一时,若是左徒早回一时,被左徒逮个现行,讲给大王,靳兄这辰光怕就没有这般坦然喽!”
    张仪轻轻几句,唬得靳尚额头汗出。
    “请问张子,何以应对,可有良策?”王叔拱手,直入主题。
    “回禀王叔,”张仪看向他,回礼,“仪没有良策,只有应策。”
    “请讲应策。”
    “应策有二,”张仪扫视王叔三人,“一是服从王命,顺应新制新法,王族、宗族合起手来,勒紧裤带,成就大王、左徒变改之功,藏富于国,厉兵秣马,东和于齐,西争于秦,以武力夺回商於谷地,将秦人锁死于关中。”
    “二呢?”子启急不可待。
    “其二是,”张仪看向他,“王族合力,制服昭阳、左徒,促使大王回归正途,藏富于民,西结强秦,东争于齐。秦无楚忧,可争三晋;楚无秦虑,可夺泗下。这也是秦王长策,在下赴楚聘亲,亦是为此,请诸位斟酌。”
    “有何斟酌?”子启握拳,看向王叔,“王叔,听张子的,干吧!”
    “敢问张子,”王叔闭目有顷,看向张仪,“事已至此,可有良策制服昭阳与左徒?”
    “制服左徒,”张仪看向靳尚,“非靳兄不可。至于昭阳,”看向王叔,“就得王叔亲自出马喽!”
    “怎么做?”
    张仪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王叔:“如何制服,尽在此囊,王叔可以开看。”转向靳尚,“麻烦靳兄与在下进宫一趟,靳兄可禀报大王,就说秦使有喜讯奏报!”
    得到昭阳助力,这又确定好改制变法的远略长策,怀王正自豪气冲天,听闻靳尚奏报,秦使有惊喜奏报,以为是关于商於之事的,当即传见。
    “贺喜我王!”觐见礼毕,张仪率先拱手。
    “呵呵呵,”怀王乐不合口,“今朝是有喜事。”俯身,“听闻秦使亦有喜讯带来,寡人可否一听?”
    “贺喜我王!”张仪再次拱手,贺喜。
    “呵呵呵,”怀王又笑几声,“说吧,寡人甚想听听张子的喜讯!”
    “仪已贺过两次了!”张仪再拱手,“再贺一次,仪贺喜我王!”
    “咦?”怀王敛起笑,盯住张仪,“你还没有讲出什么喜呢,这贺个什么?”
    “贺大王的喜呀!”张仪笑了,“大王得喜,有大利于楚,仪怎能不道贺呢?”
    “寡人得何喜了?”怀王纳闷。
    “呵呵呵,”张仪连笑几声,“大王的喜,满郢都皆知,这还用说出来吗?”
    “这……”怀王愈加纳闷了,看向靳尚,“什么喜?”
    靳尚勾头。
    “说呀!”怀王急了,声音提高。
    “大王颁宪布令,改制变法,行追魏文,功比秦孝,这是天大的喜事呀,仪是以道贺!”张仪拱手。
    “这……”怀王暗吃一惊,“秦使可指寡人颁诏定职裁冗的事?”
    “裁冗之事虽说可喜,却不值一贺。”
    “为何不值?”
    “一则此事已过旬日,在郢都算是往日旧事了,二则三世不袭,先悼王时代早已行过,今大王再行,实为平常,不为大喜。”
    “请问秦使,你说的大喜是指什么?”怀王直盯张仪。
    “仪已讲过,颁宪布令,改制变法呀!”
    “寡人颁何宪、布何令了?”怀王目光逼视。
    “咦?”张仪略作吃惊,“大王难道还没有颁布吗?”
    “寡人在问的是,寡人颁何宪、布何令了?”怀王咬住字眼。
    “左徒大人新造的宪令呀!”张仪故作惊讶,似乎奇怪怀王会回出这个问题。
    “新造的什么宪令?”怀王追问。
    “一十二宪,四十九令!”
    “你……”怀王倒吸一气,手指着他,“怎么晓得的?”
    “大王,”张仪两手一摊,“郢地人人皆知之事,仪怎么不晓得呢?”
    “啊!?”怀王震惊,看向靳尚,不可置信,“靳尚,你可晓得?”
    “回禀我王,”靳尚拱手,“臣早有听闻!”
    “听到什么了,快讲!”
    “就是左徒大人奉旨造宪之事。”
    “听何人所讲?”
    “左徒呀,他亲口所讲。”
    “他……”怀王愈加震惊了,“他在哪儿讲?都讲什么了?”
    “他逢人就讲呀,说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说大王早已离不开他,大王的宪令谕旨,无不出自他手,说莫看现在是代令尹,要不了几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为大王与他同池洗过澡,搓过背,说……”
    怀王猛拍几案:“够了!”
    靳尚吓一大跳,急急刹住。
    “靳尚,”怀王颤抖着手,点出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寡人这对你讲,屈平不可能说出这些!”
    “臣……”靳尚叩首,涕泣,“不敢欺王啊,大王!王若不信,可使人随街查访,屈平所造宪令,早已成街谈巷议,路人皆知呀!”
    “既是街头巷议,你……”怀王喘气,“且说一令!”
    “臣……”靳尚叩首。说实在的,尽管他抄写一遍,但要背诵,他真的一句也诵不出。
    “大王,仪请诵之!”张仪闭目,朗朗上口,“大楚宪令,第一宪,第一令,明宪审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为先王之时,所应皆为先王之势,今时过境迁,大邦并雄,中原列国先后变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规。寡人是以明宪审令,革除旧弊,以顺方今之时,以应方今之势……”
    张仪的过目不忘本领派上用场,一宪一令,不一会儿,竟将屈平花费不知多少时日才拟就的宪令悉数诵出,惊得怀王与内尹目瞪口呆,即使靳尚也是傻了。
    张仪诵完,笑道:“大王,仪所记住的就是这些,想必有不少错漏,贻笑于大王了。”
    怀王面色腊黄,额头汗出。
    空气冷凝,殿中死一般的静,只有怀王越来越粗的出气声。
    得与怀王、昭阳达成共识,屈平真有说不出的兴奋。翌日晨起,屈平哪儿也没去,只守在草舍里,将三人昨日所议悉数过滤一遍,斟酌成合适的表述添加进正文。
    天色过午,屈平修改完毕,自认为一切妥当,方才誊抄一遍,将原稿秘藏起来,赶赴左徒府,吩咐咸尹将宪令密抄三份,一份由他存档,另三份束扎成册,加盖左徒府玺印,送呈王宫咸尹。
    屈平刚刚吩咐完毕,屈遥进来,附他耳边低语。
    屈平脸色变了。
    “真正奇怪,”屈遥一脸茫然,“阿哥起草的宪令连我也未曾读过,街头百姓怎就全晓得了?”
    屈平已知原委,从牙缝里挤出二字:“靳——尚——”
    “靳尚?”屈遥不解,“他怎么了?”
    屈平忽地起身,快步走出。
    “阿哥,你去哪儿?”屈遥追上。
    “进宫!”屈平头也不回。
    御书房里,怀王怔怔地坐着,目光呆滞。
    怀王耳边响起靳尚的声音:“……他逢人就讲呀,说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说大王早已离不开他,大王的宪令谕旨,无不出自他手,说莫看他现在只是代令尹,要不了几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为大王与他同池洗过澡,搓过背,说……”
    接后是张仪的声音:“……大楚宪令,第一宪,第一令,明宪审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为先王之时,所应皆为先王之势,今时过境迁,大邦并雄,中原列国先后变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规。寡人是以明宪审令,革除旧弊,以顺方今之时,以应方今之势……”
    内尹进来,看怀王一眼,小心翼翼地候于一侧。
    怀王察出是他,眼睛未睁,声音出来:“访到什么了?”
    “回禀我王,”内尹小声,“臣使人察访街头茶肆,确如上官大人所讲,郢人皆在议论新宪……”
    怀王一拳震在几上:“屈平!”
    咸尹走进:“禀报我王,左徒屈平觐见!”
    怀王指向外面,浑身颤抖:“滚,滚滚,让他滚!”
    内尹急了,压低声音:“大王?”
    怀王喘会儿气,指着内尹:“去,告诉那个左徒,就说寡人忙呢,无暇见他!”
    内尹拱手:“臣领旨!”
    内尹自然没传原话,只说大王在忙,让他改个时辰再来。内尹传完话,正要进去,屈平一把扯住他,压低声问:“告诉我实话,大王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内尹轻叹一声,算作答复了。
    屈平急了:“你再禀报我王,我有委屈诉说!”
    内尹又叹一声,压低声音:“左徒大人,你还是改个辰光来吧。”转身进去了。
    屈平晓得事急,当门跪下。
    屈平由后晌始跪,一直跪到太阳落山,再跪到天色黑定,再跪到时交一更,宫中仍无一人出来请他。
    奇怪的是,宫门开着,但没有一人由宫门进出。
    直觉告诉屈平,大王就在宫里。
    大王生气、屈平跪堵宫门的事情在宫中不胫而走,自也传进巫咸庙。
    在郑袖推动下,楚国不少地方都在开建巫咸庙,祭司紧缺,郑袖从宫中及民间选出几十名清秀少女,由白云在巫咸庙中作专业培训。
    “左徒求见,大王不许,左徒跪在宫门前面,宫中所有人都不走宫门了,开偏门出入。这都交一更了,左徒跪有两个多时辰哩!”一个准祭司悄声禀报白云。
    “大王在吗?”白云问道。
    “大王在。大王就在那位置上一直坐着,啥也没干。”
    “为什么事吗?”
    “不晓得呢。午时靳尚与秦使觐见大王,他们走后,大王就成这样了。”
    “晓得了。你去南宫,求请娘娘,就说我想借用一下她的琴。”
    准祭司匆匆去了,不过一刻,抱着南后的琴回来。
    白云接过琴,看也没看,抱上就出去了。
    白云径直走到楚宫前院,走向殿门。
    果然,屈平当门跪着。
    白云在屈平跟前蹲下,悄语:“阿哥,你因何跪在这儿?”
    “因为小人靳尚。”屈平低声应道。
    “他怎么了?”
    “他潜入草舍,偷走我起草的宪令,在郢都四处张扬,大王因此而生我的气了。”
    “他与秦使是在午时觐见的大王!”白云丢下一句,起身,抱起琴,款款入内。
    白云没有禀报,直入殿中,重重的脚步声一路响进来。
    正在闷头坐着的怀王听到响声异样,猛地抬头,见是白云,精神一振,两眼大睁,盯住她。所有宫人,包括内尹,没人料到祭司会不请自来,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白云抱琴走到怀王案前,转向左侧,在一块空处席地而坐,摆琴。
    怀王显然晓得她为何而来,眼睛夸张地闭上,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心已异样,不时睁开一道细缝,瞄一下她。
    白云看在眼里。
    白云摆好琴,调好弦,身体坐直,两手抚琴,弦却不动。
    怀王在等候琴声,琴声迟迟不起。
    宫中死一般的静。
    沉不住气的是怀王,又瞄一眼白云,眼睛彻底闭合,鼻孔里发出夸张的鼾声。
    白云听得分明,猛地拨弦,连响几个怪声,尖厉而刺耳。许是力道过猛,在最后一个怪声之后,一根弦断了。
    所有人都被这几声琴弦惊愣了,尤其是那个断弦声。
    怀王受惊,两眼大睁,盯过来,声音不悦:“是祭司呀,你怎么来了?”
    “回禀大王,”白云朗声,“是巫咸大神示我来的!”
    “哦?”听到大神,怀王本能地坐直身子,“巫咸大神让你来做什么?”
    “为大王弹琴!”
    “你……弹吧,寡人洗耳恭听!”
    “已经弹过了!”
    “是刚才那几声?”怀王惊愕。
    “正是。”
    “何以刺耳?”
    “不刺耳不足以唤醒大楚之王!”
    “唤醒寡人?”怀王怔了,“寡人睡了吗?”
    “大王没有睡,是昏且迷了!”
    “你——”怀王气极,目光如炬,射向白云,良久,缓出一气,“这且说说,寡人怎就昏且迷了?”
    “作为大楚之王,不问真假曲直,偏听一面之辞,塞视听于朝臣,拒忠贞于门外,难道不是昏且迷了?”
    怀王手指哆嗦,指着她:“寡人何曾——”想起屈平,稍稍尴尬,转对内尹,“传旨,让堵寡人门口的那个人,进来吧!”
    从宫中回来,靳尚一路无话。
    靳尚明白,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赌局,不仅将自己的未来、家族的未来、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押在这一赌上了。
    靳尚之所以敢于押上全部身家,是他心中已有胜算。他的胜算不在自己,不在王叔、子启等王亲贵族,亦不在秦人张仪,而在赌局的另一方阵营,大王、昭阳与屈平。他与大王相处不下二十年,深知大王;他与昭阳明争暗斗十多年,亦深知昭阳。大王不是一个当大事的人,昭阳老矣,至于屈平,他压根儿就没有把他当根葱。
    然而,与大王一样,靳尚自己也不是个能当大事的人,他也深知这一点。不能当大事,大事却临头。在张仪、王叔将他完全推到风口浪尖时,靳尚吊不住气了。当宫中来人提及屈平入宫,当宫门而跪以求见大王时,靳尚的心愈加慌乱,起身赶到王叔府宅。
    整整一个下午,直至一更天,靳尚未曾离开王叔府宅半步。陪他压惊的是王叔、张仪、子启三人,一侧侍奉的是天香、秋果四个品香楼的花魁。四人在玩投壶游戏,但谁的心思都不在游戏中。
    将近二更,靳尚的家宰气喘吁吁地赶到王叔府,禀报大王急召,要他即刻入宫觐见。
    靳尚脸色白了。无论如何,他在屈平草舍坐守两个时辰,面前摆着的就是屈平的新宪,这是个铁的事实。
    靳尚看向王叔。
    王叔看向张仪。
    “靳兄,”张仪看向靳尚,“对证去吧,记住,一口咬死!”
    “怎么咬?”靳尚吸一口气。
    “昨日的事呀。”张仪看向靳尚,“昨日从卯时起,你就陪仪去湖边钓鱼,中午烧烤鲜鱼,鱼刺还卡了你,是不?”
    “卡了我?”靳尚惊愕。
    “是呀,那根鱼刺极大,怎么也取不出,眼见靳兄性命垂危,在下急了,快马加鞭,将你送去看疾医,就是城西丁字街口的那家,那疾医将靳兄放倒在榻上,拿起一把细钳,从靳兄嗓眼里取出一根这么长的刺,是不?”张仪比划了一下鱼刺的长度。
    所有人都明白了张仪的话音。
    “可……”靳尚忐忑。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看向天香,“有请拔刺的疾医!”
    天香出去,不一会儿,领进一人。
    那人手中拿着一根鱼刺,请求靳尚伸出手指,闭上眼睛,拿鱼刺扎入指尖取血,将血液抹在鱼刺上。
    取完血,疾医将鱼刺小心包好,拱手出门。
    “靳兄,”张仪笑道,“这下放心了吧。有人证,有物证,是可以查验的!”
    靳尚看向王叔。
    “上官大人,”王叔拱手,“放心去吧,照张子所讲,一口咬死。咬死了,就讲清了。咬不死,反倒讲不清!”指向自己,“王叔恭候佳音!”
    靳尚再无二话,朝众人拱手作别,大步出去。
    听到靳尚走远,王叔看向张仪。
    “王叔,该玩锦囊里的游戏了!”张仪提示。
    “贤侄,”王叔转对子启,“这就去,叫醒你的几个阿叔,传王叔的话,召集族兵,厉兵秣马,筹备出行!”
    子启应过,急急去了。
    靳尚赶到王宫,早有宫人守候,将他引入偏殿,也就是他与张仪上午觐见的地方。
    殿中没有外人,怀王坐于主位,脸黑着。右侧客位坐着屈平,左侧一边,白云远远地坐在那儿抚琴,琴声断续,时不时地迸出一声,激荡起原本就已紧张的空气。
    “臣叩见我王!”靳尚趋入,叩首。
    “靳尚,”怀王二目如炬,紧紧盯住他,“说说,昨日你都干什么了?”
    “昨日?”靳尚抬头,拱手,“回禀我王,昨日臣奉王命陪同秦使张仪出城钓鱼去了!”
    “钓鱼?”怀王震惊,两眼圆睁,“昨日何时?”
    “看日头,大约是卯时。臣吃不太准,是秦使临时约的。”靳尚豁出去了,反而放松下来,“他在馆驿守得烦闷,使人请臣。臣有王命应对秦使,不能不去。”
    “去哪儿钓的鱼?钓到何时?”怀王急问。
    “出西门三十里,有一片水泽,秦使常去那儿垂钓。我们卯时出城,直到后晌申时……”靳尚顿住话头,看向怀王,“敢问我王,这……”
    怀王看向屈平,目光质疑。
    “靳尚,你……说谎!”屈平早已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向他,手指发颤。
    “左徒大人,”靳尚假作愕然,“下官何处说谎了?”
    “你……”屈平大声,“你在卯时到达左徒府,府中有大尹、咸尹皆可作证!”
    “左徒大人,”靳尚笑了,“下官确实去过左徒府,是为昭鼠的案子。大王命下官协助左徒审理此案,而此案的关键是昭鼠的血衣,下官对血衣未看真切,想到府中实地察看,好与左徒大人议论此案,不想左徒不在府中,血衣也未寻到。下官无奈,只好回府,刚到府中,就有秦使口信,下官赶到使馆,秦使已在备车守候,下官别无选择,只好从他去了。”
    “你说谎!”屈平愈加震怒,一拳震几,“你根本没有回府,而是直驱我在城外的草舍,说是寻我,草舍园丁告诉你我出去了,晚上才回。你谎称与我约好了,说要在我舍中等候。园丁认识你,晓得你是上官大人,就让我家囡囡带你到草舍歇息。你在我家一直守到日过午时,就坐在我的几案前面,足足坐有两个时辰,我家囡囡不认识你,守着你,可你将她支开,不让她站在屋里。囡囡无奈,就坐在门坎外面,一直守到你出来!光天化日,你休想抵赖!”
    “苍天哪,”靳尚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呜呜呜,苍天哪……”长哭几声,朝怀王叩首,“大王啊,臣……从您二十多年,何曾有过一句谎言哪!臣由朝至夕,勤于政务,应酬秦使,何来闲暇私串乡居?臣忠心侍王,战战兢兢,何来胆子私潜左徒雅舍,偷窃大王宪令?臣……呜呜呜呜……左徒大人位尊权高,一口咬定臣私入其宅,臣……纵使跳进云梦泽里也洗脱不清啊,呜呜呜……”
    “上官大人,”屈平冷笑一声,“屈平并未提及,你怎么偷窃大王宪令了?”
    靳尚一愣,自知说走嘴了,眼珠子一转,放声大哭:“呜呜呜呜,大王啊,您这夜半三更的召臣至此,特别提及昨日的事,左徒这又一口咬定臣潜入他的舍中,坐在他的几案前面,为的不是大王的宪令吗?左徒为大王造宪制令,大王并未告臣,臣实不知,可郢都之人无所不知呀,今朝秦使……好了,臣不讲了,臣之冤枉,无处伸诉,臣……大王啊,臣惟有一死以证清白呀,我的大王啊,呜呜呜呜……”
    “左徒?”怀王听他讲得有鼻子有眼,头也大了,眯起眼,看向屈平。
    “靳尚,”屈平终于明白他的用意,心底透寒,咬牙切齿,“你……你是说,屈平今日诬谄你不成?”
    “屈平,”靳尚猛地擦干泪水,不再客气,语气发狠,“捉贼见赃,捉奸见双,你既非诬谄,请拿证据出来!”
    “证据就是我家草舍中的园丁与囡囡!”屈平朗声,“你卯时将过入室,诳语与我有约,入室搜索血衣,未获,看到案头竹简,读之,知是宪令,遂支走囡囡,坐于几案抄写,我今日特别察过,我的砚台被人动过,我的鹅笔被人用过,我的墨水原有一砚,几用殆尽,还有,我家囡囡一直守在门外,盯着你呢!”
    “哼,”靳尚冷笑一声,“我道是什么如山铁证,原来却是你家囡囡!”略顿,手指屈平,字字有力,“姓屈的,靳尚与你同朝侍主,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要冤死在下?既然你已铁证如山,为何昨夜不到宫中,直到今朝大王听到满街传言才说?大王信任于你,命你起草宪令,而这宪令竟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窃走,这是何等大事,你为何没有即时报案,为何没有即时奏报大王?”
    “你……你这卑鄙小人……”屈平手指他,气结,“我……我念你是大王信臣,念你一家老小数口性命,一时心软,存意放你一码,不想你……你却……”
    “呜呜呜,”靳尚两手顿地,号啕再哭,“我的大王啊,您这可都听见了,臣……这是跳进云梦水里也洗不清了呀,臣……惟有一死以证清白啊,我的大王啊……”话音落处,猛地站起,瞄见内尹站处,径直撞向他身边的庭柱。
    内尹伸手,将他抱住。
    屈平气结。
    坐在琴边的白云看个真切,一阵恶心,转到柱后“嗷嗷”干呕。
    “大王,”靳尚挣脱内尹,重新跪到怀王案前,“臣请司败府调查此案,各出证据。臣与秦使昨日垂钓于野,中午以天地为炉,烤鱼果腹,不巧被鱼刺卡喉,疼痛欲死,秦使惊惧,驱车疾驰入郢,送疾医救治。疾医从臣喉中取出鱼刺一枚,自去至来,既有人证,也有物证,望大王为臣洗涮清白!”
    “你……你们……”怀王气急,呼呼直喘,一手捂耳,一手指向门外,几乎是嘶叫,“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
    内尹上前,一手推屈平,一手推靳尚,将二人推出宫门,顺手关上。
    白云仍在呕吐。
    怀王喘会儿气,看过来,略是诧异:“祭司,你……怎么了?”
    白云干呕:“恶……恶心!”
    怀王对宫尹:“快,传御医!”
    “我……我要……出宫!”白云站起,走向宫门。
    “白云?”怀王叫道。
    白云站住,转身,看向他。
    “你……”怀王扬手,“走吧。”语气伤感,“你们……全都走吧,走吧,走吧……”吃力地站起,一摇一晃地走出偏门。
    怀王直入南宫,如僵尸一般跌坐在郑袖榻上,两手抱头,口中发出一连串莫名的怪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一直在关注此事进展的郑袖凄然动容,扑地跪在怀王身边,伸出纤手,轻拂怀王几管变形的面容。
    “爱妃——”怀王抬头,看向她,眼中出泪。
    “我的王啊!”郑袖声音颤抖,一头扑入怀王怀抱,将他紧紧搂住。
    夜深了,纪陵君府门守卫甚严。府院中灯火通明,人影来去,草坪上坐着不少拿枪持刀的人,或磨刀,或擦枪,或煮饭,或备粮,或喂马,或修车,或理箭搭子……时不时有青壮从各个方向赶过来,经过盘查,被人引进府院。
    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一人喧哗。
    一辆车马疾速驰来,在府门外停下。
    二人下车,直入府门。
    是刚从宫中回来的靳尚与前往接他的子启。
    望着府中的一切,靳尚一脸惊愕,扯一下子启的衣襟,低声:“这是做什么?”
    子启轻“嘘”一声,指向正厅。
    二人快步走向正厅,见厅中端坐十几个壮汉,无不甲胄裹身,披挂整齐,一脸严肃地各就席位。
    望到子启,场面立时热闹起来,这些壮汉全像弹簧一样弹起,围住子启,纷纷嚷嚷,七嘴八舌:
    “启公子,请禀报王叔,人差不多齐了!我家三千,三百在城内,七百在城外!”
    “启公子,我家八千,府中五百,七千五百在荆门,枕戈待旦,只待王叔命令!”
    “我家是三万,全在封地,我已快马通报,旬日之内可以抵郢!”
    “他娘老子的,不让我们活,谁也别想活!”
    “清君侧,诛屈平!”
    “杀昭氏,诛三姓!”
    “速对王叔讲一声,尽快发令,我们等不及了!”
    …………
    子启扫瞄一圈,朝大家扬下手,指指席位,扯靳尚穿过大厅,走向一间侧室。
    是王叔的私人客房。
    子启推开门,见王叔端坐于主席,两眼微闭。
    客位坐着张仪,彭君、射皋君作陪。
    张仪的两眼也是闭合,只有彭君、射皋君各自睁眼,见二人进来,伸手让座。
    子启、靳尚坐在两块空席上,看向王叔。
    “靳兄凯旋,仪道贺了!”张仪拱手,睁眼,朝靳尚道贺。
    “托张兄的福!”靳尚回礼。
    “上官大人受惊了!”王叔看向彭君,“传菜,上酒,为上官大人压惊!”
    彭君应一声,匆匆出去。
    “上官大人,能否讲讲宫中的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下官……唉!”靳尚轻叹一声,勾头。
    “禀王叔,小侄来讲吧!”子启将途中靳尚讲给他的过程简述一遍,末了道,“上官、屈平各有说辞,各有证据,互争长短,父王气得昏头,将上官大人并屈平,还有那个祭司,统统赶走了,就这辰光,父王想必在郑妃宫里兀自伤心呢。”
    彭君安排好饭食,推门进来:“王叔,发令吧,大家等不及了!”
    王叔瞄他一眼:“发什么令?”
    “咦?”彭君怔了,“不是说好清君侧、杀奸贼的吗?杀屈平,杀昭阳,杀三氏……”
    王叔厉声斥道:“糊涂!”
    “这……”彭君不解地看向子启。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亦看向子启,“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是杀奸贼,公子就当放风出去,让奸贼们有个防备才是!”
    子启一脸迷茫,看向王叔:“王叔?”
    “安排去吧,”王叔摆手,“悉听张子。”
    夜深了。
    昭阳府内也不平静,人来人往,亮光明灭。
    邢才由外入内,直入主厅,身后跟着陈轸。
    端坐主位的昭阳面色严竣,昭睢、昭佗、昭鱼等人神色焦躁。
    看到陈轸进来,昭阳站起,拱手:“陈兄,总算把你候来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早该来的,可孩子发烧了,伊娜急得掉眼泪,我这得安抚几下才是。”
    “要紧不?”
    “要紧个屁。”陈轸苦笑,“孩子不发烧咋长个呢?女人就是顶不住事!”在客位坐下,看向昭阳,“听说是出事情了。”
    “是哩。”昭阳指向不远处,“他们要动手了。”
    “是吗?”陈轸目光扫向几人,“说说,他们是怎么动的?”
    “回禀陈叔,”昭睢拱手,“郢都不下几千,集中于几个府里,无不披挂在身,枕戈以待。十余王亲这正聚在王叔府宅。”
    “可是为上官与左徒的事儿?”
    “正是。”昭睢应道,“为拿到昭鼠血衣,上官于昨日先到左徒府,后入左徒草堂,但血衣在宫里,上官寻不到,却意外看到左徒所造的新宪令,就抄写一份,带走了。王叔他们将这份宪令四处张扬,张仪于今日上午入宫向大王贺喜改制的事,大王懵了,问靳尚,说是左徒四处张扬,郢人无不知晓,大王查访属实,就生左徒的气了。左徒这也听到传闻,知是靳尚做下的,因草堂里的家人说,靳尚昨日在草堂守候足有两个时辰,就坐在他的几案前,看那宪令。左徒入宫禀明,大王夜召靳尚,靳尚死不承认去过他的草堂,二人争执于王侧,大王震怒,将他们全部赶走。”
    “唉,”陈轸轻叹一声,“大楚国要让这个靳尚害死了。”看向昭阳,“王叔磨刀擦枪,不是为左徒,恐怕是为昭兄。”
    “是哩!”昭阳重重地应出一声。
    “想是昨日昭兄入宫,与大王、左徒达成一致,让王叔他们晓得了。”
    “哼,”昭阳冷笑一声,“若论动粗,他们还嫩着呢!”转对昭佗,“人齐了吗?”
    “齐了!”昭佗低声应道。
    “邢才,”昭阳转对邢才,“集合所有仆役,发放兵器!”
    邢才应个诺,扭身急去。
    昭阳看向昭睢:“睢儿,你这就去景府、屈府,求见景翠、屈丐,就说老夫有请!”
    “左徒呢?”昭睢急问。
    昭阳看向陈轸。
    “左徒那儿,在下走一趟。”陈轸转身去了。
    从王宫出来,屈平没有回草舍,一是太迟,二是太远,三是气昏头了。
    屈平直入离王宫不远的左徒府,陪他一路而来的是白云。
    叫开府门,屈平直入后堂。
    早有差役点亮灯火,安排洗梳与就寝。
    屈平却毫无睡意。
    屈平万未料到自己会在这么一个晚上遇到这么一个毫无底限的人,上官靳尚!他竟能在大王跟前编出此等拙劣谎言,生生将黑的讲作白的,将假的讲作真的,将有的讲作无的,将无的讲作有的。
    想到上官靳尚在自己刚刚出生时就已陪在怀王身侧,整整陪他二十多年,屈平的头皮都是麻的。
    屈平耳边不由响起叔叔屈丐的声音:“……你只是一个人哪,你是一根铁钉,可他们结成的是一块又大又厚的砧板,你是钉不进去的……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没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晓得郢都正在发生什么呀……先说靳尚,早与秦使张仪、王叔、鄂君他们结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吗?靳尚于郑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郑娘娘还能向着你吗……你切切不可忘记,屈、景、昭三氏永远都是公族,这个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这个国家的福祉,包括贤侄你。没有公族这个招牌,贤侄纵使再有能耐,能进入楚王的宫城吗?能凭几首诗赋就当上大楚的左徒吗?贤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处,可你所拟的宪令却是与整个公族作对,与整个王族作对,裁冗改制,累世不袭,锋芒所向,是剥夺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这合适吗?是的,你的宪令有利于大王,有利于千千万万个大楚底层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为大王,是生出来的,是累世袭来的,没有公族与王族,何来的大王?至于底层百姓,他们能懂你吗?即使他们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们立脚的地方吗?”
    是的,他自己是太稚嫩了!
    屈平在厅中来回踱步,耳边再度响起陈轸的声音:“在楚国,贵族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与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贵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渐被架空,大王不乐。大王争利,只能向贵族争;贵族争利,只能向民争。大王与贵族之争,在朝堂上,贵族与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间、地头。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贵族利大,作为贵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则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为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为平民争利。无论是大王还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剥夺贵族之利,也就是剥除王族与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虽众,却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乌压压,皆是贵族……”
    在屈平来回踱步时,白云已点好香,安祥地坐在席位上,目光微闭,凝神屏气,似乎在排除一切干扰,沟通她的巫咸大神。
    大街上不时传进来来往往的跑步声、车马声,没有人语。
    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频繁。
    屈平正自诧异,院门响了,屈遥带着陈轸匆匆走进。
    “先生,遥弟,你们——”屈平看向二人,目光征询。
    “呵呵呵,”陈轸的脸上挂着平素的笑,“是碰巧了。轸欲访左徒,正待敲门,一人飞步而来,轸还以为是歹人呢,不想却是大尹!”
    “阿哥,出事情了!”屈遥没有这么轻松,脸皮绷着。
    “何事?”屈平急问。
    “你听!”屈遥朝外面的街道努嘴,“一伙一伙的,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人,都在往一堆儿凑呢!”
    “凑往哪儿?”屈平震惊。
    “有凑向王叔府的,有凑向令尹府的。”
    屈平倒吸一口冷气,看向陈轸。
    陈轸看准客位,坦然坐下,看向屈平:“轸访左徒,正是为此!”
    “怎么回事儿?”
    “王叔欲清君侧,令尹总也不能束手就擒吧?”
    “清君侧?”屈平惊呆,“你是说——”顿住。
    “是的,”陈轸轻叹一声,“也许在今夜,也许在明天,郢都就有可能见血了,”看向四周,“尤其是这座老宅子,就这辰光,不定有多少枪头利矢在瞄着呢!”
    “看他们谁敢!”屈遥握拳,盯住屈平,“阿哥,我这就召人去?”拔腿就走。
    “回来!”屈平的声音淡淡的。
    已经走到门口的屈遥踅回来。
    屈平反倒安静下来,不再踱步了,回到主位,缓缓坐下,朝陈轸拱手:“先生可有妙策?”
    “事情搞到这一步,妙策就没有了。”陈轸回他个礼,敛神,“左徒大人,这包脓既已生成,不挤就不成了。”
    “怎么挤?”屈平问道。
    “听闻大王授予你符令,许你动用王师三千,可有此事?”
    “有之。”
    “王叔他们深夜聚众,是叛乱无疑。令尹已经知会三姓族兵,你若征调王师,会同三姓族兵,先动一步,将王叔、靳尚等众一举擒拿。你们可深夜行动,及至尘埃落定,再行奏报大王,那时,木已成舟,人证物证俱在,大王自也乐见其成。然后,你可奏请大王,或驱逐秦使,或准允秦使和亲,礼送芈月公主出嫁!”
    “若是有人拒捕呢?”
    “格杀勿论。”
    屈平闭目。
    “屈子,”陈轸续砸一句,“是王叔他们率先聚众,你听见了,也看见了,这是再好不过的动手借口,更是一举功成的难得契机。就轸所判,只要你能下定狠心,与令尹合力,就有绝对胜算。王叔那帮徒众,若论敛财奢靡,没个说的,若论谋阵厮杀,相信他们抵不过昭阳。”
    又是一阵沉默。
    “谢先生妙策。”良久,屈平抬头,拱手,“只是,晚生以为不可行!”
    “屈子?”陈轸急了。
    “先生,”屈平语气笃定,“眼下是双方敛拔弩张,若依此策,郢都必是流血漂杵。郢都流血,就中了秦使之计!”
    “唉,”陈轸先是长长一叹,继而目光如炬,盯住屈平,“好吧,轸只问左徒一句,你要不要改制,要不要变法?”
    “要。”
    “只要左徒坚持改制,坚持变法,这血就是必须流的!”陈轸有力握拳。
    “魏、齐、韩改制,皆没有流血!”
    “唉,左徒呀,”陈轸摇头,苦笑,“你既然提到过去,轸就讲讲过去。先说魏国,那辰光,三晋(韩、赵、魏)皆为新立之国,所行之制是原来晋国的。作为新立之国,可以不行旧制,因而,魏文侯用李悝变法,那不叫改制,叫立制。晋国已无,魏国朝臣无所傍依,就只能遵守所立新制。再说齐国。与魏一样,田齐也为新立之国,齐公也是可以完全不守姜齐旧制的。即便如此,齐威公在改制之前,依旧烹了阿城令。至于韩侯,道理同上,再说,申不害并没有动贵族之利,不过是对他们稍加约束,让渡给平民一点点儿权利而已。可眼下不同,左徒呀,你与大王之所以想改制,是因为要对付秦国。那就得想想秦国,秦孝公用商君改制,渭水全让鲜血染红了。”
    屈平再入沉思。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先生,”屈平终于抬头,语气笃定,“即使流血,也不是在明天,更不应是在今晚。”
    “为何?”陈轸追问。
    “因为,是王叔他们先提枪的!”屈平两手一摊,“我们不能去杀一个弯弓持枪、严阵以待的人,是不?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是王叔还是令尹,都是强人,两强相争,受伤的是楚,得利的是秦。”
    “唉!”陈轸长叹一声,“屈子呀,枪对枪,刀对刀,这个才当是楚人的风格。难道左徒要将王叔他们于睡梦中斩尽杀绝吗?”
    “这是两码事,”屈平似乎笃定了,朝陈轸拱手,“敬请先生看在楚国苍生面上,再走昭府一趟,务必劝退令尹大人。至于王叔那儿,由晚生前往劝退!”
    一宵无眠。
    一直候至天明,郢都并无大事。
    屈平松出一气,大步出门。
    “阿哥,”白云紧跟上来,“我也去。”
    屈平凝视她。白云递给他一只手,屈平握住。
    二人挽起,并肩走出府门,在黎明的曙光里走向纪陵君府。
    这片街区邻近王宫,是郢都的贵族区,豪门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
    纪陵君府前森严壁垒,府门两侧各站两个持戟甲士。
    屈平求见,递上拜帖。
    子启迎出。
    见是屈平与白云,子启颇为亲热,见过虚礼,带二人直入府门,走向正厅。
    府院中,偌大的府院中到处是人,一排挨一排地坐着,整齐划一,枪在手,剑在腰,闭目养神。前院空场上停着几辆战车,几辆辎车,御手们皆在忙活,马已上套,蓄势待发。
    白云深吸一气,挽牢屈平的手。白云的另一手伸进胸襟里,掏出玉佩,让它明明白白地挂在胸前。
    王叔迎出厅门。
    看到白云,王叔的笑容僵住了。
    王叔的两道目光锁在白云胸前的玉佩上。
    白云回视他,二眸平静如水。
    二人对视,屈平再被冷落。
    陪他们进来的子启一会儿看下王叔,一会儿看下白云,脸上浮出笑,显然在悄悄比较这对亲亲父女。
    时光如滞,不知过有多久,白云率先回神,看向屈平,淡淡一笑:“阿哥,你不是要见王叔吗?王叔这在面前呢!”
    屈平拱手:“臣屈平叩见王叔!”
    王叔这也看过来,声音缓缓的,拱手回个礼,伸手礼让:“二位客人,请!”
    几人走进府中,各自坐下。
    “左徒日理万机,乃百忙之人,”王叔面带微笑,盯住屈平,“这大清早的赶至老夫寒舍,可有急事?”
    “回禀王叔,”屈平拱手,“臣此来是求请王叔的!”
    “哦?”王叔倾身,“你有何请?”
    “求请王叔以大楚苍生为念,劝阻诸君克制私欲,切莫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哦?”王叔眉头拧起,佯作吃惊,“听左徒之言,出什么事情了吗?”
    “臣已得知,”屈平应道,“自昨夜迄今,诸君府宅无不刀光剑影,一宵未歇,”指向外面,“即使王叔府中,这也是人来人往,杀气腾腾啊!”
    “呵呵呵,”王叔朗声笑了,“是左徒想多了!”看向子启,“启儿,可将府中热闹禀报左徒!”
    “禀左徒,”子启拱手,“王叔并我等诸君约定今日午后前往云梦苑游猎,下人这在连夜筹备呢!”
    屈平惊骇,由不得看向白云。
    “呵呵呵呵,”王叔又笑几声,“左徒呀,不要听信他人谗言,想得太多。近日云梦苑中鱼肥蟹壮,麝游鹿荡,老夫的手痒痒了,约定几位兄弟子侄前往游猎。左徒若是有暇,可随老夫前往,以左徒手段,想必会有不少斩获!”
    屈平显然没有转过弯子来,目光仍旧没有离开白云。
    白云淡淡一笑:“若是此说,本祭司倒要劝谏王叔取缔此行!”
    “哦?”王叔看向她,“请问何故?”
    “回禀王叔,”白云又是一笑,“未来三日,云梦苑上空,当有九龙闹泽!”
    “这……”王叔看向外面,见天色晴朗,万道霞光映红庭院,盯住她,“九龙闹泽,祭司何以晓得?”
    “王叔这么快就忘记本祭司是做什么的了?”白云又是一笑,抚摸起她胸前的玉佩。
    见她抚摸玉佩,王叔呆了。
    王叔的眼睛盯在她的玉佩上,眼前幻出白云母亲跳崖的身影。
    王叔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前,摸进胸襟,正要摸出他的玉佩,子启出声:“王叔,还去云梦吗?”
    王叔打个惊怔,空手出来,轻叹一声:“唉,既然有九龙闹泽,就不去了吧。”
    “好咧,小侄这就传告大家!”子启应过,拔脚出去。
    “对了,”王叔扬手吩咐,“麻烦贤侄再进宫一趟,奏报大王,就说王叔觐见!”看向屈平,苦笑一下,摊开两手,“看来,有些事情,老夫得去解释一下。”
    听到“解释一下”,屈平陡然明白什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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