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途中,苏秦心情极是沉重。
    相国府离宫城不远,但对苏秦来说,却漫长得似乎走不到尽头。他晓得子之,看来,燕国的灾难已不可控,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猛地想到什么,苏秦心底一颤,拉开窗帘,急道:“邹兄,停!”
    飞刀邹喝叫御手停车。自那次出事之后,飞刀邹不再驾车了,雇一个专业御手,自己一心于卫护。
    “主公?”飞刀邹凑过来。
    “宫中还有几个公子?”
    “袁豹或知。”飞刀邹应道。
    “快,回府。”
    车马顷刻到家,出门迎候的不是袁豹,却是苏代。
    “二哥,想死您了!”见到苏秦,苏代脸上再无矜持,就像是在洛阳时一样,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没想到您会在这辰光回来!”
    苏秦回他个苦笑,指向客堂。
    见苏秦被飞刀邹搀着,苏代紧忙搀在另一侧,回到客堂。
    堂中,苏代一家全都来了,偌大个客堂竟然显得狭小。
    苏秦坐下,目光落在一个女子身上。她看起来不大,但头发已经挽起,衣饰是新妇装,一脸羞涩地站在苏代长子身边。
    “二哥,这位是方今燕王的长公主,如今是你侄媳了!”苏代见苏秦看她,紧忙介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向二人招手,“孩子们,这就是为父常常讲给你们的二伯,过来见礼!”
    苏代长子拉住她,并行过来,行叩拜大礼。
    “还记得我吗?”苏秦冲她笑笑,“我到过你家的草舍里,那辰光,你才这么高!”比划一个高度。
    长公主勾首,点头:“记得的,你还抱过我呢!”
    众人皆笑起来。
    接着,苏代招呼其他孩子一一见礼,苏秦吩咐袁豹拿出金子,每个孩子发放一块。
    “老袁,”苏代看向袁豹,“你带他们花园里转转,哪儿有杂草就让他们拔好了。”
    袁豹应过,带上众家小出去。
    许是太累,苏秦走到内间,在他的榻上躺下。
    苏代紧跟过来。
    “二哥,”见客堂里再无他人,苏代不无兴奋,“这些年来,我遵从你的指点,读你所读,悟你所悟,颇有心得,近日有所小试,嘿,真还灵光呢!”
    “你怎么试的?”
    苏代将他如何使齐,如何揣摩各方情势,如何去找淳于髡,如何与淳于髡对话及如何见齐王,之后归燕,子之如何求他,他又如何向燕王哙复命,子之如何赠给他金子等等,事无巨细,悉数禀报一遍。
    “你——”苏秦总算是明白内中隐情,指向苏代,手指发颤,“你坏了我的大事不说,这又坑害燕国,坑害燕人,坑害子之,最后是坑害你自己,你……”
    苏代完全懵了。
    如此严厉的斥责显然不是苏代所期待的。
    “二……二哥……”苏代带着哭腔,“怎……怎么回事儿?”
    “你呀,”苏秦气结,咳嗽几声,平稳一下情绪,盯住苏代,“蓟城血流成河,你这个始作俑者却不晓得怎么回事儿,这……这就是你所学的口舌之术吗?”
    “燕王禅让贤能子之是上古圣德,是太子他想不通,硬要谋逆,才闹出这般事来。这不,市被将军明白原委,就站在子之这边了,叛乱已除,燕国很快就会——”
    不待苏代讲完,苏秦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从今往后,不可再登我的房门!”
    “二哥……”苏代吓傻了,扑嗵跪下,哭起来。
    苏秦翻过身,给他个背。
    “二哥,我……”苏代哽咽,“我晓得错了,你说,事已至此,我该哪能办哩?”
    “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也不想让你的老婆娃子死,三天之内,就带他们离开蓟城,离开燕国!”苏秦给出解招,迅即补充一句,“不要问我为什么!”
    苏代的“为什么”还没出口,就被生生堵死,强咽几下口水,嘟出一句:“去哪儿?”
    “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二哥?”苏代真正急了,“我……我带全家高车大马出来,这若灰头土脸回去,面子往哪儿搁?”
    “几百金难道不够你的面子吗?有燕国的公主做你儿媳,难道还不够吗?你的面子何时大到不知死活的程度了?”
    “我……”
    “出去!”苏秦语气果决,“还有,在我活着,你不可再到任何一国抛头露脸!”
    “我……”
    “记住没?”苏秦语气严厉。
    “记……记住了。”苏代嗫嚅,拱手,“二哥,我……走了。”
    “对了,”苏秦翻过身,看向苏代,“还有一事问你。子哙的几个公子可在宫里?”
    “之前是在宫里,这辰光不晓得了。”
    苏秦的两手捂在脸上,现出痛苦与无奈。
    “二哥?”苏代压低声音。
    “去吧,”苏秦再次指向门口,“你离开蓟城时,不可透漏给任何人,否则……”
    苏代这也意识到迫在眉梢的危险,连连拱手:“谢二哥,苏代记下了!”
    次日上午,苏秦几乎是在子之眼线的监督之下离开蓟城的。袁豹也跟着走了,苏秦保留多年的燕国相府完全空置。
    苏秦走后不到三日,子之就把他所控制的所有公子,无论是子哙的还是易王的,全部赐死,正式立己子为太子。太上子哙则被新燕王软禁在其所居住的宫院里,与外界完全隔绝。
    此后数日,苏代听从苏秦建议,放弃所有不动产,以访友为名,让家人分批离开蓟城,在武阳会合,而后直入邯郸。
    轩里村他是死也不肯回的。
    太子平被杀的噩耗不消几日就传到临淄。
    宣王候的正是这个,当即召来田婴、匡章谋议,也几乎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授命匡章为主将,点五都之兵,以子之篡燕失道为名,筹备伐燕。
    燕为大国,齐若伐燕,就要倾尽国力,且要确保后方无忧。为此,齐宣王使大夫沈同、田文分别出使中山国与赵国,约两国共同起兵。
    沈同是鲁人,自幼受儒门薰陶,崇拜孟子。此番受命,沈同左想右想皆不是耥,出使行至稷门,又拐回来,驱车驰往孟子馆舍,意外看到匡章也在。
    “敢问夫子,”礼毕,沈同直入主题,“燕可伐否?”
    孟子的眼角斜向他的使节,声音慢悠悠的:“是齐王特使在问老夫吗?”
    “非也,”沈同紧忙摘掉表征特使的冠饰,将使节放在一侧,态度恭敬,“是晚生沈同私下求教夫子!”
    “若是私问,”孟子压低声音,如同透出一个秘密,“老夫这就讲给你,燕国可伐!”
    “为何可伐?”沈同再问。
    “因为子哙不得以燕国送人,子之不得从子哙手中受让燕国。”
    “这……”沈同不解,“燕国既然是子哙的,他为何不能将燕国送人?”
    “燕国怎么能是子哙的呢?燕国是大周武王封赏予其弟召公的,燕国土地属于召公后人,召公后人又有后人,遍及燕国各地,是以燕国属于所有燕人,怎么是只属于子哙的呢?”
    “可他是燕王呀!为何尧舜可让天下,身为燕王的子哙就不可了?”
    “唉,你呀,”孟子摇头,“我且问你,你能将你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属于我的屋舍、田产,我当然能送。”
    孟子指向匡章:“你能将他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不能。”
    “你有子数人,皆在盼你分配遗产,你还能将自己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这个……”沈同答不出了。
    “这就是了。”孟子解道,“尧、舜可让天下,因为天下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天下是天下人的,他们是因贤能而受天下人的委托来治理天下的。他们只是治理者,不是天下的所有者,因而在力不从心时,只能再选贤能,禅让其位。子哙不同。他不能禅让燕国,因为燕国不是子哙一个人的。燕国是周天子封赏给召公的,属于召公所有。召公遗训是嫡长子承继,子哙之所以为王,是因他是先王的嫡长子,同样,他让燕国于人,就等于将本该属于其嫡长子姬平的王位让予他人,他怎么能将属于他嫡长子的王位让予他人呢?你也看到了,燕国正是因此而乱。乱燕国者,子哙也。”
    “那……子之又为何不能接受王哙的禅让呢?”沈同再问。
    “唉,你呀,”孟子摇头,“身为臣子,去得不该得之财,去受不该受之位,难道不有失人臣之道吗?”
    “韩氏、赵氏、魏氏三家分晋,不是也失人臣之道了吗?”身为齐臣,沈同没敢提及田氏代姜。
    “三家分晋,本为大逆,然而此逆在后来得到周天子的诏封,就不同了。”
    “夫子是说,如果子之也能得到周天子的诏封,就可以了吗?”
    “周天子诏封他了吗?”孟夫子反问。
    “晚生知矣。”沈同拱手,“谢夫子赐教!”
    “请问夫子,”匡章接道,“燕为万乘之国,弟子受命伐之。就眼下情势,弟子确有胜算,但心依旧忐忑。敢问夫子,弟子之心,何以惴惴然?”
    “未请王命。”孟夫子脱口而出。
    “王命?”匡章怔了,“弟子所受,正是王命。”
    “此王非彼王,此命非彼命。”孟子侃侃说道,“燕、齐同为万乘之国,燕国失道,确实该伐,但凭什么就该是齐人来伐呢?将军之心所以惴惴然,皆因于此。”
    “夫子是说,请命于周天子?”
    “正是。”孟子竖起拇指,“燕国乃周天子所封,燕国失道,燕民历劫,苦如水火,但只有周天子才有权问责。何人可伐之?奉周天子之命的人。今齐王颁诏伐燕,却未奉天子之命,是以无道伐无道。将军执锐,以无道伐无道,你心能不惴惴然吗?”
    “弟子何以处置?”
    “入宫奏报齐王,使臣贡周,请命伐燕。将军若奉天子之命救燕民于水火,燕必破,将军亦必立德威于燕地,成功名于后世!”
    匡章当即入宫,奏明孟子的谏言。宣王苦笑一下,随手使田婴派个大夫携带百镒黄金并百匹缟绸前往洛阳请命,由天子诏命齐王约盟天下列国伐燕。
    见齐王纳下此谏,孟子踌躇满志,自告奋勇,向匡章请命道:“奉天子诏命,引正义之师,伐万乘之国,此乃千古伟业,孟轲不才,请命随行将军帐下!”
    匡章拱手:“有恩师随行筹策,弟子之心定矣!”
    齐使沈同赶至中山,见到中山王,说以齐王之约。
    中山王不再是个孩子了,正年富力强,欲干大事,遂召老相国司马赒谋议。
    “回禀我王,”司马赒压住激动,缓缓应道,“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何以难逢?”中山王倾身。
    “禀我王,”司马赒侃侃说道,“我北有燕,东有齐,西与南是赵。三国皆我天敌,惟赵惟狠。敢问我王,可惧赵否?一定是惧的。莫说是王,纵使老臣,与赵大战数次,小战无数,真心惧他啊。尤其是近期,赵王雍袭我涞源,占我西去要塞,若与燕合,就可东出涞水,由北袭我,使我腹背受敌。然而,天不亡我。燕人内乱,子之篡国,齐人得天子之诏命,约我伐燕。齐人伐燕,志在河间。我若伐燕,志在北易水。若是我得控北易水,北上燕山,就可控制紫荆关与居庸关,彻底扼住赵人东出之路。那时,赵人再狠,能耐我何?”
    “我若伐燕,赵人趁机在后袭我,相国可有应策?”
    “听齐使所言,齐王使臣田文也到邯郸了。如果不出意外,赵人必会从齐伐燕。”
    “为何赵人必从?”
    “因为是齐王之约。魏伐赵,齐全力救之。齐王有约,赵能不从吗?”
    “相国所言极是。”中山王点头,“不过,赵师伐燕,必借道我境。晋人多诈,借道伐虢之事,相国不可不察。”
    “这个臣已有虑。”司马赒应道,“赵既从齐伐燕,就与齐、我同为盟友。赵若背后袭我,齐王颜面何在?再说,赵师过我境时,我王亦当有所防备,可外松内紧,猪羊劳之,严阵待之。”
    “甚好。”中山王一握拳头,决心下定,“虽然,相国还是要派使臣使赵问聘,修好睦邻,听听赵王是何决断。”
    “臣受命。”
    在苏秦与姬雪前往燕地之后,菲菲少了约束,生活更为丰富多彩起来。
    让她生活多彩的是公子职。此后有事没事,公子职总会来相府寻菲菲学武,夸赞菲菲的武功好,向她习练剑法。菲菲一直是弟子,这于突然间成为师傅,自是用心,没过多久,就将墨家剑法悉数教予子职。二人的情谊,也在这一教一学中突飞猛进,莫说是一日,纵使一个时辰不见,二人的心都像被猫儿抓了似的。
    然而,无论是菲菲还是公子职,都被人严严实实地看管着。菲菲这儿是墨者,公子职那边是母后身边的那个女仆,也即嬴疾为他母子留下的守护黑雕。在黑雕台里,她的地位虽说不高,武功却是一流,丝毫不亚于天香。在她身边,额外活动着秦国庞大的黑雕组织,单在邯郸就有不下二十人,或入王宫,或入达官、显贵府宅,或入酒巷夜肆,监控着赵都的方方面面。
    所有这些,公子职并不晓得。
    这日后晌,二人在相府后花园里练会儿剑,菲菲问道:“职哥,想学邹叔的飞刀不?邹叔全都教给我了,若是近战,没有兵器比飞刀更具威力。”
    “想学。”子职急道。
    菲菲看下场地,皱眉:“此地不可。若是职哥甩刀失手,不定会伤到人呢。”
    “阿妹欲往何地?”
    “有处地方极是清幽,”菲菲指向围墙外面,“就是那儿,原来是家小庙,这辰光废弃了。邹叔当初教我时,就是在那儿。”
    “成。”子职笑道,“我们这就去。”
    “屈将爷爷不让去呢。”菲菲略略一想,“有了,我们不走正门,跃过围墙就成,练完再翻回来。”
    二人来到围墙跟前,菲菲纵身一跃,先上围墙,看到庙中寂无一人,伸手给子职。子职拉住她,跃上围墙,进入小庙。
    二人察看一遍,将庙门闩了,在庙院里站定。
    “职哥,”菲菲笑道,“此地无人,小刀任你甩呢。”将一块鹿皮所制的靶子绑在庙院的大树干上,摸出几把小刀,“职哥请看!”嗖一声飞出,正中靶心。
    公子职赞她几句,拿过小刀,亦飞出去,那刀子却不听话,嗖的一声远离树干,插向几丈开外的庙墙上。
    “是这样!”菲菲拣回飞刀,手把手地教起来,包括握刀姿式及发力技巧等。
    二人练有小半个时辰,忽听一阵响动,十二个蒙面刺客各持刀剑从小庙的不同方位突然杀出,迅速切断通往相府围墙的退路。
    “什么人?”菲菲厉声大叫。
    “小姑娘,没有你的事!”为首一人指向旁边,“让开路,放她出去。”
    “你们什么人?”菲菲再次大叫。
    “阿妹,是燕国刺客,冲我来的,你快走!”子职说着,抽出宝剑,背依大树,扎下架势,准备殊死一搏。
    “职哥!”菲菲紧跟过来,在树干另一侧站定,一手去拔插在树干上的小刀,一手抽出软鞭,同时将手指弯起,挡在唇上,发出一声长啸。
    “上!”众刺客扑向子职。
    嗖嗖两声,菲菲甩出飞刀,击中二人,但其他刺客已欺到跟前,几支剑同时刺向子职。
    子职腾空飞起,后脚蹬向树干,如鹰一般从众刺客的头顶掠过,与此同时,剑挑下来,连点数下,三人头顶中剑,倒地不动,子职亦在众刺客背后轻松落地,旋即转身,再次扎下架势。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菲菲看呆了。
    十二名刺客,转眼倒地五人,再也不敢大意,余下五人围定姬职,二人欺向菲菲。
    菲菲手中没有飞刀了,也无暇从树上再拔,只得抖鞭相迎。
    刺客功夫了得,菲菲身小力弱,软鞭甩出去,被对方的剑连绕几下,缠住,用力一拉,菲菲把持不住,软鞭脱手,急切间拔剑,已是迟了,另一人的剑尖已经刺向她的胸部。
    就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对方哎哟一声惨叫,捂住手腕蹲在地上,刺向菲菲胸前的剑亦掉落于地。紧接着,嗖嗖嗖一连数声,围攻公子职的五人有四人倒地。挑走菲菲软鞭的刺客见势不妙,放下菲菲就逃,被一枚飞刀击中脚踝,翻不过庙墙了,只好仗剑守御。
    见面前只有一人,公子职奋勇击剑,与那人连战数合。因有飞刀在侧,那人心里慌乱,被子职寻个破绽,一剑毙命。
    子职持剑走向伤到脚踝的刺客。
    那人扔下剑,跪地求饶。
    菲菲晓得是屈将爷爷救援来了,大叫:“屈将爷爷,快来!”
    屈将子却没露面。
    现身的是三个墨者。他们搜索完战场,在死者脸上蒙上黑布,将负伤的刺客带进相府,包扎,审讯。同时,相府这边,也向赵国司刑府报案。
    “职哥,”菲菲得空,扯住子职,目光诧异,“真没想到,你的武功高哩!”
    “被逼急了!”姬职笑笑,轻描淡写。
    “不是,”菲菲盯住他,“快说,你跟谁学来的?”
    “记得那天随我娘亲赶来的那个女子吗?是她教我的!”
    “可……”菲菲一脸纳闷,“你有此武功在身,那天为何让他们欺负?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子职迟疑一下,“寄人篱下,不能得罪姓赵的人,我晓得他们,全都姓赵。”
    “我明白了。”菲菲一脸钦佩,“你真能忍!”略顿,“可他们是要划破你脸,你还要忍?”
    “不是有你在场吗?”子职笑了,“我晓得你是不会让他们划的。再说,他们不是还没划吗?若是真划,就该付出代价了!”
    “职哥,你……你该教我工夫才是!”
    “不成。”
    “为啥?”
    “最有功夫的是屈爷爷,”子职一脸钦敬,“我要拜他为师。今朝没有他,我怕就……”
    “嗯呢。”菲菲扯起他,“我这就引你去见屈爷爷,只要我求,他一定收你为徒!”
    在子职遇刺的第三日,苏秦、姬雪等人一路风尘地从燕国返回。
    听闻苏秦回来,武灵王没有召请,而是带着御医登门问候。御医诊过,说是并无大碍,开些补药,交给飞刀邹抓去了。
    武灵王支走御医,详细问明燕国情势,求应变大计。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苏秦轻叹一声,“子之一如庆父,在燕一日,燕乱一日。子哙与先易王的几个公子,在蓟城者悉数罹难,在逃者只有二人,皆遭子之追杀,一是王哙第三子姬柱,趁乱逃走,眼下不知所往。另一是先易王之子,姬职,今在邯郸。”
    “寡人晓得他,”武灵王点头,“前几日子之派刺客来,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是的。”苏秦应道,“如果子之不杀姬平,依旧立姬平为太子,燕人或会认可这次禅让,但他太急了,也太狠了。这次燕乱,真正战死的没有多少,反而在姬平死后,被子之以谋逆之名杀掉的多达万人,蓟城人心惶惶。军心更乱,因为三军中有不少将士跟从市被叛乱,凡与市被有交往的,全都他抓起来了。其实市被是个好人,是真正被冤枉的。”
    “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首先,燕不可图,望大王切记。”苏秦盯住赵雍。
    “这个自然。”武灵王笑道,“寡人的胃口只在中山。”
    “子之失道,燕人构难,齐人必会出兵。”苏秦回他一个笑,但满是苦涩,“臣之意,大王可与齐王结盟,兴义兵诛杀子之,再送子职入燕。我观子职不错,大王若立子职,一则燕人认可,二则子职避难于邯郸数年,又得赵恩,必定亲赵,感恩大王。”
    “子职不是秦王的外孙吗?”武灵王眯起眼睛。
    “但他更是燕人。”
    “寡人晓得了。”武灵王别过苏秦,召肥义入宫。
    “王上,特大喜讯!”肥义一脸兴奋,“中山王派使臣来了,是司马僖,司马赒的长子,这刚到驿馆,要见我王呢。”
    “哦?”武灵王倾身,“他想干什么?”
    “求睦邻呀,带来不少礼品呢。”肥义呈上中山使臣的礼单。
    “寡人晓得他要干什么。”武灵王坐直身子,将苏秦的应策讲给肥义。
    “我王不可!”肥义急道。
    “哦?”
    “齐人非兴正义之师,只想趁火打劫,得河间地。只要齐人兴兵,子之不敢不给他。我若与齐共同兴师,就把子之得罪了。那辰光,齐人得到好处,退兵,我王又该如何?我王送子职入燕,就是子之的死敌,子之得燕,北有胡人支持,还不与我王为敌?抛开其他不提,单是他支持中山,我王能受得了吗?”
    武灵王长吸一气,陷入深思,良久,抬头:“依你之计,我当如何应对?”
    “与中山睦邻,让中山后顾无忧,与齐人合力伐燕。”
    “这……”武灵王眉头拧紧,“燕经此乱,已不堪一击。若是中山参与,必得北易水。中山控制北易水,拿下紫荆关,就将我完全封堵在涞源的山道里,岂不是断我……”摒住不说了。
    “我王要的正是这个!”肥义脱口应道,“中山与齐共享燕国边境,若是伐成,必争地,争则失齐。燕国仅余二公子,一个在我王手里,另一个生死未卜,不知跑哪儿去了,齐人立不起新王,必使近臣治燕。齐人治燕,燕人必不服。那辰光,我王只须将子职送回燕国,燕人就会跟从子职,逐走齐人。中山趁危伐燕,燕人必恨之。中山与齐争燕,齐人亦恨之。我王若在此时图谋中山,齐人必不干涉,新燕王亦必肯借道……”顿住,看向武灵王。
    显然,这是一石三鸟的上上之策。
    “就依你计,”武灵王再无迟疑,拱手,“中山使臣,对了,还有齐使,全都由你应对,寡人还有一桩大事呢!”看向宦者令,“起驾,太傅府!”
    “太傅?”宦者令懵了,眼睛眨巴几下,“王上没有拜过太傅呀!”
    “这就去拜!”
    “是哪位大人?”
    “周绍。”
    宦者令与肥义皆吃一惊,因为周绍是邯郸城中迄今仍旧拒穿胡服的臣子,按照武灵王所颁的法令,该当治重罪才是。武灵王非但不治其罪,还要拜其为太傅,着实出人意外。
    周绍一门在赵是三世名儒,从成侯时就为赵室大夫,主司礼仪,执太庙,堪称赵国宫廷秩序的监护者。几个月来,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赵王自穿胡服不说,还大张旗鼓地改俗易风,使赵人皆穿胡服。作为儒者,这是他不能承受之重。周绍力谏无果,遂称病不朝,今日更向武灵王递交奏折,奏请年迈老朽,要归隐故里,贻养天年。
    周绍不只是周绍,其门下还有数十名饱学儒士。周绍若走,这些儒士也就不会留在赵宫。天下儒者得闻,也必不肯赴赵。万乘大国不可没有礼乐,朝堂之上不能不讲秩序,是以周绍辞归,武灵王尤其上心。
    武灵王不告而至,周绍先是震惊,继而整顿衣冠,迎出府门。
    见武灵王依然穿着胡服,周绍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本来欲见大礼的,紧忙止住,只是微微拱手,语气揶揄:“大王光临寒舍,不会是来治罪老朽的吧?”
    “呵呵呵,”武灵王行个大礼,一脸是笑,“寡人此来,是想在周卿肩上加一副重担!”
    周绍一脸狐疑,伸手礼让:“大王,请!”
    君臣一前一后,行至客堂。
    武灵王在主席坐定,转对立于身侧的宦者令:“宣诏!”
    宦者令朗声宣道:“周绍听旨!”
    周绍跪地,叩首:“臣接旨!”
    “大夫周绍忠孝两全,德才兼备,堪称赵之大贤,寡人特此诏命,任周绍为太子傅,列三公!钦此,赵王雍。”
    周绍震惊了。
    太子是未来国君,傅佐太子,就等于一国之师,因而,傅太子、列三公,堪称是每一个儒者的最大梦想,也是周绍此前想都不敢去想的人生壮举。
    然而,这是一个穿胡服的国王,御驾上门,颁给他的使命是,去傅一个同样穿胡服的王储!
    “大王有诏,”周绍思虑再三,叩首,“臣不敢不受。虽然,臣有一言,不敢不诉诸大王!”
    “周卿请讲!”
    “是大王用错人了!”周诏奏道,“太子,国之未来。太傅,王储之辅,非大德之人莫能当此任。臣身贱才疏,不足以胜任王命,是以叩请我王另觅大德之人,以张国运!”
    “呵呵呵,”武灵王笑出几声,“选子莫若父,论臣莫若君。太子之父是寡人,人臣之君,亦是寡人。寡人为太子立傅,怎么可能立错呢?”
    “大王可知立傅之道?”
    “你讲。”
    “立傅之道有六,”周绍侃侃而谈,“知虑不躁达于变;身行宽惠达于礼;威严不可易其位;重利不可移其心;施教恭谨,知循序渐进;待下谦和,不盛气凌人。上述六者,为傅必具,而臣不备任何一条。隐情不报,是臣子之罪。从君命而辱其位,末了烦扰有司处置,是为吏之耻。臣绍不才,敢请大王更立太傅!”
    “周卿,”武灵王起身,深鞠一躬,行下大礼,“正因你知晓上述六条,寡人才要立你为傅啊。”看向宦者令,“赐太傅胡服!”
    宦者令拿出为周绍量身订制的胡服,双手呈上。
    “唉,”周绍心中感动,面上又作无奈,长叹一声,叩首,“臣绍愚昧,迄今未明我王胡服深意,虽然,身为臣子,蒙王不计臣过,委臣重任,臣不敢不听!”接过胡服,当场穿上,行再拜大礼,“胡服之臣,叩谢我王厚遇之恩!”
    尽管未能见到赵王雍,但司马僖从肥义口中得到赵王愿与中山睦邻互信,并同意签署三年之内互不征伐协议。司马僖喜甚,当日与肥义拟好协议行文,入赵宫加盖了玺印。
    与此同时,赵王雍听从苏秦之言,使宫人将公子职母子接入王宫,非但辟出一座宫院让其安住,且还置宴压惊,好生款待。
    司马僖持双边睦邻协议回到灵寿,中山王连看数遍,再无疑虑,盖好印玺,交给随行的赵使带回,次日即到太庙祭祖,拜司马赒为主将,“率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
    除守御之外,中山国能点出的三军之众不过三万,战车为五百乘。拜将仪式上,年近六旬的司马赒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对天誓道:“燕王姬哙昏昧无道,不分大义,不告诸侯,而臣主易位,绝其召公之业,断其先王之祀,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虽不才,今奉王命,愿从士大夫以靖燕疆,祈请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佑我功成,保我中山之域万世康宁。”
    誓后三日,司马赒即引三军三万离开灵寿,发至燕国边境,在中易水南岸安营扎寨,以观齐人动静。
    齐都临淄,出使赵、中山的使臣率先复命了。齐使田文带来赵国消息,说是秦人加兵少梁,有意伐赵晋阳,赵国须全力以赴,防备秦人,实在抽不出兵力,但赵国将无条件支持齐与中山伐燕。
    赵人不出兵是齐宣王早就预判了的。当然,宣王也不希望赵人出兵。燕室自乱,燕地已是齐人的囊中之物,宣王由衷不希望更多的人来瓜分这锅羹汤。
    有中山就够了。
    无论如何,燕国这锅羹汤不能由齐人一家独喝,让给中山喝几口,于齐只有好处,一则中山可以死心踏地跟从齐人,制约赵国,二则于天下列国也是交待。
    伐燕三军,齐宣王也早备好了,起初是五万人,这见中山出兵三万,宣王就又追加一万,同时亲至太庙祭过祖宗,拜匡章为主将。
    匡章上任数日,却是迟迟不肯出征。
    匡章在等出使洛阳的使臣。
    其实,不是匡章在等,是孟轲在等。
    得不到周天子的征伐诏命,孟轲坚决阻止匡章出兵。身为弟子,匡章不敢违抗师命,只好实言奏报宣王。宣王无奈,只得使人快马赴洛阳催促。
    终于,在中山使臣回来之后的第十一日,使臣由洛阳归来,随身带回盖着大周王玺的伐燕诏命。
    孟轲喜甚,约匡章入宫觐见宣王。
    孟子出征,不能不受王命。
    宣王迎出宫门,见过礼,携孟子手入内。
    “听章将军说,夫子也要随军出征,寡人梦里笑醒几次了呢,哈哈哈哈,这叫什么,这叫天佑寡人!”宣王又笑几声,朝孟子拱手,“夫子在上,请受辟疆一拜!”
    “谢齐王看重!”孟子回礼,“孟轲此来,是请求王命的!”
    “是了,是了,夫子出征,不能没个名分!”宣王看向匡章,“匡章将军,您是主将,看夫子担当何职合适?”
    “夫子为臣师,臣为三军主将,没有比军师更合适的职分了!”匡章拱手。
    “嗯,军师,”宣王点头,看向孟子,“请问夫子,此职可否?”
    “孟轲既从王师,惟王命是从!”
    “拟旨,”宣王看向御史,“诏命孟轲为三军之师,与匡章将军同领三军,伐无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敢请齐王再加四字,‘奉天子诏’。”孟子急道。
    宣王眉头略皱,迟疑一下,再道:“拟旨,寡人特聘孟轲为三军之师,与匡章将军同领三军,奉天子诏,伐无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谢齐王厚遇!”孟子起身,叩拜,“天运转动,再逢文武之时。齐王奉天承运,邹人孟轲领受诏命,誓引正义之师,伐无道之国,竭诚尽力,助匡将军成就此功!”
    “夫子请起!”辟疆扶起孟子,“此番伐燕,得夫子神助,寡人幸莫大焉!”
    “孟轲尚有一请,望齐王成全!”孟子看向齐王。
    “夫子请讲。”
    “孟轲斗胆,请王弓一用!”
    “王弓?”宣王怔了,看向内臣。
    “想是宫中所藏的武王大弓吧?”内臣看下宣王,又看向孟子,语气半是回禀,半是征询。
    “正是。”孟子拱手。
    “传旨,为夫子请武王大弓!”宣王朗声颁旨。
    孟子请到王弓并三支御矢,谢过宣王,仅带弟子万章一人,以布衣之身直入军帐,从大军北征。
    这一战是属于他孟子的,他也早已想定如何征伐了。
    大齐三军走过河间地,将入燕境前夜,孟子使万章把主将匡章请入军师大帐。
    “匡将军,”孟子改过称呼,“明日入燕,老夫问你,可知如何征伐无道之邦?”
    如何伐燕是早在临淄就已拟定的战略,孟子也是知道的。此时孟子再次问起,匡章晓得他另有话说,拱手:“弟子不知,敬请夫子赐教!”
    “奉天子诏命,兴正义之师,伐无道之邦,身为主将,你须牢牢记住两个字!”孟子顿住话头,盯住匡章,目光征询。
    “两个字?”匡章有点儿懵头。
    “一个字为仁,一个字为义。”
    “弟子记下了!”匡章拱手。
    “既为仁义之师,敢问将军,可知何为仁义之师?”
    “这个……”匡章迟疑一下,“师出有名,不失礼,不出奇,不斩来使,不以险隘,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追逃,不伤二毛……”
    “此为春秋斗阵,非仁义之师。”孟子截住他的话头。
    “这……”匡章挠起头皮来,看向万章,见他也是茫然,遂拱手道,“弟子不知,敬请夫子赐教!”
    “你既不知,就听老夫的!”孟子胸有成竹,语气断然,“记令!”
    匡章拿出笔与羊毛卷,眼巴巴地看向孟子,一如听写的蒙童。
    “行旅:军容整齐,行伍划一,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孟子声若洪钟。
    匡章记下。
    “扎营:错落有致,动静有序,按部就班,食宿听令。”
    匡章记下。
    “进军:过城不入,过邑不扰,直发蓟都,擒贼擒王。”
    这个显然与之前所拟的伐燕战略大不一致。
    匡章住笔,看向孟子,目光疑虑:“夫子?”
    “记下!”孟子的语气毋容置疑。
    匡章记下。
    “三斩:抢燕人财产者斩,乱燕人妻女者斩,闯燕人私舍者斩。”
    匡章记下。
    “三示:示天子诏命于市,示燕室失道于市,示三斩军令于市。”
    匡章记下。
    良久,见孟子没再出令,匡章抬头:“没了?”
    “没了。”孟子看向他,“其他是你主将的事。”
    “其他”是指落实。匡章吧咂一会儿老夫子仁义之师的味儿,扑哧笑了。
    “匡章?”孟子声音严厉。
    匡章紧忙敛笑,拱手:“弟子谨听夫子!”
    “错!”
    匡章站起,屏息正气,行个军礼:“齐国三军主将谨听军师之令!”
    “实施之!”孟子给出三字。
    匡章将所记之令颁行三军,严令实施。因有桑丘败秦战绩在先,五都将士无不慑服,无论匡章下出什么样的怪异军令,没有谁再去说三道四了,尽皆落实。
    真还叫歪打正着。
    在控制蓟都之后,子之迅速任命将军,整合三军,将能战之士部署在燕齐边界。
    然而,经过这番浩劫,三军将领多半受到太子平叛乱牵连,或被斩首,或被清洗出局,近半士兵不愿服役,溃散回乡,子之所能调动的能战之士不足七万,而蓟都、武阳等几大都邑必须坚守,几个要命关卡,如紫荆关、居庸关等,更加失不得。还有与中山的边界,易水防线……子之越想越是头大,于是采用一套稍稍被动的防御方案,即弃小守大,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以逸待劳,责令各大城邑屯粮储水,避战不出,坐等齐人来犯,违令者斩。
    于是,原本严阵壁垒的河水防线被收缩为几处要塞。当齐人在要塞之外大张旗鼓地横渡河水时,所有燕军严守子之军令,站在要塞之内,眼睁睁地看着齐人渡完三军并粮草辎重,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顾自踏上通往蓟都的宽阔衢道,行伍整齐、威仪具足地向北直驱,而对衢道两侧的大小城邑,无论是否屯有守军,皆不冒犯。
    齐军每到一处城邑,就在近水处安营扎寨,架灶就炊,没有一人外出骚扰百姓。燕人可隐约望到齐人旗号上的“奉周天子诏,伐无道之君”、“只伐不仁,不犯燕人”、“仁义之师”、“顺天承运”等出师之义,渐渐对齐人再无恐惧,甚至起了敬仰之心。那些亲近太子平、不满子之的燕人更是杀猪宰羊,前来劳师。孟子善待他们,礼仪具足,且一定付给他们相应报酬。
    燕人教育中,一直视齐军为虎狼之师。然而,短短几日,燕人的这种认识就在事实面前化解于无形。齐人入燕境之后,长驱数百里,一路逼近燕都蓟城,竟无一卒出头拦阻,亦无一矢射向齐人。
    这个奇迹不得不归功于军师孟子。
    当子之瞧出端倪时,齐人已经越过武阳,行伍整齐地踏上了武阳之东三十里处的南北衢道。子之震惊,急使快马驰向武阳,令武阳守将组织麾下追击齐军,截断齐人补给。
    镇守武阳的是子之的心腹猛将单鹰。
    单鹰是胡人,身体壮硕,力大如牛,一柄胡刀重约七十七斤,一旦抡起,所向披靡。这且不说,单鹰的真正厉害在于他的鹰。单鹰一如其名,以善于训鹰闻名燕地,其麾下有猎鹰一百,皆入编制,领军饷,单鹰可捕单狼,群体可组成鹰阵,剿灭狼群。两军阵上,经单鹰训练的百鹰可在空中组阵,盘旋扑击,抓顶啄眼,专袭敌阵主将,常使敌阵主将不敢正位,不战自乱,防不胜防。
    齐人是在武阳之东约百里处横渡河水的。单鹰于第一时间得到齐人渡河情报,但子之给他调动的仅有两万人,除五千镇守紫荆关外,留在武阳的仅有一万五千了。
    单鹰判断齐人的第一目标一定是武阳,因而坚壁清野,将有限的军士分配于武阳周边的各个壁垒要塞,严阵以待。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齐人未犯武阳,而是直驱蓟都。单鹰刚刚缓过一口气,子之的快马急旨来了,要他即刻追击齐人,截断齐人后援并辎重补给。
    然而,一切皆晚。
    在齐人出动的第三日,司马赒令中山军于深夜涉过中易水,如虎狼一般扑入燕境,在控制北易水之后,奇兵西入紫荆关,卡断了该关与武阳的通路。
    紫荆关是西向防守的,中山人由东而来,又是在夜间,因而几乎没有遇到阻碍就攻到关顶。守关的五千燕军多在酣睡中被制,无一逃脱。
    在控制紫荆关之后,中山军迅速回撤,兵锋直入武阳,将营盘牢牢扎在武阳东北,插在武阳与蓟城之间。
    中山人留下三千固守紫荆关,在通往紫荆关的另外一处狭道上修建临时壁垒,阻断武阳西向通道。
    中山派出的三万人皆是能战锐卒,司马赒还专门发明了应对鹰击的套网,可谓是有备而来。
    向南是易水,有中山边军守候;向东是齐境,有齐国边军;向西是紫荆关,被中山人占了;惟有向北一途,被司马赒完全控制了。
    显然,中山人旨在吃定武阳,单鹰已是自顾不暇。
    面对沿着大道浩荡而来的六万齐师,子之惊惧了。
    是的,这是两败庞涓又击败五万秦卒的大齐雄师,主将是击败秦将司马错的匡章。
    子之没敢出城迎战,而是旨令将蓟都所有城门封死,严阵以待。子之的算盘是,齐人长途袭远,补给线长,只要坚守城池,齐人就会不战而退。
    留守蓟城的燕军原为两万,五千随从市被叛乱,全部溃散,又经子之二度清洗,余下来的不到一万人。子之急将周边各邑守军调配过来,使蓟都的守军数量达到三万,外加宫卫三千,虽说出击乏力,防守当是有余了。
    子之亦有此自信。
    与此同时,子之使其舅子快马驰往北胡,搬请胡人援军。子之坚信,只要据守蓟城三个月,胡人援军就会赶至,那辰光,齐人再想撤退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过,子之始料未及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对手,邹人孟轲。
    齐人围城三日,子之所期待的猛烈攻城并未发生。齐人围定东、西、南三门,还留下一道北门供燕人逃生。
    燕人果然开始逃生了。
    子之想也没想,急旨将此门锁死。
    子之不想逃。他不能就这般仓皇地离开他费尽心力方才到手的燕国宫城。他舍不得燕室累世积聚的数不尽的奇珍、珠玉及所有奢华,还有两代君王圈在宫墙之内的各色美人。他晓得,只要离开蓟都,离开这座宫城,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泡影。
    至第四日,孟轲吩咐匡章让齐军在南城门外列好阵势,打出旗帜,使一个口齿清晰、声音洪亮的兵士乘车出阵,拿着他用兽皮亲手卷制的扩声筒,对城门楼宣讲大周天子征伐无道的诏书,宣讲燕室失道、失德、失义之处,明旨燕国是周天子封给召公的,子哙不得擅自禅让,子之亦不得擅自承让;宣讲齐王乃奉周天子诏命,兴正义之师,征伐无道,匡扶正义;宣讲齐师为仁义之师,已经颁布各种安民措施;宣讲齐军是来代周天子主持正义的,绝不扰民,等等。
    守城将士静心聆听。
    子之闻报,急驰南城门,登上城楼,听一会儿,伸出一手,指向齐阵,大喝:“本王在此,犯境齐寇匡章何在?”
    匡章正欲出场,孟轲摆手,应道:“匡将军,让老夫来!”
    话音落处,万章扬鞭催马。
    子之放眼望去,但见一辆轻车从齐人的中军核心辚辚转出,车上稳站一人,一身儒装,通身并无一块甲胄,亦无任何枪戟防身,惟有长弓一弯横在车前,旁边罗列三枚利矢。
    万章驱车驰至阵前,之前喊话的战车则离场转回。
    “来者何人?”子之的手再指过来,声如洪钟,毫无礼数。
    “邹人孟轲!”孟子朗声,抱拳,“汝非燕王,孟轲不作大礼了!”
    邹人孟轲大名,天下皆知,子之亦早有闻,但听到更多的是他的酸腐逸事,每每当作笑柄了。今朝见他这般出场,子之忍俊不禁,手指孟轲,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孟老夫子,你不在邹地吟诗演礼,跑到人家齐人的军阵上作何来了?”
    “回禀将军,”孟轲再次拱手,叫出他此前做将军时的称谓,“燕室失道,天子震怒,诏命齐室兴师伐罪。齐王受命,拜匡将军为将,拜轲为军师,兴义师六万,前来伐逆,匡扶正义。轲今劝你……”
    “什么天子?什么诏命?”子之再次指过来,声音洪亮。
    “大周天子!”孟子从袖中摸出周天子的诏命,扬一扬,“诏命在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子之爆出连串长笑,笑毕,看向他的将士,“你们可都听见了?他说大周天子,哈哈哈哈,这还诏命呢!天下并王,连中山都与他周室平起平坐了,他还大周之王呢!你们说说,天下列国,哪一国认他为王了?区区洛阳,不过弹丸之地,你们中有谁愿意认他为王?不过,他周天子若是来我大燕国,寡人倒是可在燕山之北划给他一块地皮,让他跑马由缰——”
    “逆贼反臣,不可无礼!”见他讲出这般大逆之辞,孟轲生气了,不再拱手,扬起王弓,指向子之。
    “哟嘿,”子之来劲了,“孟老夫子,你不会是想与本王一决射艺的吧?”大声,伸手,“拿弓来!”
    有军士递给他一张五石之弓。
    “你个反贼,既不配老夫手中此弓,亦不配与老夫一决射艺!”孟轲再次扬弓。
    “你,腐儒之人,”子之受辱,怒气上冲,弯弓搭箭,暴喝一声,“受箭!”话音落处,一支利矢脱弦而出,不偏不倚,直飞孟轲额头。
    孟子所在之处,离城门楼一箭之外约五十步,子之随手射之,可见神力。
    孟轲冷笑一声,待那枚箭矢飞至,挥弓轻轻拨到旁侧,身体未动分毫。
    拨转利矢,周身不动,这是非同寻常的功夫与定力。
    子之震惊,略顿:“拿王弓来!”
    两名军士抬着一弯长弓走过来,跪地,各执一端,呈送子之。
    众人无不知晓,子之力大,可拉七石劲弓。他的弓是特制的,是他的专用弓,之前是将军弓,此时改称王弓了。
    不过,此弓子之很少展示,众军卒难得一见。这辰光被他的侍卫抬上来,众人无不喝彩。
    子之弯弓搭箭,大喝一声:“腐儒受箭!”嗖一声射出。
    七石劲弓所射之矢,其疾如风,其劲如钉,再有力的拨力也难拨动。
    孟子没有应他,亦弯弓搭箭,拉作满月,瞧准那枚疾飞而来的利矢,放弦射出。
    孟子的利矢更疾,更有力,直直迎向子之的飞矢。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二矢相撞,空中火花一闪,孟子的箭矢将子之的箭矢撞作碎块之后,又飞一阵,划出一道弧形,完好无损地插进厚厚的城墙里。
    子之的碎矢飘然坠地,且就坠在离孟子轻车不足三十步的大片空场上。
    两边军士目瞪口呆。
    就在子之两眼发直地盯住落在地上的断矢碎块时,又一枚利矢破空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子之顶上王冠,随着嘭的一声闷响,那支箭矢带飞王冠,稳稳地插向其身后不远处的城门楼柱。王冠上的玉珠被巨大的冲力震落不少,滚得满地皆是。
    “天哪!”众将士无不以为子之中矢,惊呼未定,却见子之毫发无损,只是王冠被牢牢地钉在城门楼柱上了。
    子之摸摸头顶,看向身后那顶仍在晃动的王冠,脸色煞白,又惊又窘,急步走到城门楼柱上,用他的王弓捣那王冠,连捣几下,那冠却被钉死在柱上,只有更多的珠子被他捣掉,滚落。
    子之脸色紫涨,咚地扔下王弓,跨步下楼。
    “燕室逆臣姬之听好,此乃大周武王所佩之弓,700年前赐予齐公姜尚,专射贼国逆臣,老夫请领三矢,已出二矢,还有一矢是留给你这个逆贼的。若是再不认罪伏诛,下次受矢的就不只是你的顶上之冠了!”孟子声音清朗,不失时机地送行一句。
    “呜啦——”齐阵里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子之原本想在孟夫子面前以孔武之力讨个便宜,不想却当着部属的面遭到一个天下皆作笑谈的儒者羞辱,灰头土脸地回到宫中,越想越是气恼。
    坐有一时,子之冷静下来,耳边响起苏秦的一连串声音:“……苏秦劝兄做如下三事,一,归还王位于子哙,兄依旧为相;二,在王哙的公子中择其贤者立为太子;三,与齐议和……在此之前,齐人不过是要河间地。现在不了……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说,还将祸及宗亲子嗣,殃及社稷宗祠……子之兄,无论你信与不信,天命就是天命……”
    子之冒汗了。
    “召鹿毛寿!”子之转对内臣。
    鹿毛寿来了。
    “我王突召毛寿,可有——”
    鹿毛寿话音未完,被子之摆手打断,指一下对面席位。
    鹿毛寿坐下。
    “南城门的事,你晓得否?”子之盯住他。
    “刚刚听说。”鹿毛寿迟疑一下,“臣——”
    “毛寿,”子之再次打断他,“寡人问你,寡人的这顶王冠,是不是戴错了?”
    “这……”鹿毛寿怔了,“我王何来此话?王冠是燕王禅让于我王的,又不是我王自个戴上的,是不?燕王哙三让,我王三拒,这是所有燕人都看到的事,是不?”
    “唉,”子之长叹一声,“齐人却不这么想啊,真还打到家门上了!武阳如何?”
    “臣刚接到单将军急报,中山人袭我,夺占紫荆关,困我武阳,主将是司马赒,共出锐卒三万,听说还要增兵呢。”
    子之一拳震几:“蕞尔小邦也敢欺我!”
    “王上息怒,”鹿毛寿接道,“中山狼并不可怕,不过是趁火打劫而已。只要蓟城、武阳不失,料他们能奈我何!”
    “你说的是!”子之猛地想到什么,“对了,你的相位,寡人早该给你了!”转对内臣,“取印!”
    内臣取出相印,呈给子之。
    “毛寿,请受此印!”
    鹿毛寿承印,叩首:“臣叩谢我王厚遇!”
    “相国请起!”子之改过称呼,“寡人这想劳烦你走一趟齐营,见见匡章将军,只要他肯退兵,一切好谈!”
    “王上,齐人若要河间地?”鹿毛寿小声问道。
    “给他。”
    “齐人若要武阳?”
    “给他。”
    “齐人若要蓟都呢?”
    “去吧,看他怎么说。”
    鹿毛寿迅即出城,不消一个时辰,复转回来。
    “齐人怎么说?”子之急问。
    “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王让出王位,束手就擒,让齐人押往洛阳,听凭周天子发落乱燕之罪!”
    “岂有此理!”子之震怒。
    “王上,”鹿毛寿苦笑一声,“就臣所见,我惟有二途可走,一是固守待援,与齐寇一决生死,二是暂弃蓟都,投向胡人。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不?”
    “齐人肯放我们吗?”子之问道。
    “就今日所见,齐人实为仁义之师,困我东、西、南三门,独留北门不置一卒,说是给我王三日辰光!”
    “什么仁义之师?”子之鼻孔一哼,“自平王以来,你可曾见过有腐儒带兵的先例吗?”
    “大王?”
    “寡人晓得了。”子之摆手,“容寡人斟酌斟酌。”
    子之一连斟酌三日,仍旧未能决断是否离开。至第四日,齐人困住北门,子之也就死了突围的心,一门心思致力于守城。
    在子之心里,蓟都固若金汤。他研究过齐魏桂陵、马陵之战,又研究过齐秦桑丘之战,笃定齐人擅长野战,不擅长攻坚。田忌与孙膑训练出来的骑卒,除骚扰之外,别无他能。只要他四门紧闭,这些骑卒一无所用。待胡人援军过来,那才真叫骑卒,不但能骑,还能射呢。
    子之越想心里越是笃定,每日清晨都要与鹿相国等近臣沿蓟都城墙巡视一圈。由于孟夫子手中还有一支利矢,子之在巡视到南城门时,就不再登城门楼,只在隐蔽处远观齐人营帐。
    连观数日,齐人依然故我,既没有攻城,也没有退后一步,只见连营一片,整齐有致,将城门外面的所有空地并远近的庄稼地全部占了。
    “哈哈哈哈,”子之看得分明,长笑几声,看向鹿毛寿,“桑丘之战,秦人是怎么败的,相国可知?”
    鹿毛寿摇头。
    “秦人败于仁义二字,”子之指向齐人每天一次的例行列阵,“一如眼前这般。”
    鹿毛寿未能领会,再次摇头。
    “桑丘之战,”子之侃侃说道,“秦人劳师远征,打仁义之旗,仪仗整齐,不抢不盗,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军律严明,甚至还颁出军令,犯柳下惠坟头一株草也要诛族,结果呢,秦人的所有仁义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让齐人的一把火全他娘的烧光了,哈哈哈哈!”
    “我王圣明!”鹿毛寿亦笑几声,“齐王用一个老夫子带兵,实乃天下笑柄啊。”
    “走走走,”子之一把扯起他,“相国可随寡人宫里去!这些日来,天天发闷,难得有个好心情,你我二人来几曲歌舞,放松放松。”
    君臣二人兴致勃勃地回到宫中,传令乐坊歌舞侍奉。
    然而,子之所失算的是,齐人的仁义并不等同于秦人的仁义,因为观赏仁义的对象不同了。秦人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齐人是单单做给燕国人看的。秦卒割耳领赏天下驰名,齐卒围魏救赵、围魏救韩,无不是行侠仗义,燕人心里自有一杆天秤。燕王哙禅让、子之继位,燕人初时没看明白,皆认为是践行尧舜之道,待公子平闹腾起来,子之狠心诛连,蓟都血流成河,燕人这才看明白了。尤其那日孟子出场,有礼有仪,说话客气,而他们的燕王却气盛心傲,辱人反而受辱,在场的所有将士无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过几日,整个蓟城百姓也就全晓得了。
    没有百姓说出来,但他们心照不宣。厌恶子之、同情太子平等被诛公子的蓟人越来越多,渐渐扩及城上守卒。
    最后的辰光这就到了。
    就在子之、鹿毛寿悠然自得地在宫中欣赏歌舞的当儿,齐军阵中转出孟子,依旧是轻车一乘,直驱城门。
    孟子的车上没摆弓矢,孟子的身上亦无一器,只有一袭白洁的儒衣,将老夫子衬托得如同圣徒。
    让燕人震惊的是,轻车越过前番停车的位置,向前,向前,一直向前,直冲吊桥。
    孟子的轻车走到吊桥前面的护城河边了。
    再有几步,孟子的马蹄就要掉进护城河里。
    在此距离,莫说是五石弓,即使是寻常的三石弓,也能穿透坚硬的甲胄,何况孟子身上没有片甲。
    阵中齐人无不为孟老夫子捏出一把冷汗。
    燕卒也是,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住孟夫子,继而投向守将。
    守将是姬韦,子之的亲侄,也是他一手带出的心腹爱将,堪称嫡系中的嫡系。
    姬韦两眼眯起,睁睁地盯住渐驰渐近的孟夫子的单马轻车,想弄明白他意欲何为。
    轻车停住了。
    待轻车停稳,孟子朝城门楼上深揖一礼,声音清朗:“燕军将士们,邹人孟轲有礼了!”
    城门楼上,众将士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姬韦。
    姬韦走过来,在显要位置站定,拱手:“燕国蓟城守将姬韦拜见夫子!”
    “姬将军,诸位燕军将士,”孟子再揖一礼,“邹人孟轲有心腹之语诉予诸位,望诸位赏脸一听!”
    “夫子请讲!”姬韦亦回一礼。
    “人生于世,此物只有一个,”孟子看向城楼,指向自己脑袋,“生命亦只有一次。无论何人,终究都是要死的。人有各种死法,或为财物而死,或为美色而死,或为饥饱而死,或为仁爱而死。”指向众人,“身为战士,则以战死为荣。然而,诸位将士,你们可曾想过,怎样战死才能以之为荣的呢?”
    显然,这些将士从未听过这般训示,也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无不竖耳。
    “诸位将士,”孟子侃侃接道,“为财物而死者,死于贪;为美色而死者,死于淫;为饥饱而死者,死于食;为仁爱而死者,死于义。你们说说,作为战士,又该当为何而死呢?”
    城头静寂,惟有风吹旗动,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战士当为旗而死!为什么样的旗而死呢?为正义之旗!出师无名,气必馁。举旗非义,战必败。”孟子移过手指,指向城头上飘扬的燕旗,“诸位将士,你们看看头顶上的战旗,它们是否值得你们为之一死的呢?”声音洪亮,“完全不值!”
    “老夫子,”姬韦手指孟子,厉声喝道,“不可信口雌黄!”
    “姬将军,”孟子淡淡一笑,“你且说来,孟轲何以信口了?”
    “这是我们燕国的战旗!”姬韦声音洪亮,“身为燕国战士,我们为燕国的战旗而死,无上荣光!”
    “敢问将军,什么是燕国?”孟子质问。
    “燕国就是燕国!”
    “姬将军,看来你是不知燕国啊。”孟子语气缓慢,如在邹地对弟子讲学一般,“燕国是周武王封给其弟姬奭召公的,召公后人世代相袭,沿至今日,方是燕国!可今天的燕国呢?已不再是召公后世世代相袭的燕国,而是贼国之臣姬之的燕国!”
    “夫子妄言!”姬韦断喝,“我王姬之受太上姬哙禅让王位,怎么能是贼国之臣呢?”
    “燕王姬哙怎么有权禅让其位于子之呢?”孟轲反问。
    “废话!”姬韦手指孟子,“燕国是燕王姬哙的,他想禅让于谁就禅让于谁,何来无权之说?”
    “敢问将军,这个城门楼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
    “是谁的呢?”
    “是我王姬之的!”
    “不是你的,你为何守在这儿?”
    “受我王任命,本将有权镇守!”
    “你能禅让镇守城门楼这个主将的权利于其他人吗?”孟子指向站在姬韦旁边的副将,“譬如说禅让于他。”
    “这怎么可以?”姬韦急道,“本将无权禅让主将之位!”
    “孟轲让你禅让的不是主将之位,只是这个城门楼的辖权!”
    “不可以!”
    “这就是了!”孟子侃侃说道,“你是主将,却不能禅让城门楼的辖权,为什么?因为城门楼不是你的,这个辖权也不是你的。城门楼是燕国的,它的辖权归属于燕国的辖权所有者,燕王。可燕国的辖权又是怎么来的呢?是武王封赏给召公的,当由召公的法定继承人所有。召公的法定继承人是谁呢?是他的所有子嗣,就是在燕地的所有姬姓燕民,也包括你,姬韦将军。身为姬姓一员,姬哙怎么能将整个燕国的辖权擅自禅让于他人呢?”
    “这……”姬韦让孟子搞懵了,“太上是燕王,他当然可以禅让其燕王之位!”
    “姬哙的燕王之位是禅让得来的吗?”
    “不是。”
    “怎么得来的?”
    “从先王那儿继承来的。”
    “为什么他能继承?”
    “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
    “这就是了。姬哙他怎么能将其从先王那儿合法继承来的王位拱手禅让于一个不是王储的臣子呢?”孟子声音洪亮,“若行禅让,姬哙只能禅让于一人,就是他的嫡长子,法定继承人,燕国王储,太子姬平!”
    众将士终于听明白了孟子,纷纷点头。即使姬韦,也在孟子强大的推论面前无言以对,吧咂几下嘴皮子,又闭上了。
    “姬哙无权禅让他依祖宗成法继承来的权力,因为这个权力只属于燕国储君。同样,身为人臣,子之亦无权接受主人姬哙的禅让,因为这个权力在法理上不属于他。然而,姬哙禅让了,子之接受了,这是什么?这是合谋贼国!”孟子指向旗帜,“诸位将士,身为燕人,你们却为贼国之人镇守城门,倘若战死,是无上荣光吗?若下黄泉,你们何以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呢?你们为贼人而死,你们的后人,你们的亲人,又何以面对他人的指责呢?”
    所有将士都低下了头。
    “燕军将士们,”孟子趁热打铁,“你们再回头看看,禅让之前,燕国君臣协和,上下同欲,其乐也融融。禅让之后呢?太子反了,因为姬哙禅让的本来是属于他的权力。臣子也反了,因为子之得到的不是他法定应该得到的。无论何人,只要得到他不该得到的东西,就是乱礼。上下乱礼,燕国能不乱吗?燕王姬哙之所以禅让,是因为子之是个贤人。可你们全都看到了,子之他是贤人吗?为相之前,他住草舍,穿粗衣,为相之后,他住华屋,着裘衣。谋国之前,他洁身自好,与其妻同甘共苦。谋国之后呢?他入住王宫,夜夜笙歌,美姬轮侍。谋国之前,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谋国之后呢?他排除异己,杀人如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谋国之前,他对燕王哙尊敬有加,谋国之后呢?他以谋反罪杀死太子,又杀死并未谋反的几位燕室公子,立自己的嫡子为太子。由此可知,贼人姬之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善之人,贼国乱臣!他的贤是装出来的!燕军将士们,蓟水是如何变红的,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吗?蓟城上空是如何腥臭的,难道你们没有嗅到吗?昏君姬哙、贼人姬之口口声声效法尧舜,尧帝是这样的吗?舜帝是这样的吗?还有大禹,他是这样的吗?”
    孟子声若滚雷,字字诛心。
    “燕军将士们,”孟轲回首,指向身后的齐军,“得人心者得天下。子之贼国,不得人心。齐王受天子诏命,使匡章将军兴师伐逆,一路走来,秋毫无犯,未入一城,未杀一人,未刺一枪,未放一矢。这且不说,匡章将军还颁布三斩军令,抢燕人财产者斩,乱燕人妻女者斩,闯燕人私舍者斩。这是什么?这是仁义之师!所有这些,燕国百姓看到了,燕国百姓感动了。近些日来,各地燕人杀猪宰羊,从四面八方朝齐人的营帐里送啊!”
    姬韦猛地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儒生孟轲,休在此地妄言惑众!若敢再说,休怪本将利矢无情!”
    话音落处,姬韦拿过弓,搭上矢,缓缓瞄向孟轲。
    “哈哈哈哈,”孟轲爆出一声长笑,“姬将军,你就射吧!”拍拍胸脯,“朝这儿射!”
    姬韦的手抖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两手空空的天下大儒孟轲啊!
    然而,身为姬之亲侄,身为姬之麾下爱将,姬之已将整个蓟城的防御大权全部交给他了,姬韦无可选择。
    姬韦闭上眼,拉起弓,心头默祷:“老夫子,只此一矢,中与不中,看天意!”
    姬韦将弓拉作满月。
    就在姬韦松手放箭的刹那,嗖的一声,一只枪头从旁伸来,精准地挑在弓上。那矢朝天飞射,远远地落在孟轲身后一百多步处。
    众目视之,是其副将仓吾。
    “将军!”仓吾扎枪入地,单膝跪下。
    “将军!”所有将士扎枪入地,单膝跪下。
    “唉!”姬韦长叹一声,缓缓蹲下,双手捂在脸上。
    仓吾看得真切,朝众将士厉声喝道:“还愣什么?打开城门,列队恭迎孟老夫子并仁义之师入城!”
    哐当一声,城门大开了。
    哐嗵一声,吊桥放下了。
    驾车的万章揉眼了。
    轻车上的孟子落泪了。
    当孟老夫子带着行伍整齐的齐国“仁义”之师昂首阔步走在蓟城的大街上时,蓟人奔走相告,热泪盈眶,扶老携幼,夹道欢迎。
    与前些日街坊邻居各为其主、互攻互杀之时相比,蓟城的民心逆转。
    数以万计的蓟人随着齐卒走向王宫,将宫城围个水泄不通。
    男女老少对着宫墙放开喉咙,呼子唤夫,叫叔喊大,三千宫卫于顷刻间崩溃,不知是谁打开了宫门。
    三千宫卫无一抗拒,各自弃枪,奔向自己的家人,边跑边脱身上戎装,扔在地上。
    与此同时,宫墙深处,来自四面八方的所有声响皆被雄浑、刚猛的钟石管弦之乐淹没;六十四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身无一丝,甩头扭臀,劲跳巴舞;两名宫妃身无一丝,风情万种地偎依在姬之、鹿毛寿衣襟半敞的怀里。
    当值宫人不顾一切地冲进来,见此场景,也不顾及了,结结巴巴地禀报外面发生的事。正与鹿毛寿赏至兴处的子之哪里肯信,伸手就是几记耳光子。
    鹿毛寿连声叫停。
    舞乐停下,宫中静寂,嘈杂之声于瞬间传进来。
    子之、鹿毛寿终于明白,一切皆是真的。
    子之抽出剑,快步冲出。
    “王……王上……”鹿毛寿紧步赶上,话也说不圄囵了。
    “快去,处置太上!”子之下令。
    鹿毛寿急带两个宫人赶到子哙的宫院,将听到混乱而不知所措的子哙一剑封喉。
    杀死子哙,鹿毛寿迅即换了宫人服饰,冲后花园急奔而去。
    子之本欲寻找他的卫士,不想却迎头撞向列队入宫的齐师。
    走在齐师行伍之首的是孟子,一手握弓,一手拿着余下的那支利矢。
    子之站住了。
    “贼国逆臣,”孟子义正辞严,“扔下你的剑,伏首就擒吧!”
    子之终于晓得,他败给的竟然是这个腐儒。
    子之二目放出凶光。
    子之晃晃宝剑,扎下架式。
    倏地,子之猫腰仗剑,朝孟子疾冲过来,快如魅影。
    孟子冷笑一声,弯腰搭箭。
    就在子之冲近,腾空扑来时,孟子放弦,王矢正贯其心,穿背骨而出。壮硕躯体的扑力被强弓劲矢的冲力消去近半,子之就如一条灌满沙子的麻袋,重重地摔落在距离孟子仅只三步的石板地上,口鼻震出污血。
    此后半个时辰,在宫人的举报下,鹿毛寿被其政敌从阉人堆里揪出来,在齐卒监视下,腰斩于闹市。
    子哙的遗体被齐人寻到,孟子吩咐葬以王礼。因无子嗣在侧,亦无公子可立,孟子不能给他谥号,只好称他燕王哙。
    是夜,匡章亲笔具表,向齐王报捷克蓟过程,详奏了这个由孟子主导的以仁义为器的战争奇迹是如何诞生的。
    孟轲由此名噪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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