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二十六年秋。
    查明“东夷城之战”战败皆由容城城主勾结外贼引起后,天子的雷霆怒火迅猛波及到十二州,无数人被屠刀斩首市井街头,幸存者也被发配至极北苦寒境地。
    铁血手腕下似乎只字未提“尚候惨遭构陷”之事,只是命监军云桑护送偃村幸存少年回王都面圣自述。
    我支着下巴坐了一会儿,就在丰慵眠慢慢翻书声中合了眼,也是迷糊一阵子,油灯忽的熄灭,突然惊醒,见厢房漆黑,下意识地揽住丰慵眠,而他也没有问我为何,只是伸手摸摸我的头:“不必惊慌,是风吹灭了灯,不是刺客。”
    我轻手轻脚地挪开身子,将灯重新点燃,悄悄瞥了几眼丰慵眠正在看的书,居然是婚书之类,进而想到他还未成亲就成了鳏夫,这滋味定难以言说。
    想到一段穿越前世流传的民国婚书,我将毛毯拖过来轻轻盖在他身上,用笔蘸了蘸墨汁,翻开纸面小心翼翼地写道:
    合二姓以嘉茵,敦百年之静好。
    喜今日赤绳系定,卜他年白头永偕。
    我喃喃自语:“你见到严小姐离世一定很伤心,我不太擅长安慰人也是没办法的,不过我给你写了这帖婚书,等你心甘情愿将另一人的名字添上……”
    丰慵眠笑了,眉梢眼角俱是温柔:“你这样说,是想让我向你哭诉?”
    正巧云桑推门送来新出锅的蒸豆糕,我捏出一个热腾腾的豆糕,让丰慵眠张嘴的功夫被云桑咬下一口,他嚼了几下,凤眼笑嘻嘻道:“好吃,初拂的手艺没得说,要不是灯华这几日不理他,他还能做出蒸羊羔、蒸熊掌、蒸鹿茸来呢。”
    丰慵眠合上书,将婚书轻轻折好贴身放着,看了云桑一眼:“灯华还是不开口?”
    云桑垂涎的盯着我手里的豆糕,我只得吹了吹热气送他嘴边:“吃吃吃,也不怕撑死。”
    他才喜笑颜开的回丰慵眠:“这小子果真闷油瓶,那天毒没消完就从如姑娘那里跑过来,还没怎么动手呢就毒发昏倒了,害他至今耿耿于怀,大概觉得丢了面子,对不起娘子治军严谨的名声吧。”
    “我什么时候有治军严谨的名声了?”摇了摇头:“不对,我什么时候有名声了?外边不是传我治军皆以男色优先,享尽齐齐齐齐人之福吗?”
    我没结巴。
    云桑欢快地敞开衣衫,噔的往榻上一躺:“让本座看看你如何享齐齐齐齐齐人之福。”
    我有理由怀疑,他多说了一个“齐”字是在为难我。
    我站起身,拎起云桑的衣领往外拖,云桑像是连丁点感觉都没有,目不斜视的看我把他往外拖,只听门外传来屁股挨地的一声,云桑若无其事地爬起掸掸衣服,架着我的肩将丰慵眠的屋门合掩:“麒麟血蛊深入骨髓不易好,本座就不打扰梨落公子养伤了。”
    你不打扰干嘛拉上我。
    我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也未听见丰慵眠回绝一声,狠狠踹了云桑一脚回屋睡觉。
    翌日,云桑带着四个小家伙启程回王都,走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不威风。
    一大早给人吵醒,穿好衣服出门仍是头晕眼花,见云桑穿着绯衣胸戴大红花,连马匹都打扮得精致,王龙等人和灯华四人惜别后钻进马车,我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珏递给云桑,他笑道:“定情信物?”
    “呸。”我低声道:“这是从山阴地得到的秘宝,能随时随地转移到附近位置,用过两回,还剩一次可以用。”
    云桑轻轻擦拭了玉珏,感慨道:“送来送去还是回到我手里……”
    我露出不解:“什么意思?”
    云桑朝我勾勾手指,我凑近,他低声笑了笑,语声低沉悦耳:“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我故意绷着脸,让人把这招摇祸事的主牵走,忽听车队行驶的前方传来轻笑:“娘子,我走了哈。”
    云桑大张旗鼓的唯一目的,就是让回王忌惮人言。
    偃村幸存者不光证明严守贵私通东夷,还间接宣告天下老回王冤枉了尚候。
    云桑如此行事就是让人人做个见证,如果回王胆敢在半路痛下杀手,就注定抵不过悠悠众口,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素来张扬中见细微,可人心难测,还是留点保命的手段吧。
    我将山阴地得到的玉珏赠与他,也有此意。
    这枚玉珏我保存完好,生死关头都不曾滥用,要是能还“东夷城之战”一个清白,才能真正发挥它的用途。搁我手里,属实浪费。
    初拂抹抹泪花,拽着灯华的袖子唉声叹气:“希望他们能平安无事。”
    “嗯。”灯华总算出了声:“放手。”
    初拂发挥撒泼打滚的精神,就是不肯。
    灯华头痛:“鼻涕。”
    初拂这才哧溜鼻子,放了手。
    我微微一笑,端的明眸皓齿:“我近日特别会写婚书,你二位要不要光顾?”
    “好啊好啊。”初拂头捣如蒜,灯华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避瘟神似的走开。
    从十和灭一啃着包子同情的看灯华。
    我顿时觉得倍儿有面。
    恰好滕歌带人巡视,路过送别云桑的街头,凉凉地看了我一眼:“都堵在这,你是不是闲的?”
    我委屈地哆嗦一下,又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给他让出路。
    等滕歌走远,我想了想输人不能输阵,朝他喊:“甜的。师兄,我是甜的。”
    他僵硬地回头,做出要拍死我的手势。
    我赶紧带着初拂等人一溜烟跑了。
    又过了两天,传来云桑遇刺的消息,大体上并无大碍,只是要耽搁些时日。我和丰慵眠商量过后,把这次的事写成段子,大肆宣扬。又觉得不过瘾,趁着战前整顿的空隙,潜入尚城入画阁,编写《倾回史.云桑传》:
    云桑,人称风流倜傥美郎君,少时便凭美色杀人于无形,尝一人之力美倒千万人,遂戴面纱示人。天成二十六年,云美人行于商道,众人欲对其不轨。众人曰:“卿不见吾等有二十余人,皆高手,卿若不从,亦无所遁形。”云美人答曰:“然也。”遂从众人。未料风雨大作,天上约有千万人而立,飘飘然似上仙。叱众人:“鼠胆小儿,汝等今死犹不知,今日教汝等领教美艳不识芳物!”遂扯掉云美人面纱,霎时天地变幻,龙吟虎啸,至午时才尽散,旁人视之,云美人脚下横尸遍野。余下者纷纷夺路而逃,人皆惊喝:“壮哉!此人间尤物也!”自是扬名。
    入画阁声名远扬,又经丰慵眠笔下着墨,将故事描绘得有声有色,分外逼真。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家,人尽皆知。
    几天后收到云桑的回信,这厮气得将纸揉成团:“娘子好手段啊,我现在寸步难行,观我之人将官道围得水泄不通,府衙还得派人一路护送,怕是没有十天半个月到不了王都。”
    金秋时节蟹黄肥,我慢条斯理地看完信,用螃蟹爪子蘸酱汁给他回:“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安全啊?”
    过两日又收到回信:“是!”
    “效果达到了就好。”这次我收了信,便不打算回了。
    丰慵眠看着我,笑意如春风拂面:“云王爷怕要气坏了。”
    和尚城的战事一触即发,拖延云桑回王都,一能保证王龙等人平安到达,二能给老回王权衡利弊的时间。
    看看,到底是回王忌惮尚候多一点,还是忌惮人言多一点。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我在重整旗鼓的容城校场点兵时,滕歌扶着剑柄走到我身后:“你觉得会是哪一种结果?”
    我微微笑道:“是好是坏已竭尽所能,哪一种都无愧于心。”
    他喟道:“你何时能把这胆大的性子改一改?”
    我无语。
    滕歌沉声道:“王上没说收兵,只说了请尚候回去叙旧。”
    我一听他这样说,也颇感头疼。
    不等演练结束,就拉着滕歌回去:“得让尚候做好准备。”
    走进新的将军府,一道湛蓝色身影一闪而过,只见从十推着丰慵眠站在梨花树下,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几盒八宝记的糕点。
    我偷偷看滕歌的神色,他倒平静无波,好似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动容,然而趁我捏起桃花酥,揶揄了一句:“六出公子好闲啊。”
    我真是无语。
    八宝记盒子压着一张纸,上面轻描淡写着:生命自会蓬勃,不必强求,不相刃便是最好。
    仿佛有股鸿光撕开偏见照到内心,我是不是也能自顾自的以为,那年他在酒城的一举一动,也是希望兵不相刃……
    再次兵临尚城。
    扶摇军和浩瀚军严阵以待,青白和硫红泾渭分明,宛若碧海鲤鱼,滕歌率军停在尚城百步开外,见城头闪烁着数百□□,已然蓄势待发。
    上阵前,我把灭一留下陪丰慵眠,从十早于昨晚潜入尚城,初拂和灯华也各有安排,直到我从大军中径直走出,仍不带任何人,路过滕歌的白马跟前,他道了声“当心”,我微微一笑,朝他挥挥手,转头毅然决然走出大军,独自面临枪林箭雨,来到城下。
    城墙上诸多人探头,见我单薄一人,没有人跟着,没有戴盔甲,没有佩剑,走得万分坦荡,神情自若,可谓招摇。
    “少将军不怕我等将你就地斩杀,拿你的人头祭旗?”这些人多是熟识我的,也知道我战术如云波般诡谲。
    “怕啊。”笑道:“人不怕死,跟死猪无异。”
    “那你怎敢只身挑衅我等!”城墙上诸将沸腾:“是当我尚城这么好欺辱的?”
    尚城经上次战役伤亡掺重,面对滕歌带来的十万大军,几乎毫无胜算。自古云,人在城在,城破人亡,拼的就是铁血骨肉和不屈志气。
    人人红着眼看我漫步城下。
    数百只弩对准我的四肢百骸,一瞬间便要将我射成筛子。
    我道:“之所以只身赴城,一是不愿兵刃相向,做无谓的屠戮。二是我已还尚候清白,他信我,你们自会信我。三是你们皆有父母妻子,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少将军不必巧言,我等今日视死如归!”
    “死,不可怕。”我站定,抬头:“死的不值,才可怕。”
    “休要妖言惑众,你师兄以狠辣闻名天下,我不信你有那么好的心肠。”有人急不可耐地扳动弩,朝我射出一箭。
    箭矢冲着心口而来,我用内力将其震开,反手扔回去。
    众多弩听闻箭矢的破风声,下一刻就要万箭齐发。
    那枚箭矢穿过城墙钉在那人背后,我接着道:“滕家的百步飞扬足够让箭射爆你的头,但我没有这样做。”
    “少将军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笑容收敛,正色:“劝降。”
    此话一出,众人面红耳赤,显然认为是在羞怒他们。
    要不是昨晚从十通知白端请出尚候的手令,让守城的将士没有见到尚侯的口谕不得动手,怕是早被他们射死了。
    尚候通晓回王的意思,不忍将士们白白惨死,才要我来劝降。但他手底下的人都是铁血男儿,不肯屈服王权,以为我出言挑衅,不少人扣动弩。
    一道湛蓝从天而降,于数十只箭雨中,将我紧紧护在怀里。
    “小事,死不了。”我摆摆手。
    白端眯着眼,那一身凛冽寒气,将我也看得有些愣神。
    四目相接之间,他很好地掩藏了眼底的情绪,转过头,与守城的将士道:“回王并未要杀尚候,此时反抗会给尚候扣上‘违抗圣命’的罪。尚候的清白已然证实,回王只说迎他回去叙旧,如果今日动了手,尚候身死是小,名节尽毁是大,这尚城乃至整个艮州都会步离州后尘,岂不让尚候蒙羞,让奸恶宵小得意?”
    “六出公子,难道我等就眼睁睁看她带走尚候大人?”守城将士听罢白端的话,咬牙切齿。
    现在的手下人,真是不比我那会懂事。
    “尚候于我有容身之恩,滕家于我有再塑之恩,两边的恩情都要还,才有我今日独自赴城。我既然来了,就不想伤尚候一分一毫。”我拍拍白端的胸膛:“你信我吗?”
    白端非常配合的回了一个字:“信。”
    我咧嘴一笑,十分开心。
    而城门上的人却很是不满:“我等不信。”
    “你们听不懂人话是不,话都说到这份子上,是不是劝不动你们?是不是只有攻城一个选择?”我不怕手染鲜血,只怕世间再无清白可言。
    倒还有一个怕死的,将手里的弩丢下城楼,其他人见状,面面相觑,终是接二连三的丢了弩。
    我转头看滕歌一眼:“别轻举妄动,我去把尚候带出来。”
    “尽快。”
    我和白端千里单骑行至无上宫,尚候收拾好细软衣衫,正跟小红告别:“红啊,没我在身边,可不要喝醉了打人,都不给人家有机可趁。”
    五年前初登无上宫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如今重新踏上浮生阶竟然腰不疼气不喘,想来是功法大成的缘故。
    池中千百骨菡萏沉落,长廊上巴掌大的七彩琉璃灯熄灭,小红搀着老迈却精神矍铄的尚候走来,见我蹲在门口的桃树上摘桃子,最可气的是下面还有帮忙接桃子的人。
    “丫头!你当我死人啊,摘我桃子如同杀我父母!”尚候腿脚也好使了,说着要把我打下来。我急得拿桃子砸他,脚下一滑,摔到白端怀里,看得尚候胡须都直了:“故意的吧?表柔弱呢?我虽老了,还没糊涂好吧。”
    要不是平衡感不好,还答应不动他分毫,我就跳起来一个回旋踹掉他后槽牙。
    “嘿,你还敢瞪我!也不知道当初吃谁的喝谁的,现在还敢来抓我!”尚候吹胡子瞪眼。
    “老头,有一说一,我为您这破事,前前后后被刺杀多少回了,跑断多少人的腿了,就差没哭着求王上饶您一命,您还要我怎么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相好的,几年前就因你坐轮椅了,他的锅我可不背昂。”
    “好好的,你扯丰慵眠做什么。什么相好的。”
    “瞧瞧,说你相好的,你激动什么劲。”撸袖子:“有本事比划比划。”
    “来啊。”
    白端笑着隔开我俩:“给我个面子,各让一步。”
    “你替她赔礼。”
    “你替他道歉。”
    “呵。”白端松手:“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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