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一安逸就变成了懒人。
    几日前送王妃回府,四王爷衣袖轻拂,抬手施礼,就算是谦和有礼的举止,也会叫人觉得,这个男子不论何时都有种高人一等的贵气,心想着这位王爷是何等心思深沉,对待仅仅一面之缘的护卫,也要端足了礼数,保持仁义的风范。
    他之所以不愿亲自前去营救,也是怕行径有所构陷吧。
    如果等到不利的局面,或许他就先退一步了。
    毕竟,王权和美人孰轻孰重,就算再年幼的皇子,也都分得清楚。
    四王爷端详王妃,轻轻地喟叹一声:“本王太专注于手头上的政事,也未曾去迎接你。”
    我听得心神俱伤:政事到底比结发夫妻要紧,再鲜衣怒马为爱情竞折腰的人,都会被美人迟暮的岁月消磨了激情。四王爷可宣称是爱情的楷模啊,便是我那很了不起的师父,也感叹过他是个被美人耽误的帝王胚子,如今连他都这样,那帝王家的爱情该有多心酸了?
    “王爷,正事要紧,有叶护卫拼死护送,我一切安好。”王妃垂下眼,似乎见惯了帝王家的无奈,温婉道:“叶护卫救我于危难,年轻有为,身手不凡,就留他在府中吧。”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回头对我招了招手。
    我瞧着王妃温柔满面,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微眯的双眼,那人对我说过要保护好四嫂,这世上,没有比身边的丈夫生有异心,更凉薄的事了。我一向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四王爷说话时候的眼神,凉薄得叫人心惊。
    我躬身上前,波澜不惊的看着地面:“承蒙王妃不弃,叶扶愿为王妃效犬马之劳。”
    四王爷静了一瞬,将腰间佩戴的玉佩抛给我,低声道:“叶护卫哪里话,你本就是王府一等护卫,有了这枚玉佩更是进出自如。现今天子病重,王都也不太平,还请叶护卫保护好家眷,本王另有重赏。”
    我接下玉佩,只觉得这玉佩触感冰凉,上面没有任何戴在身上的温度:“属下听命。”
    “王妃身子单薄,受不得惊,本王熬了汤给她,你先等在外面。”四王爷携王妃回屋,雕花红门缓缓合上。
    环顾四周,这座带着素雅气息却精美绝伦的王府,就像淡在水墨画中的蜃楼,我看着院中烟水弥漫的池塘,将手中玉佩放进水里涮了涮,慢慢叹了一口气,反倒是王爷身边的红人李越说了一句:“叶扶,你小子运气挺好啊,当了王府一等护卫,还能自由进出王府,再过几年是不是要踩到我头上了?”
    这句话,应当是挑衅示威呢吧?
    我微微笑着:“哪有李大人运气好,昨晚所有护卫都叛变了,唯独你没叛变,还能从刺杀中逃出生天,先一步回王府报信,这样的好运气,‘倾回锦鲤’的称号非你莫属啊。”
    “什么锦鲤?”李越用尖细的嗓音嚷道:“你在骂我!”
    大约是我的神态太过恣意,周围的侍卫立刻拔刀,李越跳着脚让人把我绑起来。
    王妃推开房门,语气温柔:“听说李大人冒死回府,我便想着有话要同你说。”莲步轻移,看着周围的侍卫,“你们都先回避,我有话和他们单独说。”
    只听底下人凉凉地道了句:“王妃宽厚仁慈,心地善良,平日里毫无架子,怎么被叶侍卫救了后,还有话是我等贴身侍卫不能听得了,李大人侥幸逃脱,王妃万不要错怪他,听信宵小之言。”
    我哼了一声:“看给你们惯着的,人好还不能发脾气咯。”
    李越细着嗓子哭诉:“王妃不听下官的就算了,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走林间小路,眼下生了变还要赖下官头上,天呐,还要不要人活了,还不如昨晚死了算了。”
    王妃施施然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在池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捏把鱼食喂给红白锦鲤,目光直接略过李越和出言不逊的侍卫,落在后面垂首的账房先生身上:“给他二人支五百诛。”
    李越和侍卫脸上刚扬起喜色,便被王妃接下来的话打落寒潭。
    “王府请不起反客为主的人,我虽出身不好,是个罪臣之女,但从未薄待过任何人,只因幼年家中教了要礼贤众生,并非我生性懦弱,没有当家主母的根骨。只是你们自诩清流正派,仗义执言的忠贞义士,眼下却排挤同僚,结党营私,还不如我这个罪臣之女活得通透。今天我给你们银两回家,明天就不用到王府里来了。”
    李越的惊呆之色简直不能用言语表述,可是王妃都发话了,他也不能不听,只能磨磨蹭蹭地接过银两,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银两揣进怀里出了门。
    我其实很想知道,隔了一扇雕花红门的四王爷听罢有何感想,善良并不是意味着被人欺负,每个人都有自己自保的手段,更何况礼仪家教都很好的王妃。可是他只是在屋里转了转,又回到桌案前翻阅折子,只说了一句:“王妃之言便是本王的意思。”
    池中鲤鱼抢食抢得欢畅,王妃怕喂撑了,便放下鱼食,捏捏我的脸:“把这当做自己的家,好好养伤。”
    我任由她拉着,笑道:“王妃,那我就不客气了。”
    走到正厅,迎面碰上迈进门的齐王苏子默。听他阴恻恻的道:“王妃平安回府,真是可喜可贺啊。这几日是傩经的传颂日,没有城禁,晚点还有烟火和傩舞,这样万民朝拜的盛景,恐有歹人混入其中,王妃还是不要四处耍,免得又被捉去胁迫王爷。”
    看来今日果真不宜回府,一个二个都来触霉头。
    四王爷威望很高,如果不是年少犯过忤逆回王的错事,娶了罪臣之女,想必太子的位置早就是他的了。
    而苏子默和四王爷素来交好,又敬佩他才学礼数都出类拔萃,自然将耽误王爷前景的王妃看做肉中刺,一来王妃没有娘家背景,凭借孤身一人在王城沉浮,二来这次王妃身陷贼窝,难免会传出些风言风语,亏损王妃的清白,这让四王爷脸上也无光。
    虽说王妃并无过错,但换做任何一位官家女子落入匪贼手中,哪谈什么清白可言,连命都没了。即便王妃赌咒发誓,她没有失身于人,四王爷信了,可其他人会信吗?
    世人的成见在女子身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关乎清誉的帝王家丑闻更是街头巷尾的热衷点。
    王妃只能打掉牙齿活血吞,淡淡的点头:“谢过齐王关心。”
    苏子默正要目不斜视地从身边走过,想来是和四王爷约好商议什么要事,步履有些匆匆,连抬眼皮看我一眼都懒得看,但我闲不住,停住脚步,伸手按在他肩上,诚恳道:“我竟不知道齐王是个爱管他人家事的主,早就听闻齐王唯四王爷马首是瞻,没想到这份‘热爱’能被我亲眼所见,我也得跟您学着点,敢问齐王妃这几晚四处耍吗?要是怕被流民伤着,待家里太闷,不如叫上四王妃一起打麻将啊?”
    麻将早几年就流传市面,是王都里很多官家女用来解闷的。
    “你……”苏子默刚用阴沉的目光看我,立马被四王爷的人急着叫走。
    四王妃为我捏了把冷汗,让我管好嘴巴,齐王是条无声的毒蛇,若被他盯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我怎么觉得,以这种人的心性来说,盯上我是早晚的事呢。
    不过听说这几晚有烟火和表演,我来了兴致:“王妃,咱们去看看吧。”
    王妃还是兴致缺缺,念叨这个时候再出事的话,就是给四王爷心窝上剜下一刀,更显得娶她是件错事。她要是跟我去逛烟火晚会,那不就成私会小奶狗了?不成不成。
    她把这个想法跟我说了,我面无表情地宽慰她:“王妃知道我是喜欢男的的,再说身后有小狐狸盯着,我也不敢顶风作案。”
    结果王妃吃惊地往后仰:“你们还真有一腿啊?”
    我立刻见风使舵,诚恳的说:“都是他逼我的。其实我更喜欢貌美如花的小姐姐,被掰弯根本非我所愿。”
    于是王妃默默地快走几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点橘子。”
    嗯?你买什么橘子的?
    接连几天,王妃塞给我很多橘子的同时,捧来一堆画卷。
    “这是沈家二小姐,温婉贤淑,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这是宁远侯家的表小姐,温婉贤淑,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我快被“温婉贤淑”这四个字淹没了,王妃她还在侃侃而谈。
    “这是滕王公的师妹,温婉贤淑,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眼前一亮,生平觉得“温婉贤淑”跟我也很搭,没想到相亲相到了我自个,只是这个画像实在糊,不能把我的英姿画得入木三分,我提醒王妃别找这般劣质的画师,万一发生‘王昭君’这样的意外,多耽误女子嫁人的出路啊。
    王妃先是问王昭君是谁,我说是个被画师耽误的美人。
    她又叹道,滕摇的画像不该在这儿。
    我嗅到一丝异样,故意挑滕摇的画像,仔细品品:“王妃也别提温婉贤淑了,我喜欢妖艳货色,我觉得滕摇就很好,身体结实,性格张扬,是我梦中情人的模样。”
    这大概是我痛下决心夸赞自己的一次。
    王妃把滕摇的画像收好,用手点我额头:“滕家是王上的心头肉,宸妃在的一天,滕家恢弘一时,宸妃不在的每一天,滕家也不曾跌落神坛,咱们这位天子对滕家,可谓爱惨了,你年纪轻,不知道滕摇是只金凤凰,不是你这只小青鲤能妄想的。”
    我哭笑不得:“我…她能是啥金凤凰啊,这画糊得没鼻子没眼的。”
    “你想看栩栩如生的画像,就去王爷的书房。”
    “跟王爷有什么关系?”眼皮一跳,大事不好!
    王妃摸摸我的头,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
    我寒毛直竖,拿过滕摇的画像要撕掉,王妃嗔怪我顽劣,得不到干嘛要毁掉,她虽没见过滕摇一面,但听将士们都抱着敬仰的语气说起这位威风的扶摇将军。她是个只能提笔染墨的书香女子,心中对巾帼英雄还是向往的,可我听到这段话,几乎头皮发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真是流年不利,王妃宽慰道:“你想见梦中情人的话,明日正午就能在城门关见过,听说滕王公已经率军凯旋,滕摇也一定在其中。”
    明天正午滕歌要回来了?带着哪个滕摇?
    我么?
    我挠了挠头,对王妃展开的其他画卷兴致阑珊,这让王妃断定我属实喜欢男的,默默的为我和白端的前途忧虑起来。
    当晚,我收到她亲手煲的大骨头汤,满满一大盆。
    仰头灌下去。
    翌日一早,又收到猪脚面线,满满一大碗。
    埋头吃下去。
    饭后拍拍肚子,静等午时,打了一个又一个的饱嗝,端面线的婢女都同情的看着我了。我能怎么办呢,难不成让王妃别给我补了,告诉她白端不喜欢结实的?就喜欢我这种硌牙的?
    我真的愁得要胸口碎铁石了。
    临近正午,只听宏亮的鼓声想起,白昼里突然绽开几朵烟火,拖出淡淡的、极长的尾巴,将无云的天色变得瑰丽起来,紧接着,泛着光的战甲摩擦出振奋人心的声音,将沿街的欢声笑语都盖了下去。
    我站在树上,仰脖子看了一阵,转过头发现王妃也蹬了上来,遥遥瞧见白马轻裘的滕歌走在青天白日下,他身后跟着做工精巧的马车,初拂和从十跟在旁边,寸步不离,仿佛车上安放着的是稀世珍宝,我不禁微微笑了,想了一想,滕歌还是不愿放弃‘滕摇’这个人,就算放弃,也不是风头正盛的现在,显然‘滕摇’还有钓大鱼的机会。
    想着想着,淡了笑意,却也想不起哪里好笑。
    正好头顶的烟火倏然绽放,铺开万千光彩,在滕家军面前晕开了淡淡的微光。
    王妃不禁感叹:“滕家的盛宠都是拿命搏的,先是宸妃,后是滕仙主,接着滕歌,现在又轮到滕摇。”
    “是啊,人能有几条命,博得再多荣宠,又能怎么样呢。”我淡淡接过她的话,示意她这么爬树很不雅观,待会儿还要和四王爷一起迎接呢。
    王妃换上备好的衣服,浑身上下透着温柔雅致的光辉,我不懂得什么是母仪天下,如果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个人要走到这个位置,我打从心底里希望这个人是她。
    而四王爷也是盛装打扮,一改往日沉静如水的气质,脸颊难掩胜券在握的神色。
    东夷城的胜利将滕家的荣誉推向史无前例的至高峰,也成为诸多王侯拉拢结交的对象,不但诸多皇储出面迎接,连几位深不可测的异姓王爷也接连露面,可谓风光至极。
    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色,转眼探出好日头,给肃穆的滕家军撒下一层淡金色的纱衣,远远望去就像青鸟与红鲤在金光浩瀚的碧波中相映成辉。
    我跟随王爷王妃站在迎接的皇储中,意外瞥见侧前方有一袭绯衣,惊艳夺目。
    云桑!
    他似乎往我这个方向瞟了一眼,却被身侧穿着藕色衣裳的女子挽住。
    那女子生得明亮夺目,带着春天的气息,笑容甜美到让人心生暖意,她将头轻轻靠在云桑平坦的肩上,我从未见过云桑这般正经柔和,他在我眼里总是没个正行,捏我的鼻子,对我耍无赖,然而此时的云桑,胸口的凌霄花肆意盛放至肩后,衬得他脖颈处一片雪白,犹如天鹅般优雅高洁,神圣不可侵犯。
    那姑娘就如同一朵长在他身侧的娇莲,灵动的双眼明晃晃倒映着澄清和干净。惹人嫉妒的干净,却又令人神往。
    王妃见我看得几乎愣住,小声道:“绯衣的是平王云桑,也是傩教的大贵上,和他并肩站着的,是王上最疼爱的女儿,凌霄公主。咦,小扶,你笑什么?”
    等回过神,我情不自禁的扬起嘴角:“他终于等到和他并肩的人了,陪他穿梭世事,不再孤独。”
    真好啊云桑,漫漫岁月,能有皎皎明月照耀你,为你点亮凌霄。
    王妃摸摸我的头,让我看眼前的人是谁。
    抬起头的一瞬,看清滕歌身后的人影,只觉离世海海天倒灌的奇景,都比不上他浅浅一笑下的光影。
    他是这般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头发用白玉冠束起,眸间一派温润。
    如果说过去的他,是一汪甘甜清冽的泉水。
    那么眼前的他,便是由万千涓涓细流汇聚成的最好的模样。
    尽管面容没有丝毫改变,气势却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笑容温煦,顺着王妃的话往下说:“眼前人,是心上人啊。”
    九王爷回良端,乳名小白,是故去的宸妃之子,天资聪颖,性格坚韧,三岁熟读百书,四岁看遍经纶,六岁武动京城,八岁掌管禁军,九岁参议朝政,十岁在藩王谋反中独守王宫,却在十二岁那年,对外宣告突染恶疾。
    天之骄子的陨落。
    时至今日,震撼回归。
    给储君之位的猜忌,掀起巨大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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