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威仪赫赫,其中不乏精兵悍将。每支队伍都有自己的傲气和根骨,我初到滕家军时也是备受质疑的。
    无有例外的是,对于空降兵,谁都不会服气,总想挫一挫锐气。
    好在昨夜四王爷提点后,我就查到燕小司的绝活。
    弯弓拉弦,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说实话,人设撞了不奇怪,毕竟王都不缺天纵奇才,只是没想到他会当众挑衅。难道不是白端的人?
    我低下身,从地上拾起俩根已经折了的树枝,淡淡道:“属下江湖人士,来这属实一番渊源,不能说情非得已,也称不上得偿所愿。听闻燕统领有百步穿杨的箭法,不光统领和禁军弟兄们对属下不服,属下对你们也很不服。按理说禁军拥护天下之主,应当有其容人之量,可惜啊,似乎不太像回事。”我端详两根树枝,“既然咱们谁都不服谁,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属下手里的这两根树枝,无论从形状大小折损程度,都极为相似。不如一人射一根,看谁射的远?”
    “好。”燕小司爽快地应允,走下台,接过一枚树枝,让人抬出他的弓。
    抬弓的人身形瘦弱,使了好些力气方将半人高的弓抬到燕小司面前,放弓的时候脚步一晃,牙齿碰在弓身上嗑出了血,“哎呦”的直叫唤,禁军中爆发出哄笑声:“陈二狗,你今天没吃奶啊,怎么抬个弓也能把牙磕了。”
    那个叫陈二狗的抬弓人捂住嘴巴:“放你们的屁。”
    燕小司好像见惯他出糗,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我比出“你先”的手势。我当仁不让地捏住弓弦,却被燕小司一把拍开:“你用自己的弓,碰我宝贝做什么。”
    我满头黑线,从未见过有人这么紧张弓的。
    怎么说呢,他抱住弓身的姿势特别痴汉,让人想给他两脚。
    转念想,他用自己的弓,让我随便找一把,那我岂不是很吃亏?要知道我在简山囫囵学的箭法,以搭配清羽箭为主,猛地换作树枝,本就大打折扣,要是连弓都比不过人家,岂不是输定了。
    燕小司轻轻地咦了一声:“你不会没有自己的弓吧?”
    这语态好像在说“你不会没有老婆吧”?
    我听得气愤:笑话,我可是滕摇啊,便是我那高高在上的师兄,也不敢随便轻视我。怎么到小小的禁军,便成受困的井底之蛙呢?我是不是应当早点认输算了?
    想到这,校场外远远地走来一个人,湛蓝色的衣袍衬得他温善如水。
    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子,似乎早就预见我的窘境。
    我瞧见他手持银弓,脑中浮现一行字:美救英雄。
    这世上,唯有相思要不得。我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他那夜说话时候的眼神,凉薄得叫人心惊。
    恍惚间,白端已然走近,将银弓递来,我拒绝:“属下不敢要。”
    白端将手上的银弓改递为抛,低声道:“没有你不敢的。”
    我接下银弓,只觉得触感冰冷,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温度:“北寒弓?”
    白端微微点头:“你倒没忘。”
    “那我更不能要了。”
    北寒材质在忘山也鲜少出现,市面上流出的只有零星的小块。
    唯有六出公子手中有罕见的品质,分为:北寒针、北寒丝、北寒翎、北寒弓。前两个赠给檀香和从十,后两个一直没有出现。如今猛地一见,不光我的眼神直了,连燕小司的眼神也直勾勾的。
    他忽的露出‘穷凶极恶’的面孔,朝我气急败坏道:“造孽啊造孽,这么好的宝贝到你手里,你觉得你配吗?”
    我没有说话,反倒是白端淡淡地说了一句:“她值得。”
    这句话,应当是夸奖罢?
    我道:“我不配,你就配了?啊,白端,你干嘛打我头?”
    白端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不要在‘弓’的事上刺激燕小司,否则……”
    “否则什么?”刚天真的问出这话,那边燕小司周身气场就不对劲了。先前明显感觉他是戏谑的状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如今漆黑的瞳仁迸发出火光,快步走向自己那座笨重的弓,使出万钧的力气握紧弓身。
    “叶扶,我倒小瞧了你。没想到公子待你如此好,连北寒弓都能借你用。”
    白端看我一眼,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我也怒了:“你明明知道他看弓跟看老婆似的,你还把北寒弓当众送给我,你什么意思?我随便找把弓应付就行了,输了顶不过是面子的问题,如今你颠颠地跑来把弓送给我,让我岂不是很难做!”
    白端:“谁说送你了……”
    不等他话说完,我环顾四周,指着前方的小树林:“我们以小树林为终点,看谁将树枝射的远。”
    只听底下人凉凉地道:“小树林本来就有树枝,谁知道你有没有做手脚。再说这么大的校场,还不够你比试的?”
    我道:“校场有胡乱吹的歪风。怕弄混可以先做记号。”
    “敢问叶护卫,什么风不是歪风,什么记号能算数?”
    我下意识地看向白端,他施施然走上校武台,整了整衣衫,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地倒了一杯茶,目光直接略过问话的那名参领,落在他身后乌泱泱的禁军中:“你们既然信不过叶参领,那我就替他作保,只要他能赢燕统领,在禁军中便有他一席之地。”
    约莫白端的语气太笃定,那名参领收起咄咄逼人的架势。整个禁军旋即沉默无言。
    二话不说,我飞身站在燕小司身侧,抬起北寒弓,搭上树枝,对准小树林,忽而放下。燕小司在宴会上见过我这招,旋即露出讥诮的笑:“怎么?又要放烟花?可惜白天看不见你那些小把戏,再说校场上也没有取悦人的玩意。”
    任由他嘲讽着,我微微一笑:“你先吧。”
    燕小司一怔:“你确定?”
    都知道露先手能抓人眼球,他让我先手属实给我机会。
    “确定。”
    燕小司也不推辞,搭弓拉弦,折了的树枝从指间蹿出去,稳稳地落在树林中。
    定睛一看,嚯,挺远的。还是架在两个相缠的树枝上的。
    看到这,我头皮发麻,甚至想学初拂脚底开溜。
    “燕统领好箭法!”底下人欢呼雀跃起来。
    白端看穿我想打退堂鼓,莞尔笑道:“想必叶参领见识到燕统领的箭法,心下一定很钦佩。”
    我点头。钦佩钦佩。名不虚传。
    白端传音道:“你若是开溜,怎么找到叶真。”
    提到叶真,我想也不想道:“谁要开溜了!”
    回王让我进禁军,我本就可以开溜。但要说非进禁军不可的缘由之一,那就是想混进王宫找叶真。
    叶真出现在王宫不是巧合,摆明着有人冲我来的。
    此人引诱我发现四王爷和齐王的阴谋,将我的剑对准风头正盛的四王爷。凭我原先的气性,但凡波及叶真,头脑必然一热。不冲出去和四王爷打个你死我活,我就不叫滕摇。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借我的手除掉四王爷,又能借四王爷的手除掉我。
    可惜我这会儿不叫滕摇,我只是寂寂无名的叶扶,想来想去也不能急着动手,得找到究竟何人设计我的。
    如今七王爷在东夷海战之事中倒台,虽没有以死谢罪,但也落得圈禁的下场。想要东山再起,很难。哪怕四王爷败露,也不过做他人嫁衣。想来想去,肯定不是七王爷搞得鬼。
    那么其它几个王爷中,十一王爷的嫌疑愈发明显。
    然而,愈发明显的动机,就越让人捉摸不透。
    我并没有把握是他,只能先想法子混进王宫,找到叶真再说。
    一想到要找叶真,我的心几乎不容退却:“要战便战!”
    只听一声尖利的破空声响起,唯有阴云的天空突然绽出数道光束,拖出明亮的、极长的尾巴,将穿梭在树林的树枝陡然映得宛如金鲤。紧接着,细小尖锐的碰撞声将禁军的欢呼声都盖了下去,一头扎进稍远的草丛里。
    我墩着身看了一阵,确定比燕小司的树枝远一些,高兴的跳起来。转头却发觉白端的身姿迎着漫天霓彩,头顶的光束倏然绽开,铺散开千万光亮,在他脸上晕开了淡淡的温柔。
    我不禁笑了,想了一想,也说不好究竟笑什么。可能是想在他面前秀一把。
    没想到,秀成功了。
    偏过头去看燕小司,他又错愕又郁闷。我心中窃喜,唤他:“不知燕统领可满意?”
    燕小司瞪着我:“你没说能贴近地面射啊。”
    我眯着眼,无辜的摊手:“自己的弓自己用,自己的箭法自己使。燕统领也没说不能蹲下身啊。”
    白端偏着头,笑着和燕小司说什么,侧颜在细碎的光下显得清俊。燕小司随后认输。
    禁军一阵喧哗,倒也不好较真什么。
    我不甚在意地直起身,拎着手中的北寒弓向燕小司走去:“既然属下侥幸取胜,还请燕统领赐一位得力干将,好让属下尽快了解事务,为燕统领分忧。”
    “陈二狗!”燕小司声音染着怒火,被唤及名字的护卫顿时鲤鱼打挺似的蹦上校武台,正是刚才磕破牙的那位小兄弟。
    他接过燕统领的命令,狡黠地冲我咧嘴:“叶参领。”
    嘴巴的血沫顺着嘴角流满下巴,连燕小司都要同情我了:“陈二狗来宫里有些年头,别看他有、有点迷糊,宫里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叶参领初到禁军,难免不适应,让陈二狗先带你回去歇着,今晚还要面见王上。”
    有点…迷糊吗?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怀疑的吧。我想了想,还是甭挑拣了,只能硬着头皮跟陈二狗回住的地方。
    至于到手的北寒弓,我是不打算还的。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实在不像我的风格。
    毕竟人多的地方不方便使思尔剑,总得拿个漂亮的武器充充门面嘛。
    住的地方离王宫外门不远,方便采买物资和轮班换岗,就是离内门有段距离。听陈二狗说,是怕护卫和宫中的人有染。
    “毕竟宫廷寂寞,深怨也多啊。”陈二狗一顿感慨,便补他的牙去了。
    随意逛了逛,发现这里的房间都是八个人一间,级别越高住的人越的少,混到参领级别的人得两人一间。好巧不巧,我的房间有两张床,另一张床明显没人睡,被褥铺盖上盛满灰,这样我放下心来。
    谁知道从外面填饱肚子回来,隔壁的床铺明显被重新打扫过,不仅被子换成厚厚的绒被,连枕头也散发清新的药草香。我顿时感到恶寒,不会这么快有人看上我了吧?
    禁军是不是常年见不到女人啊?哦不对,我现在是男人。
    正当我吃着葡萄等人来的时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燕小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掉葡萄皮,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对我做什么?”
    燕小司立刻骂道:“滚蛋,我才没有你那种怪癖。”
    “我什么怪癖?”
    他看了看整理好的床铺,眼神闪烁一下,转开话锋:“你今天新官上任,王上要见你。”
    我有点不能理解:“你们王上对每个上任的新官,都要见面吗?”不得累死。
    “不是。”他忽的正经:“只有你。”
    我愣了愣,一时感慨万千,我这个寂寂无名之辈,这么快入了回王的法眼,其不可思议程度,实在不亚于铁树开花。
    我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正纳闷着,天边滚来一声轰隆隆的闷雷,就在这雷声中,听见燕小司低低地道了一句。
    “王上还说,你既愿自投罗网,就肯定做好了准备。不是吗?”
    从住所到回王的裕德殿,走过六七个门廊,燕小司似乎早就习惯这条路,走得十分驾轻就熟。一路无话,直到快到裕德殿,他才有些自己人的模样,嘱托我不要乱搭腔,眼睛不要乱看,更不要冲动。
    不要乱搭腔、不要乱看我理解,不要冲动是几个意思。
    这个答案在进入裕德殿后,自然而然地呈现在眼前。
    裕德殿空荡冰冷,中间修葺了一座巨大的酒池,酒池中央摆着一座雕工精湛的玉座,光着身的少女双腿盘坐在玉座上,面色痛苦地比出观音的手势,连接着少女和玉座之间的地方,蜿蜒流出鲜红的血水……回王似在欣赏绝美的艺术品,而他身边站着的是十一王爷。
    这对父子相对无言,全面不顾玉座上疼到痉挛的少女。
    不要冲动,呵……我缓缓地低下头,怕自己沉不住气。
    有人从外面扶着门,向里面柔柔地道了声:“王上。”
    我敢拿头担保,门开的一刹那,十一王爷有些慌乱:“莲妃娘娘。”
    莲妃闻言,自然知晓十一王爷也在这,便放下进来的打算:“既然王上有人陪着,那臣妾稍后再来。”
    “还是莲妃懂事。”回王漫不经心的一句,令十一王爷冷汗淋淋。莲妃仿似听惯了这句夸奖,不动声色的退下。
    回王对十一王爷道:“孤这么夸她,你吃不吃醋?”
    十一王爷当即跪下去,地面响起触地的闷声:“儿臣不敢!”
    “你是不敢。”回王略有深意道:“当儿子的自然不会吃后母的醋。你从小就是给人当儿子的好料,怎么会吃醋呢。不是吗?”
    “是。”十一王爷又结结实实地磕了响头,眉眼俱是挣扎。
    “不过你给孤供的这个玉座,属实是个新奇玩意。”回王面露肯定,眼见玉座上的少女瘫软了身子,意兴阑珊道:“看来身子骨不柔软的女人,经不住多少时间呐,要是换做莲妃……”
    我都要替十一王爷捏把汗了,明眼人都能瞧见他和莲妃关系不一般,更何况他面对的是回王这只老狐狸。
    我迟疑着要不要从这里退出去,老狐狸驯小狐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个小和尚还是不要念别人家的经了。没来得及开口请退,回王已然不声不响地走到我跟前,笑着问:“叶参领在想什么?”
    我脱口而出:“想王上身体真健朗……”
    只听几声重重的哼声,头顶杀气腾腾:“哦?你们当真盼孤身体好?”
    “当真。”这次换我和十一王爷同时出声。世人都知道回王求仙问药,是为了长命无绝期。犯不着在这个问题上自讨苦吃,顺着他的话说就对了。
    “算了,孤不想听这些奉承的话,找你们来是想商量……”
    我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恭敬。
    回王顿了顿,方才还浓云密布的脸,此刻又是一片大好:“龙山祖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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