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衣摆越来越近,却是越过我身边,往滕歌那去了,我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君帝沉沉地说:“想见她也可以。”
    一听能见颜容,我顾不得听完他后面的话,立刻应道:“谢君帝。”
    君帝停住脚步,转过身瞧我:“朕只有一个要求,回良夜屯兵自持,朕要借你的手除掉他,你,行吗?”
    我从初拂那里知道,四王爷不忿君帝继位,自会生出不少事端。屯兵自持只是其一,其二便是要蛊惑党羽,更甚是兵变逼宫。
    君帝为人清贵雅正,在民间的口碑也是仁义当头,虽说有捕捉处子喂海兽的前史,但那也是基于更多人的生命之上。一个被傩教推崇出来改朝换代的人,自然诸多行径备受限制,既然仁和义都要占全,那口诛笔伐的事只能别人来做。
    看来他心中属意的人,正是区区不才鄙人。
    我蓦然笑了,当真清澈无邪,干脆地说:“行啊。”
    君帝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诓骗我,猛然听见我这么一说,顿时皱了皱眉。许是我答应太快,快得让他有点接受不了,还以为我会提别的条件。
    可瞪了片刻,我只是走到他面前,伸出小指头:“我们拉勾吧。拉勾就得算数。我信你。”
    君帝沉默着任我拉住他的手,一时半会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周围文武百官的眼神升腾出费解的意思,像要把我看穿。我抬起头,一张俊雅无双的脸映入眼帘,还有,他脖颈戴着的、松散开的青竹白绫,有些时光恍如昨日,教人觉得实在太美好了。
    我小声地向他说着:“你的眼还有些顽疾,要记得时常驱光。”
    他倏然目光凝滞,脸上还挂着些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
    我用小指头勾住他的小指头,没有回应他的话:“还请照顾好颜容。”
    他语声低沉,冷冰冰的:“做好你的事。”
    几乎转瞬之间,他对我的态度便急转直下,又恢复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模样,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收回了,好些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我笑着说:“定不辱使命。”
    下了朝,滕歌被君帝留下来吃茶,我在门外老老实实地等着。
    过往的朝臣都在嗤鼻,想着要将我作为教育自家女儿的典范,身为女子,再怎么样也不该对旧情人拔剑相向。
    不顾及一丝情面。
    我倚在门外的石柱上,把周围人的眼神给仔细看了一遍,忍不住露齿一笑。看来舆论的力量属实可怕,只不过在四王府住上一阵子,八字都没一撇呢,便把我看作四王爷的女人。
    这也许就是君帝点名叫我除掉四王爷的缘由罢。
    且不说我与四王爷表面上是有着风流佳话的一对璧人,背地里却是撕破过脸甚至骂过街的仇人。就说拿四王爷换颜容的这件事本身,就觉得值了。
    从下朝到日落西山,我等得有十分困倦,抱着柱子仰头睡了起来。君帝和滕歌一起跨出房门,见着我这副死猪似的睡相。
    滕歌沉默了。君帝也沉默了。
    也不知是谁兢兢战战的晃了晃我,我迷糊中睁眼一看,是陈二狗这小狗崽子,顿时暴怒,真是个不讲义气的混账玩意。
    见我出事,不但麻溜的跑远了,还跟老狐狸合伙算计我!
    没等发火,陈二狗使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自觉地退到君帝身后侧,低眉顺眼起来。
    我收起火气,上下打量滕歌,没想到他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正想问他安否,滕歌忍不住开口:“闭上你的狗嘴。”
    我只得闭紧嘴巴。师兄的脾气实在太坏,想来君帝也不会在意我睡着的这点小事。我这样乖巧懂事,真辛苦。
    君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朝他微笑,他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低声道:“走吧。”
    我想起白端的嘱托,不要把君帝和君尽瞳弄混淆,轻声试探地问:“君帝就这么放臣和师兄走了?”
    君帝皱眉瞧着我,还没说话,滕歌拱手告退,我被硬生生拉走。只见夕阳余晖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清冷。
    这一路无话。
    只觉滕歌的手滚烫,弄得我心乱如麻,等他把我丢上马车,我当即感到大事不好,慌忙要爬下车。没想到滕歌像只豹子似的扑过来,将我的头按住凉冰冰的车厢里,动手扯我衣服。
    “你竟真的拿自己肉身种两生花?”
    被他扯开的衣襟灌进飕飕凉风,吹得我胸前荼蘼的花摇摇欲坠,如此美丽的画面,顶着师兄蹭蹭的怒火,也顾不及观赏了。我合上衣襟,见事情败露,只得干笑两声:“师兄好眼力。”
    滕歌捏紧拳头,眼瞅着下一刻,便要结结实实地落在我身上,我忙起身顺他的气:“也不是很麻烦,不像庭院里师姐种的花,娇气,需要打理。我这朵可懂事了,种在胸口,喂点心头血也就完事。”
    师兄是个怕麻烦的人,养我一个都嫌费口粮,多养一朵花难怪要生气,眼下须得温柔体贴,让他别觉得麻烦。
    滕歌有些无力地用手支着额:“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滕歌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说没有就没有罢,反正也打不过你。你别打我就行。”
    滕歌不说话了。
    我攥紧衣襟,蜷缩在角落里,隔了一小会儿才敢唤:“师兄。”
    “滚。”
    “稍等。”现在被撵下马车,才是里子面子都没了呢,我只得守着闭目养神的师兄,感叹人心叵测。
    等马车晃晃悠悠到了滕王府门口,我继续天人交战、左右为难,师兄叫我滚,我在王都除了这没有别的落脚点,滚还是不滚,这真的很难抉择。就这样挣扎着,看滕歌顿也不顿地抬脚进了门,我刚转身准备睡大街,便听见他不咸不淡的道:“滚进来。”
    “好。”我立刻堆着笑脸,跟着滕歌的脚步,进了门。
    翌日。
    我是被窗外清脆的鸟叫声吵醒的,缓缓地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觉。许久没睡得如此踏实,就是床铺软了些,放在未从军之前,我会开心得睡死过去,可惜放在眼下,只觉得柔软得很没道理啊。
    浑浑噩噩的走到滕歌的书房,见他批了一晚的公文,正端着莲子羹慢悠悠的喝着。我打开桌子上放着的另一碗,果然散发着清悠的香味,忙笑着说:“辛苦师兄了。”
    “厨房熬的。”他眼皮抬也没抬,仿似多看我一眼,血压就要飙升。
    “那也辛苦师兄了。”嘴甜的话谁不会说呢。
    “吃完赶紧上路。”
    温热的莲子羹刚进口,还未消化到肚子里,我长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怎么还要撵我走。”
    “有人送来请帖,约你在食味阁一见。”滕歌见我嘴边吃得有糊状物,想随手擦掉,又止在原地。轻咳一声,又道:“这同样是你的家,我让你滚你就滚,你何时这么听话过?”
    我用手背抹抹嘴,嗯了一声,问起昨天的事:“君帝留你吃茶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的话听起来不像玩笑:“只是吃茶。”
    “吃茶还能吃上半天?”
    滕歌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吁了一口气,也难怪我会紧等慢等睡过去,原来是君尽瞳故意的。
    “他想治治我闯宫门的毛病,顺便挫挫我的锐气?”
    “你还知道啊。”
    我岂止知道,还很郁闷,君尽瞳做得可真绝情,我还要守着那些个回忆,面对他设下的陷阱,甘之如饴地跳进去……师兄总说我是无心之人,我若真的无心,又怎么不能一刀劈开君帝的脑袋,在王宫里大杀四方,非把颜容揪出来不可。
    我已经是四处通缉的逃犯了,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出来的?
    如果非要说顾忌的,除了颜容,就是滕家。然而我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劝滕歌离开王都呢?
    和滕歌打过吵过闹过,真性情的处过很长一段时日,这个对谁都没好脸色的师兄在听到好话时,脸色比听到坏话还臭。
    “师兄,要不我们回简山清修吧。这些年凡尘俗事傍身,你的天赋被埋没不少,不如从现在开始清修,很快就能跟上师父的步伐,早日成仙。”我拐着弯劝道。
    原本阴沉着脸的滕歌扬了扬唇。
    我再接再厉,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我带上你,你带上银子。”
    我心想,即便是听不惯好话的师兄,也会被真心实意所打动。于是放下碗,走到他跟前,看准位置,朝他怀里坐下去,谁知滕歌在我屁股落定的一瞬间,忽然变换了坐姿,坐得极为歪斜,让我陡然落了空,吧唧的,掉到地上。
    我疼得咧开嘴,这个计划果然不顺遂,不过我也豁得出去:“师兄,咱们一起私奔吧~”
    滕歌也放下碗,淡淡地看着我:“你闹什么。”
    我见他不为所动,好像精力耗尽的垂垂老翁似的,古井无波。
    “如果是四王爷或者小王爷登基,我没有理由劝你抛开荣华富贵,远走高飞。可登基的是君尽瞳啊。傩教和滕家素来不合,他又是傩教推选出来的,自然不会照拂滕家……”
    滕歌就这么任我抓着他的手:“是么。”
    “怎么不是。”此话一过,仿佛被他捉摸不定的态度抽干力气,心口涌出发堵的感觉,嘴皮也说不顺溜。
    滕歌看了一会儿,嘴角若有似无地笑了笑:“你长大了。”
    我微微皱眉:“话都说不好了,怎么是长大了。”
    “没长大的时候,说话不过脑子,话就说得顺溜。长大了,可不就是说不得、做不得。”滕歌抽回手。
    我已经顾不得师兄有的没的这些话,凡是能劝动他的,必诚挚地掰碎揉圆了跟他说。只是说到最后,他仍不为所动,确切来说,他的神色已近乎平静,眉目不露光芒。
    “师兄……”我终于意识到,光凭几句话就想让他放弃尊崇与声誉,那是不可能的。我属实做了一件蠢事。
    我赌气的接过请帖,决定去食味阁赴约。
    “滕少,谁约的你?”初拂和灯华跟着陪同。
    “还能有谁……那三位兔公子呗。”提及兔公子的称呼,我更郁闷。
    “你还别说,这称呼~”初拂笑:“和你很配。”
    我咬着牙:“好歹能称作公子呢,可见我属实俊秀非凡。”
    初拂:“呸。”
    灯华闻言淡淡一笑。
    王都的食味阁比申城的要气派,不管找我来是何目的,总之是个千载难逢改善伙食的机会。
    我心满意足地捧着一桌好菜大快朵颐,掐着时辰见门口有绰约的人影缓步经过,便丢下筷子装作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等厢房的门披着香脂气的打开。
    来人正是左相、傩非和胡季楼主。
    尤其左相,幽深漆黑的眸子朝我这淡望了一眼,我立刻摆出油盐不进的神态朝她颔首,嘴巴微微咀嚼,硬是把刚刚一大口牛肉,一点不少的吞咽下肚,方才道:“什么破地方,吃得没滋没味的。”
    这三人见面前的桌子上一片狼藉,顿时怒视我没有自知之明,我清了清嗓子,悄悄然吐了塞在腮帮的鸡翅骨,合在手心里继续稳坐毡垫。
    “叫我来干什么?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装什么聊斋?”
    左相走到对面的毡垫上,把啃完的鱼骨头扔到一旁,傩非负手在背后,淡淡地唤了我一声:“步遥。”
    我刚想拂袖离去,道不同,没什么好说的。却被这声唤定在原地,微微笑道:“你叫我啊?”
    我与这三人同在一个班,但并非玩得都开。就说这位傩非大人,自小就是个较真的主,上学那会儿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片,晚间休息吃饭的时候都不忘看书,直到吃了一个虫子回过味来,呆愣半天才想起来跑去抠吐。反正我与她仅仅是认识,要说相熟,还是左相和胡季楼主近些。
    左相原先是我的班长,身高逼近一米八,五官寡淡却平添一抹韵味,领导能力和逻辑力都很强,人也很理性。她语气甚是平淡地说:“你这吃得还叫没滋没味?”
    “没有。”我梗着脖子很硬气的道。
    胡季楼主更不用说了,课上时常跟我一起偷吃零食:“整只鸡整条鱼都让你啃光了,还嫌我这不好?”
    “不、不好。”饶是我脸皮再厚,也吃不消了。
    回想一下臆想的画面,本以为会互相扯头发。没想到左相和胡季楼主轻撩衣摆,就这么面对面的坐了下来:“还是这么嘴硬。”
    胡季楼主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们也不能随便说给你听。”
    从无业游民到手握权财,任谁都不会走得很顺,我知道胡季楼主藏不住话,立刻说道:“既然不能随便说,那就别说给我听了。”
    “你要这么说。”她果然开口了:“我还非得与你说道说道。”
    我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不是你们的私事么,我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丝毫不影响我们站在对立面。”
    左相自斟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自饮着,好笑地看着我逗胡季楼主,显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也不用制止。
    “我们刚来这里时,被人当作傩鬼,喊打喊杀的,如果不是傩教澄清,险些葬送在怨民手中。步遥,你就非得和傩教斗?逞一时意气,祸乱一方,真的是你想要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伸手摸了摸脸颊,不确定的道:“我脸上写着要和傩教斗么……”
    “难道不是?”
    “唉呀。”装模作样地道:“我始终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这点小事还能被看得透透的。”
    胡季楼主打断:“我们想跟你说的,便是劝你收手。”
    我亦诚恳地回:“不可能。”
    “我们是你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亲人,我们说话你听着就是,还像从前那么犟做什么。”胡季楼主叨叨往下念。
    “听着呢听着呢。”我支着腮:“你们说得是肺腑之言,我说得怎么就不是了。”
    左相见真情劝不动我,深刻地看了我一眼,换了个思路道:“你想要什么?”
    我掰起指头数:“一要好好活着。”
    “二要颜容好起来。”
    “三要傩教倾覆。”
    我自问是个很实在的人。钱财权位都过了把瘾,这些身在之外带也带不走,不如性命重要。
    左相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袍:“只要你不和傩教对着干,除了后面两个,别的都能满足你。”
    我露出笑颜:“我一个都不愿放弃。”
    胡季楼主见我没个正行,将手头的一堆东西摔到桌上,顾自生了会儿闷气,才闷声道:“别说后两个了,活着都是你痴心妄想,你只知老回王被颜容刺杀,是他要堵死你的后路。他还有另一层意思,便是拿万里江山,跟君帝换你一条命!”
    这个消息当真如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我的天灵盖,倦意一下子跑开了:“什么意思?”
    虽然早知道老狐狸看我不顺眼,但那么不顺眼实在是意料之外的,甘愿拿江山换我的命?他哪来这么大的恨意?
    这么说来,老狐狸没有立储,不是他老糊涂了,而是他深知自己的儿子中,无人能继承这把龙椅?
    我下意识地道:“原来改朝换代是势在必行、众望所归的。”
    左相深深叹了口气,伸出手抚摸我的手背,有些无可奈何:“既然天意如此,你又不何必以身抗衡。”
    “原来如此,”我缓缓坐直身子,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那我更不可能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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