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神色略有变化,伸手接了,与余下的信件作比。
    观正风武夫出身,字迹算不上飘逸遒美,可劲力十足,透纸而出。
    然而这封异常的信虽同样书法普通,字里行间却虚浮不定,错字也更多一些。
    “也就是说。”观亭月深沉道,“当年事情的始末,其实还有第三个人知晓。”
    燕山眉头微动,“第三个人……”
    那人写——
    “西宫近日不思饮食。”
    中间火燎了半截文字。
    最末是,“感念昔年善举,雪中送炭之恩,无以为报。”
    “愿‘老宅秘密’终能重见天日。”
    第88章 纵生于荆棘,仍旧灿烂。……
    灯烛“啪”地爆了一朵星火。
    他们俩隔着信纸相顾无言。
    料峭春风裹挟花香而入, 在观亭月鼻尖打了个转,她忽然觉得有些痒,于是偏头轻嚏一声。
    燕山顿时回过神来, 看见窗子正高高支起, 忙上前放下,不由薄责道:“身体没好还开那么大的窗。”
    “是花香太浓了。”她不着痕迹地摩挲嘴唇遮掩。
    “信的事情且先放在一边。”燕山把东西递还给她, “金家主七日前就停了你外敷的药,我瞧瞧现下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观亭月点点头,依言放好了信件,侧对着坐在床上。
    夜间她穿得随意, 春衫轻薄,丝绸宽松。拆下衣带把袖子往后一挽,整片后背便露了出来。
    燕山斜坐在旁,抬手轻轻撩起几缕乌发。
    观亭月的青丝很长, 早已长过了腰际, 她却并未去修理,偶尔得闲心情好会编些花样, 但大多时候都是披散的。
    黑亮的长发光润如缎,柔软的烛光又将她肌肤照得极细腻。
    假若不是满背狰狞纵横的伤, 她裸背应该会很好看。
    毕竟腰身细,细而有力,显得张扬却不失美感。
    燕山的目光幽暗, 从她颈椎一寸一寸落到最下面。
    上次在怀恩城外, 他也这么瞧过一回,但没有敢太仔细,只记得她伤多,如今认真地数下来, 从上到下,共是五条疤。
    前不久的暗器伤已经只剩淡淡的白痕,是新长出来的皮肤。
    而那道刀伤划得之深,连愈合后也如山脉河流,褶皱而起。
    观亭月半晌没听见他说话,转目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开口。
    “你不会是吓到了吧?”
    她淡笑,“好像二嫂身上亦有许多烫伤,我二哥可是一点不嫌弃。”
    “我有说嫌弃么?”
    察觉到他的手指轻抚过背脊上陈年萧索的旧伤疤,语气不屑,“你二嫂还会为这种事踌躇犹豫,数月畏惧不前。”
    “你我之间便不需要担心这些,将来即使有那么一日,不必开口问,我的心思你应该知道。”
    观亭月闻言,散漫地调侃,“别咒我,我不想有那一天的。”
    话还未说完,后背的旧伤忽然被某种温软之物覆住,润泽缱绻,和煦得像春光一样。
    她怔愣住,肌肤反应之快,瞬间起了一层显而易见的鸡皮疙瘩。
    燕山的唇微微带湿,发梢也湿,扫在身上痒痒的。
    他似乎也仅是纯粹的贴着,有近乎虔诚的意味在里面,良久才轻轻舔舐一下。
    “你又干什么?”她偏过头,无可奈何地笑。
    这不是燕山第一次了。
    现在看来,上回他八成也是借口给自己清理伤毒才以口相就的。
    “……不干什么。”燕山慢吞吞地起身,仍旧摸了摸她那些伤痕,“就是,喜欢你这些疤。”
    观亭月从没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癖好,啼笑皆非:“人家都爱肤如凝脂,皓腕凝霜雪的姑娘,你倒好,喜欢满背带疤的?”
    是不是哪里有病?
    她挺想嘲他,最后还是作罢。
    青年只是讥讽地哼了一声,似乎对此很轻蔑,他将衣裳拉上她肩头,自后伸手拥住,颔首埋在观亭月发丝里眷恋地嗅着。
    “不行吗?”
    燕山知道世间有许多女人。
    温婉大气,千娇百媚,娇蛮可爱。
    千人千面,他见过不少。
    但不知为何,对于这些人,他见过也就见过,从来难以动情。
    无论是养在深闺,还是挣扎于市井的女子,似乎与他总隔了有山海那么遥远。
    再美好,却终究不是自己这个世界的人。
    他喜欢的,永远恣意飒爽,永远意气风发。
    知进退,明轻重,也从不轻易妥协。
    纵生于荆棘,仍旧灿烂。
    只能观亭月。
    就只能是她。
    *
    半个月前寄给大哥的信,终于等到了回复。
    观长河在信中高度赞扬了她捡哥哥的速度和能力,对自己寻找数年却不及她一年有成效深感挫败,顺便还问候了一番二弟媳妇,言辞明里暗里都透出一股很想和金家做生意的期待。
    而信件的结尾,大哥则提到一个早些年在观家侍候他们娘的嬷嬷。
    “你们若想知道点什么旧过往,不妨去找她问一问。老太太住在京城,我特地安排了人给她养老,眼下应该健在。”
    金府花园旁有一小片雅致的去处,精心打造过的光滑长石为桌,圆石凳为椅,左侧可看尽园中景色,右侧翠竹苍苍,下植红梅与桃,此刻长得堪称繁华,满眼鲜嫩绮丽的绯色花光。
    观亭月正坐在桌前,就着一盘玲珑剔透的樱桃,和燕山念信上的内容。
    “‘应该’健在……看来,我大哥也不是常有这位老嬷嬷的消息。”
    “届时到了京城再抽空绕去瞧瞧。”燕山支肘饮茶,“反正四把钥匙而今都已有了着落,不急一时。”
    言语间头顶一道小小的阴影飘过。
    是只画技不怎么能入人眼的纸鸢——说纸鸢都抬举它了,顶多算是纸。
    这几天气候不错,春阳晴好,微风徐徐,是适合放风筝的好日子。
    双桥拽着她自制的纸鸢在花园中疯跑,陪她玩的倒不是江流。江流自诩成熟稳重,不玩如此幼稚的把戏。
    所以,同她一并玩风筝的,是人不轻狂枉少年的观家三少爷。
    这位爷轻功好,溜着条长虫的风筝,在天空能被他挽出朵花儿来。
    “哈哈,怎么样?小丫头。”
    他欺负小朋友半分不会脸红内疚。
    “本公子还能更快呢。”
    底下的少女仰首冲他龇牙咧嘴。
    江流:“……”
    不知怎的,他站在边上总感觉有点丢人。
    燕山余光瞥见观亭月拖起下巴,神色温和地看着花园中的一帮熊孩子在笑,自己也就跟着看了她一会儿。
    “诶。”
    过了不久,观亭月的臂膀便被某个人试探性地拍了拍。
    “嗯?”她转头时只见燕山的手虚虚搭在桌上,无端挨近了自己些许,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观亭月:“怎么?”
    “你送了双桥那么多东西。”他视线落在一旁,似乎有点别扭,“连江流也顾及到了。”
    “一路走来,我却什么都没有。”
    这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观亭月的秀眉高高地抬了一抬,倒是挺从谏如流:“那说吧。”
    “你想要什么?”
    仿佛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燕山当即把手挪开,将一块形状诡异的木头桩子推到观亭月眼前,别有深意地冲她一笑。
    后者拧着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五官都快皱在一处,也没看出名堂。
    “这什么鬼……”
    “东西”二字还未出口,观亭月就从她不算太久远的记忆里找回了印象。
    此物依稀是……
    当初在嘉定找着大哥后,被她毅然决然丢回给燕山的那只半成品木雕。
    因为一朝暴富,从此自己就再没动手刻过木头了,难得重温老本行,怪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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