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下的那个人抬起头了。”
    “是谁?”白石岩忙问,又在柳重明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倒抽一口凉气:“是那个小怪物?!”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重明为什么突然会想过来看看。
    “我没看清长相,只看清楚那双眼睛,是阴阳妖瞳,不会有错。”
    柳重明抿嘴,笑了一下:“不用紧张,也许只是我白天突然见了,印象太深,晚上就梦到了而已。”
    “重明,改天再去南路禅院看看吧。”白石岩神色严肃:“一定要去!”
    “你放心,我会照看好自己,”柳重明笑着拍他的肩:“石岩,你还比我年长几岁,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重明!”白石岩叫了一声,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选哪一句来说,半晌才问:“重明,过了今年生辰,你也十八了,今后当真不打算入仕?”
    “我爹也问过我了,我说我只想做个生意人,赚赚钱,数数银子,不想掺和到浑水里。”
    “舅舅怎么说?”
    “我爹说也好,看他的意思,也并不愿意我去朝里搅和,”柳重明看着好友失望的目光,笑笑:“让姑丈也别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了。月盈则亏,有些东西不能贪心太多。”
    见他这就要走,白石岩跟上去几步,厉声问:“你说你无心仕途不搅混水,你处在这个位置,怎么就知道别人不会来惹你呢?就忍了?你哥哥的事呢?就这么放下了?”
    柳重明没有回身,只在听到“哥哥”两字时,停了停脚步,又默不作声地离去。
    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曲沉舟毫无关系。这次杜权许是气得狠了,也没让人抬他回去,硬是让他在柴房里躺了三四天。
    春天的温度还很低,夜里冷得无法入睡,他只能强撑着,盘膝坐起来,慢慢呼吸吐纳。
    这一套吐纳心法还是重明从白将军那里为他问来的,若非靠着经年累月的调息,还算经得起折腾,恐怕也无法熬得过暗牢里的四个月酷刑。
    眼下杜权的苛待并不重要,摆在曲沉舟面前最要紧的事,是怎么过潘公公的那一关。
    当日他不管不顾地跑到街上去,不少人看到了,难免有好事人到处打听。如今半个京城的人都听说了,这个往日里低眉顺目的孩子用卜骨砸了潘公公的脸。
    潘赫此人本就极好面子,这件事简直是把他的脸皮扯下来扔在地上踩。
    事情闹得很不好看。
    杜权平日里还仗着结识了一些官员,保持着高贵矜持的姿态,如今进了潘公公的府,也不得不低声下气起来。
    他站在一边看着潘公公不紧不慢地看书,已经站了几个时辰了,他一动不敢动,还得时不时接着潘公公的闲聊,心里早就焦躁得恨不能杀人。
    在门外,曲沉舟也已经跪了几个时辰。
    前胸后背的伤口在伤药的作用下开始收口结疤,又痒又疼,膝盖下的沙砾像是钻进骨头缝里,磨着血肉。
    跪的时间太久了,脑子里一阵阵发昏。
    他目光低垂,久久地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整个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终于摇晃了一下,咚地一声歪倒在地。
    两旁的人急忙又把他拖起来跪好,可屋里的人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响动。
    潘赫这才放下了看了许久的书,像是才注意到外面有人:“呦,你看看我,才看到杜掌柜带了人过来。”
    “潘公公繁忙,”杜权哈着腰笑:“我今儿带他来给您赔不是了,他打小就有点傻,大了又时不时犯疯病,没事人的时候还好,犯病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没成想冒犯了您,我已经狠狠打了他一顿。您老只要能消消火,对他要杀要剐都可以。”
    “不过一个贱奴,我计较什么?”潘赫白胖的脸上现出和善的笑容:“杜掌柜生意做得好,我听说兴华街上的热闹,就光看着杜掌柜的三个楼了。”
    杜权心里咯噔一声,陪笑道:“潘公公过誉了,不过是赚点糊口钱而已。”
    他在银钱方面抠得相当紧,一听潘赫这话就知道,对方是想从他这里分一杯羹——没想到还有这么无耻的人,这明明是借机生事,区区一个贱奴惹的祸,还指望他用三楼的收账分成来换,想都不要想。
    “糊口钱?”潘赫呵呵笑。
    “是啊,您看里里外外这么多张嘴,都指着我吃饭呢,”对方没明着说,杜权也装傻:“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孩子计较。”
    “计较?如今城里杂七杂八的,杜掌柜是没听到在说什么?”
    “是是,我这不是把人给您带来给您赔罪了?”杜权忙向门外喝道:“滚过来!”
    院子里的人忙提着曲沉舟过来,按跪在门槛外。
    看着跪在不远处的小少年,潘赫没再急着提起分账的事。
    因着皇上的喜好,卜卦算命的人遍布天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些骗钱逗人开心的玩意儿。
    去奇晟楼也不过是有人讨好他,请他过去凑个趣。
    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个年纪的人通常对鬼神一说都有些敬畏,尤其是那双诡异的眼睛,让人看着相当不舒服,甚至看久了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知怎的,他居然有些紧张。
    “杜权,他的小玩意带来了吗?”
    杜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玩意”说的是卜骨,忙点头:“带来了!您放心,别看他像个哑巴一样,只要能开口,言无不中!如果没有卦言,也恭喜公公日日和乐,无灾无难。”
    话虽这么说,可他太清楚这些年卜卦走空的次数,紧张得很。
    殊不知,曲沉舟更是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有一个秘密。
    他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自九岁起,知道自己无法逃走也无处可去后,他便慢慢开始了沉默的反抗。
    吉卦出现的次数极少,凶卦会激怒客人,免不了为他招来一顿毒打,更多的时候,是来人没有任何大起大落,读不出卦言。
    在主人开始习惯他卜卦走空之后,也只能无奈地接受沉默寡言的他一次次摇头。
    杜权只当他没了小时候的灵气,卜不出卦,却不知他的摇头除了包括不知道,还包括拒答。
    不光是不想再做杜权的摇钱树,还有……就算他再不懂事,也知道有些事说出口,恐怕会惹来大祸。
    那些道貌岸然的皮囊下,那些龌龊的打算,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保他平安无事地活到十四岁,直到为潘赫卜了一卦。
    可这点小把戏,骗得了一心扑在钱财上的杜权,却瞒不过潘赫这样的人。
    一旦潘赫多问上一句“这摇头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杜权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只催促着:“沉舟,愣着干什么!卜卦!”
    曲沉舟捏着手中的卜骨,沉默地看着门槛内的几双脚,然后慢慢抬眼,看到了潘赫。
    连卦言也与上一世不同了。
    他记得那时候这位潘公公红光满面,有财有运,卦言是南下有金,绕行洛城。
    可这一次——鲸波起处,傍柳荫。
    他的卦言绝不会有错,只是想知道卦言中究竟在说什么,就只能以他有限的所知猜测,所以就算是小时候卜卦,也只说,不解。
    更何况,面对潘赫,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卦言说出口。
    这沉默的目光看得潘赫身上有些发凉,他也不是第一次去算命的地方听个乐呵,居然也会这样不自在。
    几个月前,他得了机会,跟人凑了一船货物,想着大赚一笔。最近正是临近归航的日子了,他一直都等着消息呢。
    为了这点货,他这些日子见了不少“半仙”,听了不少好话,算是给自己找个安慰。
    如今居然会在一个小孩子的沉默中,提心吊胆。
    “沉舟!”杜权半晌没有听到声音,不由大怒,一脚踢过来:“哑巴了?有没有结果?说话!”
    这一脚居然落空。
    曲沉舟忽然侧身躲过,不要命一般一跃而起,狠狠地将卜骨砸向潘赫的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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