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才的喧闹不同,旁听席上反倒一阵肃静。被告席上的吴予培亦只是微微低头,避开旁人的目光。
    检察官似乎也觉得异样,隔了片刻才开口驳斥,所说的亦不出乎于他们的意料之外:关于被告曾协助抗战,根本无从证明其为绝对确凿,辩方所说均是推测想象,空言主张,不可采信。
    旁听席哗然,嘘声四起。
    周子兮站起来道:被告协助抗战,是有绝对确凿的证据的。
    什么证据?检察官与法官几乎同时发问。
    被告在战前已接受南京方面的秘密任命,周子兮说得一字一句,担任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战时继续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时接受敌方指派的职位。
    这只是被告在自白书中的一面之词检察官打断。
    周子兮没有回应,只是在一片喧沸声中向法庭里的所有人展示那一纸任命,一时间记者们手中的照相机快门声四起。
    这不是肃奸委员会呈交至检查厅的证据!检察官又道。
    周子兮仍旧没有理会,兀自道:正如被告在自白书中所说,他在被捕之初就提交了此份任命,但此后就不知所踪。若庭上认为与此案有关,我方亦可交代寻回的经过,以及被告因为拒绝修改自白书而遭刑讯一事
    适时地,法官又敲起法槌,打断了她的话,招手示意她上前。
    周子兮走过去,呈上那份证据,很清楚此刻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又有多少照相机镜头对着她。
    的确,今日的庭审并非唯一的途径。有了何世航交回的这一纸任命在手,有了穆先生幕后的打点,吴予培是可以的获释的。只是在获释之前,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一切的实情,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战争中做了什么,又付出了多少。
    随即,法官便宣布辩论终结,择日宣判。然而,旁听席上群情义愤,择日宣判又变成了当日合议之后宣判。
    最终宣判已是当日傍晚了,当法官说出所有那一长串罪名不成立,被告当庭获释之时,法庭上掌声骤起。
    但法官对吴予培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吴先生,误会了。
    再回到提篮桥,典狱长核对所有文件,签字放人,同样也是一句:吴先生这事,是误会了。
    唐竞一路陪着,只想冷笑,什么都没说便带着吴予培出去。
    眼前已是提篮桥监狱的铁门,吴予培忽然在他身后说一句:谢谢你。
    你我这样的交情,你跟我说谢谢?唐竞没有回头,倒好像是恼了。
    那要我说什么?吴予培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
    说什么就不必了,唐竞笑答,你尽管去救世济民,我只管救你。
    吴予培怔住,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踏出了铁门。
    沈应秋就侯在外面,一眼看见他,没有哭,也没废话,只是走过来看他的手,是医生的那种检查,摸着骨骼,看指尖的反应。
    但吴予培没给她这个继续扮医生的机会,反过来握了她的手,将她拉进怀中。沈应秋似是怔了怔,方才抱着他痛哭起来,这一腔眼泪已经忍了太久。
    也是那一天,周子兮走出法庭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
    周小姐,周律师,唐太太!
    她回头,只看见退出旁听席的人流中都是陌生面孔,直到那人走到近前才觉得眼熟,竟是心书馆的曹博士。
    时隔多年,曹博士依旧穿着花俏的西装,也许还是战前的那一件,看起来越加古旧,袖口越加磨出了线,胸前口袋里的丝手帕都已经脆黄了。但人还是从前那个人,风度还是从前的风度,他告诉周子兮,心书馆还是开在老地方,性史也还在征集中。
    真的,再考虑一下吧。他又试图蛊惑。
    考虑什么?周子兮已经不记得。
    我的诚挚请求啊,曹博士提醒,打仗算什么?过眼云烟的事情,我写的东西才是永恒的主题。
    周子兮苦笑,匆匆告辞,赶着去接吴予培。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要过许多年才有人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传遍了整个世界Faites l'amour, pas la guerre. Make love, not war.
    一行人回到毕勋路,天已然下起雪来,娘姨已经做好了晚饭,饭厅里一盏灯照下来,暖色的灯光罩着下面一张圆桌,六把椅子,六副碗筷。
    孩子呢?吴予培问。
    娘姨笑答:出去看下雪了。
    一起出去的?周子兮觉得稀奇。
    自从第一天见到唐延之后,吴沁就再也没跟他说过话。大约还是因为那次错认,叫她非常不好意思,再见到连头都不肯抬起来。哪怕唐延主动招呼,她也不理。几个大人劝了几次无用,才知道不光是不好意思,其中还有些怨意,他为什么穿哥哥的衣裳,叫她认错了他。
    直到这一天,娘姨才刚要出去喊他们,外面院子门一响,便看见唐延背了吴沁回来。
    这是怎么了?周子兮连忙赶出去,以为吴沁受了伤。
    吴沁看到父亲,也已经喊起来。唐延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直把人背到客堂里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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