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琬琰笑道:“我从不差铺,在等小叔叔,听福源说他今夜回来。”
    莹姑寡淡的眉眼间不由闪过一丝亮光,“那我也等等吧,正好有件事情想请教。”
    “何事?”薛琬琰好奇问道。
    莹姑道:“安平小姐颈后有出旧创,创口周围肌肤上生出了奇异的蛊纹,我行医十数载,竟从未见过这等异事。想着五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应该会知道些。”
    薛琬琰并不通晓医理,更不知何谓蛊纹,便也不多问,“那就一起等吧!”
    约摸半个时辰后,院外传来马蹄声。
    薛琬琰打了个呵欠,道:“再等一会儿,我可就要睡着了。”
    莹姑却是正襟危坐,不住地朝门口张望。
    不多时就听到廊外传来脚步声,萱儿忙出去相迎,走到门口便喜道:“郎君回来了。”
    薛琬琰懒懒起身,就见五叔薛立浦大步走了进来。
    “小叔叔。”薛琬琰忙笑嘻嘻打招呼。
    莹姑也慌忙上前见礼。
    他只摆了摆手,走进来扫了眼周围焕然一新的装饰,沉着脸道:“不伦不类。”
    薛琬琰歪头道:“就换了帘幔、地毯、屏风、床围,多加了几样小家具,怎么就不伦不类了?女儿家的闺房,自然应该富丽亮堂一些。”
    “闺房?”薛立浦皱眉道:“你要在此住多久?”
    薛琬琰背着双手,笑容可掬道:“晞儿住多久,我便陪多久。”
    “晞儿……又是谁?”薛立浦面色不善道:“你竟将外人带来此处?”
    薛琬琰忙上前抱住他手臂,嗲声嗲气道:“小叔叔,晞儿不是外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便是太尉大人安平严的千金,安平晞。”莹姑从旁解释。
    薛立浦神色微变,愠道:“你们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好端端将别家女儿拐到这别苑作甚?”
    薛琬琰委屈巴巴道:“小叔叔,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吧?晞儿新近丧母,兄长都在外守孝,她与父亲发生冲突被打得伤痕累累还逐出府去,我怎能坐视不理?”
    莹姑也从旁帮腔,垂泪道:“三小姐所言非虚,还请五郎莫怪。我行医多年,第一次在世家小姐身上看到如此重的伤势。太尉大人好狠的心呐,怎能对亲生女儿下此重手?”
    “行了,”薛立浦不耐烦道:“我知道了,莹姐先去安歇,我同这丫头说几句话。”
    莹姑知道他的性格,唯恐说多了惹他烦,便同他们道别,径自回房去了。
    “小叔叔,你要同我说什么?”薛琬琰又打了个呵欠。
    薛立浦在她圆圆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冷声道:“以后再不打招呼就领人来,我连你也逐出去。”
    “知道了,”薛琬琰见他不再究,顿时喜笑颜开,问道:“听说你去采药了,怎么回事?如今不做生意,准备改行行医了?”
    “福源这个大嘴巴,我迟早得把他舌头揪了。”薛立浦说完,便丢下一句让她早点安歇,转身出去了。
    **
    主屋阶前凿有一方小水池,周遭以太湖石砌就,水中翠藻金鱼交相辉映,尤为美观。
    池水颇深,引至屋后山泉,假山旁植有几竿纤纤玉竹,攀着一丛丛绿意幽幽的藤蔓。
    安平晞踩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到了阶前,心中极为忐忑。
    薛琬琰看出她的不自在,笑着低语道:“总得见主人吧?”
    两人相携上了台阶,入眼处是一座较为宽敞的小厅。
    她原以为这座别院中器具摆设都偏雅致清淡,直到进去才发现主屋与众不同。
    一应摆设器物皆以庄重肃穆的黑色为主,入眼处是一座巨大的黑漆嵌螺钿镂花大屏风。
    屏风上雕琢着楼台殿宇和人物图样,但安平晞无暇细看,眼神被中间一副银饰图案锁住了。
    古桑与祥云,组成一张面具的形状,竟与她梦中出现的一模一样。
    她努力去回想,却发现短短数月的时光,一切竟变得无比遥远,再不像昔日那般清晰刻骨。
    “小叔叔!”薛琬琰娇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忙回过神来,心中愈发惴惴,只觉得薛立浦此人竟比风涟还神秘可怕。
    “先坐会儿吧,”薛琬琰拉她落座,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道:“那屏风有何看头?”
    安平晞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从未见过,不由多看了几眼。”
    说话间听到脚步声,薛立浦一袭黑色交领长衫,神容冷淡,自隔断处缓步走了出来。
    两人忙起身见礼。
    “小叔叔,我带晞儿来看你。”薛琬琰笑靥如花道。
    安平晞福了福身,再三道谢,并因为打扰深感愧疚。
    “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好生住下吧,不用想别的。”薛立浦淡淡回道,命仆僮奉上茶果招待。
    说话间莹姑走了进来,笑道:“我去换药找不到人,原来跑到这边了?”
    薛立浦起身道:“你们聊吧,我先去了。”说罢便折身进了里间,莹姑面上略有些失望。
    “别理他,就这脾气。”薛琬琰道:“他既不耐烦,那我们也走吧。”说完便拉了安平晞与莹姑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到了晚间,莹姑换药毕,突然命夕照托来一碗药汁,嘱咐她喝下。
    因已过了喝药时间,且这药与以往颇有不同,所以她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咬牙闭眼一饮而尽。
    睡到半夜时,朦朦胧胧感到有人靠近。
    安平晞正欲翻身去瞧,却感到一股久违的冷冽危险之气,她不由屏住了心神,耳后冷汗涔涔而下。
    那人轻轻拉开了她背后衣衫,端详良久后冷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般,语气中满是不屑,“我当什么高明之法,原来是以毒攻毒。”
    他正欲离开时,身形微微一顿,忽然开口道:“既然醒了,不妨一叙?”
    安平晞不敢睁开眼,抓着枕头的手微微发颤。
    “我总不会在自己家对你下杀手吧?”见他自报身份,安平晞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拉好衣衫,声气犹自不稳,恳求道:“烦请回避,待我整理仪容。”
    **
    安平晞匆匆绾好发,穿上外衣走出来时,就见薛立浦静静坐在窗下矮几前,面前放了盏小巧的油灯。
    她踌躇着走上前,福了福身道:“不知薛叔叔深夜来访,有何见教?”
    薛立浦抬手,示意她入座。
    安平晞便在他对面坐下,尽量让自己神色平和。
    “你何时知晓我身份?”他语气肃然道。
    安平晞闭了闭眼,轻轻吸了口气道:“第一次有所怀疑,第二次便已确定。”
    “可否赐教?”薛立浦道。
    “茶香。”安平晞道:“我并无过人之处,唯五感较常人灵敏,所以尽管只见过一面,却对您身上特有的茶香印象深刻。当日在护城河畔,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嗅到熟悉的味道,便隐约明白了一切。薛家效命于皇后?”
    薛立浦不置可否,冷笑道:“不过一时合作罢了,薛家从不会效命于任何人。”
    他复又叹道:“是我大意了,原不该随意见外人,都怪琬琰这臭丫头。”
    “薛叔叔,你如今还会对我下手吗?”安平晞忐忑地问道。
    “你若真怕我,就不会来此。破釜沉舟,实在好胆魄。”薛立浦半含讥讽道。
    安平晞不以为忤,反倒盈盈一笑道:“多谢薛叔叔为我解毒。”
    薛立浦面上阴晴不定,盯着她道:“不愧是安平严的女儿,确是得了老贼真传,够狡诈。”
    说罢提起灯,阴着脸开门出去了。
    安平晞抱膝独坐,转头望着窗外一弯纤月,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未忘记过要报复皇后,但谋划却是从薛立浦在落桑观出现后才开始的。
    那日她虽未回头,却愈发坚定了他的身份。
    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她嗅觉灵敏,只要再见必能辨出。
    若皇后与薛家皆有意联姻,那她的确是个绊脚石,可薛家派出的竟不是什么杀手死士,而是平素鲜为人知的五郎君。
    自从看见屏风上的面具图样后,安平晞对他的身份便产生了怀疑。
    她与薛琬琰相识多年,没少听她说过五叔,但因薛家叔伯兄弟实在太多,因此从未在意,隐约记得她口中的五叔对她疼爱有加,但常年在外游历,性情孤僻不喜生人,大约一年回来一次。
    如今才知他身怀异能,并且与风涟是旧相识。
    睡前那碗药的确是解药,但她没想到会如此快。
    既然皇后与薛家勾结,而此毒只有使毒之人可解,那皇后中毒,薛家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薛立浦连夜去赶配解药,为皇后解毒,他与自己并无恩怨,手中又有现成的解药,会不会拿出来、什么时候拿出来都不能确定,但有一线生机就该试一试,所以她才来到此处。
    现在回头想想,此举还挺冒险,因为她并不知道薛立浦与父亲有过节,从他方才那句恶狠狠的老贼来看,想必结怨不浅。
    **
    天亮后,安平晞正坐在镜前由夕照梳头,就见薛琬琰披着件流黄纱袍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
    “小叔叔走了,”伸了个懒腰道:“想必是平生第一次与三个女子同处,实在聒噪地厉害,出去躲清闲了。”
    安平晞淡淡笑着,心想目的已经达成,走了便走了吧。
    薛琬琰在席间坐下,倚在她肩上望着镜中清隽秀美的容颜,莞尔一笑道:“定是夫妻相。”
    “什么夫妻相?”安平晞不觉眼皮一跳,惊问。
    “晞儿没发现吗?”薛琬琰手肘搁在她肩上,笑道:“你与我小叔叔,眉眼间有几分相像。先前我从未觉得,那日在太平楼,看你们坐在一起,我才突觉眼前一亮……”
    薛琬琰话还未说完便被安平晞堵住了嘴,“大小姐,您消停点吧!薛五叔若是听你这样说,还不得撕烂你的嘴?”
    “他才舍不得呢。”薛琬琰笑着挣开道。
    “小姐别乱动,”夕照嘟嘴道:“发髻又歪了,我本就不擅长这些……”
    “我来,你退下吧。”薛琬琰从她手中拿过玉梳,笑吟吟地梳拢着顺滑浓密的青丝,道:“他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面上冷冰冰地,心地却挺好。”
    安平晞在心里苦笑,想着你这么说,因为你没见过他杀气毕露的样子。
    即便已经过去挺久,回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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