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公主深知女帝偏心太子,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 绝不会率先发难。
    但太子府却有些坐不住了,因为盛元公主执掌守卫宫禁的南军, 一旦山陵崩,她只要封锁宫禁,太子便会陷入被动。
    因此谋士们经过商议后,一致决定趁着怀熹帝不在京中, 先下手为强。
    自古成王败寇,只需将罪责推给对方即可。
    由于太子煽风点火,怀熹帝这些年对这个手握大权独断专行的长女成见已深,但碍于她在朝野声望颇高, 拥趸者众, 而自己立太子本就有违朝纲,因此实在不好打压, 只能不住地提携太子与之抗衡。
    说起来人心真是多变,当年景徽帝文治武功无人能及, 朝野中仍有人指摘她的性别。
    多年后怀熹帝没有按照母皇遗命立皇太女,而是立了独子为太子,结果朝野中又有人跳出来说她有违祖制, 明明有女儿却立了儿子。
    当年立储之事不仅让姐弟离心, 也让母女间产生了隔阂,之后多年都无法修复,因此怀熹帝偏疼乖巧懂事的幼女奉元公主。
    在不涉及利益的情况下,盛元公主和太子对幼妹也是颇为疼爱, 一来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二来是年龄差距较大,奉元公主比盛元公主小十三岁,比太子小十一岁。
    奉元公主及笄后,怀熹帝给她选的驸马是只有清名并无实权的世家公子。
    她的皇姐掌守卫宫禁的南军,皇兄掌京城内防的北军,而她只有如风如云般捉摸不定的爱。
    好在公主自幼与国师交好,因此国师府历来是小公主的不二支持者。
    早年间,奉元公主也曾致力于化解皇姐与皇兄之间的矛盾,后来慢慢长大,才明白那只是徒劳,因此便不再强求。
    她知道那二人必有一战,她始终保持中立,两不想帮,却没想到竟也会因此惹祸上身。
    那一年奉元公主刚过双十年华,正怀着身孕,一家人欢欢喜喜等着第三个孩子的降生,谁也没想到太子府骤然发难,一夜之间死伤无数。
    五岁的长子当场丧生,三岁的次子因当晚留宿在傅母房中,混乱中被仆婢丫鬟们藏在马槽中,得以躲过死劫。
    奉元公主在驸马拼死相护下逃了出去,其后风涟等十余名死士杀出一条血路,在天亮前奔出了城。
    当她终于暂脱险境时,身边只剩下十五岁的风涟。
    少有人知,被称为邪魔外教的幽冥道历来控制在国师手中,是一个为皇家培养暗人的组织。
    风涟七岁那年被奉元公主选为扈从,学成后投奔公主府,成了奉元公主的贴身守护者,终生守卫她的安全。
    幽冥道培养的死士,皆身怀绝技,但都只是杀人或防卫,十多年来皆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训练,鲜少接触外界,因此在野外生存较为艰难。
    风涟带着身怀有孕的奉元公主穿行在山林间,既要躲避追兵猛兽,又要寻找食物和栖息地,可谓艰历尽艰辛。
    他们原本打算去行宫向怀熹帝求助,没想到道路已被封锁,太子的人正在大肆搜山,只得深入群山间绕行。
    可平王山纵横数百里,山势陡峭险峻,他们连方向都不分清,又如何能找到行宫所在?
    没有天降奇兵,有的只是漫长到绝望的黑暗与无助。
    因孕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导致早产,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除了他们二人,外人不得而知。
    风涟若要逃脱并不难,但他不会背弃主人独自逃生。
    可奉元公主产后虚弱没有奶水,婴儿如果留下将必死无疑,纵使万般不忍也不舍,风涟还是临危受命,抱着初生的婴儿离开了奉元公主。
    **
    当时已是八月初,山间阴冷无比,他将贴身衣物脱下裹着娇小的婴儿,可是离开母亲的婴儿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张着小嘴不住啼哭,哭累了便睡觉,醒来接着哭。
    年少的风涟抱着她四处寻觅食物,他可以用野果树叶充饥,但婴儿却是不行的,好在他遇到了山野间的鹿群,找出哺乳期的母鹿取来乳汁喂食婴儿,她终于吃饱喝足,蜷在他怀里甜甜的睡着了。
    离开公主的第一个晚上,风涟抱着婴儿在仅容一人的岩洞中睡了一夜。
    婴儿比他醒得早,小手在他身上探来探去,摸到了他颈间的坠子,便抓着不肯放手。
    那枚红玛瑙是奉元公主给他的信物,从七岁便一直戴着,见婴儿实在喜欢,便用内力将其震为两半,自己留了一半,另一半让她抓在手中玩。
    日暮时分,他终于在山腰下找到了几间猎户的草屋,屋前晾有衣服,屋中却是空空如也,想必晚间便会回来。
    他拿了件衣物包好熟睡的婴儿,将她放到屋中的床上,准备出去找些吃的,待晚上再回来与此间主人说明来意。
    但没想到那一去竟是半年,待他终于从敌营脱身,再找回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半点踪迹?
    **
    那枚红玛瑙,忽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安平晞手足无措的望着周围几人,只觉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既然她的身世如此尊贵,为何前世风涟在南云潜伏两年,却从未……也不对,前世相遇时她已经死了,他虽为她招魂,但也并未活多久。
    “我身上并无任何胎记之类,又是如何确定的?”她一脸迷惘的问道。
    为何前世就没能认出呢?
    承宁帝与风涟对视一眼,神情颇为隐晦。
    “奉颉不会认错的,”她抬手温柔的抚触着她的肩背,哀声道:“孩子,方才你从朝阳门进来,朕第一眼看到便认出了,你就是朕那苦命的孩子。”
    她定了定心神,转头对那个青年招手,道:“璁儿,过来。”
    那青年忙上前来,在承宁帝面前站定,满面喜悦地望着安平晞。
    承宁帝携了安平晞的手,柔声道:“这是你同母同父的兄长,平章王云璁。你还有个妹妹,名唤撷华,她如今出使望海郡去了,得个把月才能回朝。”
    安平晞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青年,因为刚才听到的往事而心生恐惧。
    皇室手足相残何其可怖,如今凭空多出一个可能要同他们分一杯羹的人,他们心中会怎么想?
    见他含笑见礼,便不敢怠慢,忙起来福了福身。
    “妹妹久在江南,想必还未见过北国风光。为兄不日将北上,带你一道去玩可好?”
    云璁见她呆呆地,神色有些惶惑,似乎还未恢复过来,不由轻轻一笑,热情招呼道。
    安平晞还未来及道谢,便被承宁帝笑着拉了回去,“他是去戍边,又不是游山玩水,北地荒芜,没什么好看的。你好不容易回来,哪都不许去,要留在京城陪朕。”
    “陛下定然有很多话要同公主说,臣就不打扰了。”风涟起身行礼道。
    安平晞见他要走,不由很是失落,但她也不好挽留。
    见国师走了,平章王便也跟着告辞,并邀请安平晞明日去他府上玩,被承宁帝谢绝。
    他二人刚一走,承宁帝便转身紧紧抱住了安平晞,哭的涕泪横流。
    安平晞有些手足无措,她并不太会安慰人,何况这人还是北云女帝。
    她到现在依旧觉得像是在做梦,怎么就成了北云公主?居然还认贼作父那么多年?
    原来安平严并非她的救命恩人,而是她的仇人,若非他苦苦追杀承宁帝,自己又怎会落到那般地步?
    这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她这些年始终没能对天同帝产生半点敬仰与喜爱,无论前世还是今世,他死的时候都不曾有半点伤心。
    原来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而他竟然还在她面前假惺惺的怀念自己的妹妹。但凡他有半点人性,当年都不可能对她赶尽杀绝。
    一念及此,她便对承宁帝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同情和怜悯。
    对母亲的爱是需要时间累积的,她们之间还没有那种感情基础,安平夫人是个合格的母亲,她无法将对她的爱突然之间转移到别人身上。
    “陛下莫要伤心了,都过去了。”她笨拙的拍着承宁帝的背,拿出帕子给她拭泪。
    承宁帝渐渐平息下来,接过帕子擤了擤鼻子抛到了一边,竟像个孩子般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道:“你是不是恨朕?身为一国之君,竟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安平晞抬头看到殿角有面盆架子,便起身过去绞了棉帕,过来给她擦了擦手和脸,道:“陛下也是受害者,何须自责?”
    承宁帝握住她的手,眼中又泛起了泪光,哽咽道:“你是书怀的遗腹子,他生前特别想要个女儿,可惜他无缘看到你出生。这么多年来,朕每每想到此事都肝肠寸断。以为你和他一样永远离开了朕……天可怜见,竟让我们母女得以团圆。”
    饶是她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听到承宁帝这番话也不由红了眼眶。只觉得和她相比,自己所遭受的痛苦似乎都不值一提。
    即便前世最煎熬的时候,也有二哥始终如一的关怀照顾,她死后在青鸾山游荡,魂魄是不需要衣食的,所以她不知道什么是饥寒交迫,而且她尚未成婚,更没有生过孩子……
    她想起当日在小渔村目睹陈二嫂生产的经历,而眼前之人却在比陈二嫂还要恶劣艰苦的条件下生产,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少年风涟。
    “当日,是风涟先生接生的我?”她哽咽着问道。
    承宁帝不解道:“谁是风涟?”
    “就是国师。”安平晞道:“他在南云的化名叫风涟。”
    承宁帝有些微的失神,轻轻叹了口气,道:“他毕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当年丢了你,这件事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根刺,如今你总算回来了,想必他今夜便可安睡。”
    “我有一事不明,国师大人究竟任何确认我便是当年那个孩子?”仅凭信物的话,实在有些勉强。
    承宁帝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深吸了口气道:“撷忧,你无需知道那些,那并不重要。”
    算算年龄,她如今已经三十有七,但仅从外表还真看不出来。而且她的眼神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天真与纯澈,这让安平晞觉得很奇怪。
    她想象中的承宁帝,应该是国相李素和那种,甚至更威严冷肃一些。
    “为何给我取这个名字?”她不解的问道。
    承宁帝凝望着她,柔声道:“你的眼神太过忧伤,让人看了好生难过,这些年,一个人在外边吃了许多苦吧?”
    她因为这句话,突然有些破防,眼前顿时便模糊了,哽咽着道:“我、我挺好的。”
    承宁帝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心道:“如今回家了,朕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人生至此真的能够重新开始吗?承宁帝这句话让她有些微的心动。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又如何重新开始?
    她突然想起了薛立仁临行前的嘱托,忙道:“有人托我给您送封信,再三叮咛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承宁帝好奇道:“谁啊?”
    安平晞从怀中取出那封密信,道:“薛立仁。”
    承宁帝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有些好笑道:“他是想举家归降吧,这多年来年,薛家最是识时务……”
    她展信之后话音却是一顿,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安平晞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承宁帝很快看完了信,起身在原地踱了几圈,神情似喜似悲,反复又看了好几遍,才渐渐冷静下来,上前抓住安平晞的手,道:“与你同来的那名刺客,你可熟悉?”
    “薛叔叔呀?”安平晞忙点头道:“有过几面之缘。”
    “他、他是个怎样的人?”承宁帝有些急切地问道。
    安平晞很是犯难道:“这个我并不清楚,他身上似乎有许多谜团。”
    “来人,传国师。”承宁帝扬声吩咐,外间很快传来回应,接着便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今日是除夕,晚上宫中有宴,你先去歇着,到时候朕派人去接你。”承宁帝匆匆嘱咐道,然后便唤人将安平晞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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