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望向了安平晞,虎目含威,令人不由得心头一凛。
    “此女胆大包天,竟敢冒充我安平家的人,该当何罪?”
    安平曙咬了咬牙,道:“先带回去严加拷问,定能找出幕后布局之人。”
    “用不着那面麻烦,只要她死了便可一了百了。”安平严语气森然,冷冷道。
    安平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双手紧紧抱住了肩。
    “父亲……”安平曙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似是想要求情。
    “难道你想让日间之事再发生一次?”安平严语气上扬,带着一丝隐隐的怒火。
    他从腰间撤出一把三尺来长的佩刀,扬手掷到了朝晖面前,道:“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杀了她,今夜之后,一切就当没发生过,你依然是将军府的副总管。”
    朝晖浑身一震,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否则,你做过的事便一一算个清楚,安平家从来不养废物。”
    朝晖双肩抖索,颤着手捡起了那把军刀,缓缓侧过头望向了安平晞。
    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挣扎着的杀意,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朝晖慢慢地站了起来,当他拔出雪亮的军刀时,那双手已经不再颤抖。
    “父亲,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一边的安平曙面露痛苦之色,忍不住出声道。
    安平严没有说话,朝晖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生死危机之下,她也顾不了别的,下意识地跑向了安平曙,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哀求道:“大哥救我!”
    安平曙微微动容,下意识将她护在了身后,仰头恳求道:“父亲开恩,看在孩儿的面子上,暂且饶她一命,等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再做发落如何?”
    安平严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道:“曙儿,你为何要替她求情?若她真是你的小妹,那你可别忘了你那孩儿是如何惨死,你的弟弟又是因何而亡?若她不是你的小妹,你何故为了一个外人忤逆为父?”
    这番话宛如晴天霹雳在耳畔炸响,安平曙眼中最后一丝柔情骤然便冷,长吸一口气拜了拜道:“多谢父亲提醒,孩儿受教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望向安平晞道:“我的小妹已经死了,你终究不是她。”
    “我是不是她重要吗?你们不过是想赶尽杀绝罢了!”她满心惊恐绝望,凄声喊道:“是谁逼疯了她?又是谁逼死了她?”
    她望着持刀相向的朝晖,忽然放声大笑道:“你为了自保杀我,我不怪你,但我今日若死了你也别想活着。”
    朝晖不明所以,但握刀的手还是堪堪顿住了。
    “太子为何要拒婚?只是一句话罢了,可你们却偏要瞒着我,所有人都瞒着我,父亲,我跪下来苦苦哀求您,您也是一句话都不说。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遗诏下达时他都没有反对,为何仅仅过了一夜他就改变主意了?那日在芳信亭畔我问过他,他说只要父皇下旨他自当遵从。早知道会赔上自己的一生,我就不会去向先帝求这桩婚。”
    “你真的是晞儿?”安平曙神情突变,一把抓住了她的肩,颤声道:“晞儿,你回来了?”
    她却似没有听到,仰头瞧着安平严,凄然笑道:“父亲想隐瞒的真相我已然知道了,我也明白了为何皇后一直属意薛家小姐,因为我是您和她的私生女,我与太子是亲姐弟,她当然不愿自己的儿女做出乱伦的事。”
    风声萧萧,就见一片衣角拂过,安平严已然落下地来,从呆若木鸡的朝晖手中一把夺过军刀,大步上前轻而易举地扯住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诋毁皇后,其罪当诛。”他面无表情,正要抬手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暗夜里奔出一个黑衣探子,神色慌张道:“不好了,太子殿下带人过来了。”
    安平严冷硬的面上闪过一丝异色,皱眉道:“他来做什么?”
    安平曙已经从震惊中缓过来,忙出声道:“殿下对父亲多有猜忌,您此刻不宜露面,便让孩儿留下来与他周旋吧!”
    安平晞回过神来,忽觉颈间一阵寒凉,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到了安平曙和朝晖的惊叫。
    “住手!”有人远远喝道,安平严手中的军刀‘当啷’一声落下地来。
    她浑身瘫软,两手紧紧捂着脖颈,温热的血液不断从指缝间流出,顷刻便染红了整个前胸,正滴答滴答地往脚下滴落。
    暗夜突然褪去,周围又变成了嘈杂的荒原,可是安平晞清楚的感觉到一股热血从脖颈流了下来.
    这个瞬间她只觉眼前一黑,意识消散之前,好像听到了夕照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
    随着安平晞一起倒下的,还有她身后的朝晖。他的脖颈上插着一枝三寸长的小箭,顷刻间鲜血染透了衣衫。
    安平曜早已魂飞魄散,丢下手中兵器奔了过去,先抱起安平晞查看了一番,见她并未受伤,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命人将朝晖送回去医治。
    不多时众人尽皆退散,这片荒园只剩下他们三人。
    安平曜惊魂未定,满面凄惶地望着怀中昏迷的安平晞,双手因为惊恐不安兀自颤抖着。
    云昰缓缓走了过来,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缓缓道:“你明明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为何如今却丝毫不顾她的想法?”
    安平曜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有些事情可能很匪夷所思,但那却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知道你因为某种机缘,早已想起了那些过往,是不是?可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杀我?”
    “你竟然……你竟然也想起来了?”安平曜眼中不由得升腾起灼灼怒火,逼视着着他道:“那我问你,你为何要那么对她?既然定下婚约,你为何不娶她?两年多来,你一句话都不说,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去的?”
    明明是那么遥远的记忆,对他来说却仿佛就在昨天。
    无数个日夜,他站在小院外的池塘边,望着头顶那可棵梨树从花开到结果,再到落叶凋零。可是她始终没有迈出那扇院门,就好像与这个世界隔绝了。
    “对不起!”云昰缓缓低下了头,眼中满是痛楚和悔恨,“我……当时母后骗我说阿晞是她的女儿,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所以我们不可以成婚。我信以为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竟那么生生错过了。”
    安平曜忍不住大笑出声,“云昰,你不觉得太滑稽了吗?就因为这样牵强的理由,你便误了她一辈子?那你为何不来我家问?晞儿怎么可能是那个毒妇的女儿?她出生在紫薇城,这是我们全家有目共睹的,可你却偏信皇后那个毒妇的无稽之谈,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的人?”
    云昰也不辩解,任由他骂着,他心中也在问自己,为何当年就没有怀疑呢?因为他太过怯懦,害怕会得到自己最害怕的答案。可逃避有什么用呢?最终他还什么也没能躲过。
    “我当年的确错的离谱,我对不起阿晞,是我害了她一辈子。”他忍住心底的酸涩,道:“我一直想亲自跟她道歉,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其实早就想起了一切,所以她再三拒绝我,害怕重蹈覆辙。”
    安平曜忽然沉默了下来,垂眸望着安平晞沉静的脸容。
    “你应该知道,她心里很痛苦,始终怀着对你的感激和愧疚。我想如今在她心中你一定是最重要的人,可是……她也只能把你当做哥哥。”云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安平曜有些暴躁地打断他道:“不用你提醒,我比你清楚。”
    云昰抚着胸前伤口,轻咳了一声,有些虚弱道:“我爱了她一百年,就算是死也不会放手的。但我、但我不会去逼迫她,我会等着,等到她愿意接受我的那一天……”
    “什么一百年?你究竟再说什么?”安平曜一头雾水道。
    云昰立足不稳,扶着一块乱石缓缓坐下,望着远处的天空喃喃道:“前世我死以后与她合葬……”
    “凭什么?”安平曜愤愤道:“她恨死你了,才不会想要跟你同穴而居。云昰,你好卑鄙。”
    云昰苦笑道:“她生前我欠她的,在她死后都还给她了。我们举行了婚礼,已经是夫妻,为何不能合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安平曜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无比伤心。他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多余,因为她的姻缘前世早已注定?
    云昰继续道:“我死的时候天市城还未破,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那时候我只想去找阿晞,我本就不是太子,也对一切感到无比厌倦。可是归于地府后才发现阿晞的主魂始终在世间游荡,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当年你以身为祭开启招魂阵并未能彻底将她复活,那个阵法只召回半魂,所以复活后的她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只有那一半魂魄死后归于地府,却因为残缺不能入轮回。”
    安平曜满心悲怆,定定望着他道:“我不知道,为何你会有那些记忆?为何我对死后的一切浑然无知?”
    云昰叹了口气,眼含悲悯地望着安平曜,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他神魂俱灭,已经彻底消散于天地间,所以是没有轮回的。又怎么会有死后的记忆?他如今想起一切,应该是幽冥令的作用。可是为何隔了一个轮回,幽冥令却依旧还在?这个他自己也想不通。
    “任何事都要讲机缘,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他叹息道:“记得又能如何?我在冥河上苦渡百年终于等到了她的主魂归来,但她早已忘了自己是谁,直到我将那只用幽冥令所铸的手镯给她,她才终于想起了平生。但我曾定下契约,她回归之日,便是我消散之时。我离开前跟她指明了道路,让她去入轮回开启新生,但没想到……”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由得激动起来,“没想到她竟回到了过去。”
    第57章 二哥,你有什么心愿?……
    “你说的这些太匪夷所思了, ”安平曜下意识的摇头道:“怎么可能?”
    怀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叹,安平晞缓缓睁开了眼睛。
    “晞儿,你醒了?”安平曜顿时惊喜交加, 方才一直跟云昰说话, 竟未注意到她何时醒的。
    安平晞呆呆地望着天空,沉默了一会儿, 才撑着安平曜的膝盖慢慢坐了起来,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喃喃道:“我没死?”
    安平曜眼眶不由一红,他曾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让任何人将刀剑架在她脖子上, 可谁想到这种事情竟会因他而起?
    “别怕,你一切都好。”云昰俯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安抚道:“就当是一场梦好了。”
    安平晞没有挣扎,倚在安平曜怀里, 静静凝望着他, 唇角忽然掀起一抹苦笑,涩声道:“是你?”
    云昰愣了一下道:“什么?”
    “神官竟然是你?”她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重复了一句。
    云昰微微低下头去,眼中笑意渐敛, 他知道她想起了一切,却始终不敢发问。
    “你们在说什么?”安平曜一头雾水道。
    安平晞缓缓站了起来,望着他道:“你可知你为何不能杀云昰?”
    安平曜愤愤道:“为何?”
    安平晞叹了口气, 道:“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安平曜不由一震, 站起身愕然道:“怎么可能?”
    安平晞望了眼云昰,又转向安平曜道:“二哥,难得今日聚在一起,索性就将一切说清楚吧。你可知前世我为何会被拒婚?”
    安平曜摇头道:“我到死都想不通, ”他转头怒瞪着云昰道:“我知道他是罪魁祸首。”
    安平晞叹了口气,轻声道:“罪魁祸首说不上,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不敢面对现实,只想逃避的懦夫。”
    云昰满面通红,不由得低下头去,却是半句也没有辩驳。
    安平晞继续道:“桑染受到秦氏指使,在我的饮食中下药,想要致我于疯癫。可那时我不知情,狂躁难安几欲疯狂时只得离群索居,拼命压抑着随时会崩溃的情绪。那时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同任何人说心事。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变得那般倔强执拗敏感怪异,可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的,注定我要苦苦煎熬两年。”
    她幽幽望向云昰,微笑着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任何事情都有缘由,我一直等着你的解释。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了,始终未见半点回音。什么流言蜚语我没听过?有人说大将军位高权重,你不甘为傀儡所以拒婚。有人说我嚣张跋扈德不配位,所以你不喜,另有所爱。还有人说……这些我都不信,我只等你一句话,等你明明白白的一句话。不愿娶就不娶,论家世论名望论才貌,我安平晞在都城也算是数一数二,何至于会沦落到嫁不出去的地步?”
    她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我也有不顾一切闯进东宫质问的冲动,可最终都冷静了下来。我终究是做不出那般不顾身份的事,也不想再度沦为笑柄。只想静悄悄地消失,再也不要被人提起。可你就像真的把我给忘了,也把往日情分忘的一干二净。我再不甘心,也只能深居简出默默忍受,因为家中父兄怜悯哀叹的目光,以至于连去正厅用饭的次数都越来越少。”
    她抬起袖子狠狠拭了把泪,“我安平晞不需要别人可怜,哪怕是自己的家人。可是我快疯了,再熬下去我会死的。我不敢出门,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再做出伤害亲人的事。我痛恨自己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的模样,更恨你们这些明明知道为什么却不告诉我的人。”
    “忽然有一天我读懂了别人的目光,所有人都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活着只会折磨自己折磨别人,只要你死了,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只要你死了,婚约便会失效,太子便可顺理成章地登基。只要你死了,便可君臣一心对抗外敌。”
    “晞儿?”安平曜鼻子一酸,上前轻轻抱住她的肩,柔声道:“都怪我,那时候我在的,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我不知道你心里竟这么苦。”
    安平晞恍然笑了一下,道:“都过去了,二哥不要自责。我最绝望的时候是想过去死,但我不甘心。我本来就没有舍己为人的高尚品德,为何要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所以我偏要咬牙熬着,只要我活着就有很多人不自在。”
    她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惨然道:“可人总会累的,十九岁生辰前夜,我突然就顿悟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进宫去问个明白。但我不会去找云昰的,既然他没有来找我,那我也永远也不会找他。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生辰那日便是我的忌日。”
    “可是,父亲明明知道你不是安平家的女儿,为何会任由皇后……”
    “二哥,”安平晞不想再提起那个人,忍不住打断了他,望了眼痛苦愧疚到无地自容的云昰,缓缓道:“为了保护云昰,他们自然会选择牺牲我,因为我不是安平家的女儿,我只是个弃婴。他们想要保住云昰的太子之位,又要照顾他的心情,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所以便骗他说我是皇后的女儿,你明白了吗?”
    “对不起,阿晞,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我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你什么都不用说,你走吧。”安平晞静静望着他道:“我们都已历经百年沧桑,再也没有了昔日浓烈的爱与恨。我知道你可能为了弥补过错付出了许多,但我不会感动的,因为你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你走吧,以后有缘自会相见。”
    云昰深深地望着她,默默点了点头,道:“阿晞,你多保重,愿你此生长乐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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