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东风吹乱柳絮,溪水裹着薄冰蜿蜒而下。燕子清脆的啼声惊醒了灼灼花海,云霞一样的薄雾从天上迤逦至人间,正是春光大好之时。
    孟瑾棠与檀无栾一抖缰绳,轻巧地自马背一跃而下,站定在河边。颇通人性的骏马温顺地打了个响鼻,径自踱着小步到不远处啃食起茸茸的绿草。
    两根无饵的钓竿静静垂入水中。
    上游处婉转的歌声与落花一同飘来,想来是一群少男少女踏青出游,顺势举办起了春日宴。
    从年龄上讲,大名鼎鼎的掖州王与北陵侯还是及笄未久的少年人。纵然身负他人穷极一生也无法抵达的成就,单以外表判断,她们自然是风华正茂的年少英才。
    可若要从赏春的角度评价,对着此等春华锦绣,却仍以垂钓聊作消遣,实在教人昧着良心也说不了一句“青春活泼”。倒不如说,这两人愿意策马出游,赏一赏这明媚的春光,已经是一件及其稀罕的事情了。也难怪江湖中谈起二人,不过“深谋远虑、老成持重”之类的评语。
    远处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许是受气氛感染,落英愈发缤纷,随着多情缠绵的歌声柔软擦过孟瑾棠的发间,正是一曲春日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波纹乍然縠皱,檀无栾的浮标轻轻动了一下。没有理会钓竿,她偏过头看着孟瑾棠的侧脸。
    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显得一头鸦色的秀发愈发如云。她的双眼却很明亮有神,倒映的天空在她眼中泛起一种格外幽深迷人的蓝光。步入宗师的时日一久,她周身深渊般不可测的气息被悉数收敛,这让此刻的她看起来更像是一朵临水自顾的、纤细的花。
    这样一个令邪派众生闻风丧胆、更让无数儿郎梦萦牵绕的秀美佳人,此刻正坐在她身边垂钓。这让檀无栾发自内心的有些得意,还有些想笑,而她也确实笑了出来。
    “阿檀又在无缘无故发笑”,孟瑾棠的声音很愉悦,其间蕴含的温度远胜过清冷的外表,“可我再没有别的秘密交换了。”言语似嗔似怨,可光凭语气,就绝不会有人误解这两人交恶。
    同为正道魁首,按江湖人私下的揣测,她们当是王不见王,可却偏偏成为了至交。
    这样与通常认知相悖离的事情还有很多,只在这河边便不难找出两件来。
    钓鱼本不应说话,她们却偏偏交谈起来。
    钓鱼也本应挂饵,她们却偏偏直钩无饵。
    更多骇俗的事实则被她们的朋友好好保管,又或者,仅仅收纳在二人的心间,尽管在这群天之骄子看来,也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在外人看来也许很无聊,两人会用各自的秘密交换对方对一些小事的回答,包括但不限于发笑的理由、对晚膳的看法、今日的鸟鸣是否不如昨日的嘹亮,以及后院哪一颗树才是全院最美的树。
    孟瑾棠用一个全天下再无人知晓的秘密,换回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秋露白和孟瑾棠年龄相当、相貌相当,就连武功与资质都是一模一样的相当”,怀着一丝恶作剧的心态,她在檀无栾耳边轻轻说道,“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然后得意地看着对方惊诧地瞪大双眼,耳根比枝头的杏花还要红上几分。
    而她本人则像一枚又大又饱满的杏子,一直以来,孟瑾棠都这么觉得。理所当然的,杏树成为了孟瑾棠心目中后院最美的树木——雪绕红琼、姿态风流,花开时枝头一片烂漫,木质却很坚硬。
    也正是这样内里的坚韧,支撑着她渡过了孤独的孩童时期。黄澄澄、甜蜜蜜的杏子突然出现在了一群不可食用的、仅做观赏培育的花木中,那对栽培者而言,又该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呢?
    人,原本就是一种惯于排斥异类的存在。吝于思考,无法理解,然后身体力行地视而不见,为了维持狭隘的安宁粉饰太平。
    唯独这件事,无论思考多少遍,心情也不会变得轻松。孟瑾棠苦涩地牵动嘴角,突然没头没尾得说了一句:“如果能早些遇上你…”
    这样突兀的一句话,换做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会懂的。
    可偏偏这话语的对象是檀无栾,偏偏她就听懂了。
    “师父待我一直很好,自拜师以来,我再没任何不顺意的。”她甚至反过来安慰起孟瑾棠,“我生平最开心的,便是能遇上你。我们先前一同白马西风塞上,如今共赏杏花春雨江南。而且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论哪里,不论何事,今后你我都可以一起面对。”
    檀无栾说这话时眼睛很亮,神色也很雀跃。这让她看起来半点也不像那个世人口中少言寡语的北陵侯。
    就好像看到一朵杏花从画卷里突然活了过来。避而不愿受世间追捧,只愿停留于知心人眼前的一方天地。因此纵使开得轰轰烈烈,欣赏者也不过春景、池水与眼前人。这让孟瑾棠也发自内心得有些得意,有些想笑,她当然也确实笑了出来。
    两个背影交相依偎,远远望去仿佛在水边盛开出一朵并蒂莲。
    东风吹乱人心事,清溪相伴丝丝柳,林间处处双飞燕,鲜花满月楼。
    她们绝不仅仅是至交。
    粉面相贴,红唇轻啄。颠倒黑夜白昼地气息交缠,黑发不分你我,凌乱地粘在后背。汗水涔涔,沁入相互紧紧依靠的胸脯闪闪发光。带着薄茧的指尖在淡红的蓓蕾上轻拢细捻,每一下都带来更深入的战栗。被逗弄到伶伶挺立的花苞比情不自禁吐出的一小节舌尖更为嫣红。
    两人交迭的双腿在被褥上留下凌乱的痕迹,床榻就被下身的潺潺溪水浸得晶莹透亮。细巧的花瓣相互摩挲,终于不胜娇羞地双双绽放,花蕊深处的蜜液滚动着融汇在溪水之中。
    喟然满足的叹息间,白玉一般的肌肤与樱粉色的肌肤揉到一处,不自觉地被媚声艳色濡湿。
    闭关苦修,参的不是武道,正是有情道。
    只恨道法艰深,春宵苦短,眼儿痴痴且带笑,幽光粼粼露凝香,巫山云雨枉断肠。
    世人眼中,这自然是离经叛道的。在不久的未来,也许早有无数非议等待。
    只是人间路途崎岖,真心难求,不若且痴且笑且狂,随风踏月,那管世人眼光。
    单以江湖地位而言,大名鼎鼎的掖州王与北陵侯自然俯瞰众生。她们各自或携手创下无数功业,令常人穷极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行一步,思十步,天赋与聪慧相望相助,使得她们克服了许多困难,走到今天的位置。“深谋远虑、老成持重”用来形容她们,似乎是再合适不过。
    可若论起情感,她们又都还很年轻,其直白热烈之程度远胜过其他。倒不如说,因着一生都有这般浓烈的情感,她们一生便都是少年人了。
    她们的对话也十分的少年意气,简直可称得上是“青春活泼”了——
    “你真不该把那个秘密告诉我。宗师弟已经问过我好几回,何时有机会拜访秋露白师兄。”
    “那你就告诉他,下次一定嘛!”
    “可是我对着师弟忍笑也很辛苦啊!”
    “不如…告诉他下个月,到时我扮秋露白,你来扮我,糊弄一次是一次。”
    相视一笑,两人纵身跃上马背。
    “糊弄我师弟什么的到时再议,我还是觉得棠梨子才是后院最好看的树。”
    “杏树当然最好看,杏子那么甜。”
    “明明寒山的棠梨子才是最甜的。”
    ……
    马蹄踏出轻快的节奏,上游处春日宴的歌声渐行渐远。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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