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给我些时间,我不想遗憾。”
    崔浩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看她痛不欲生自己也心如刀绞,他妥协叹息。
    “小晚啊——”
    湖边夜深露重,待到平复心绪,兄妹二人离开此处,往营地回转。
    此时崔晚晚脸上已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她又恢复了明快娇俏的神情,背着手蹦蹦跳跳:“待会儿那个人要是发火,二哥你要帮我挡一下。”
    崔浩不满自家小妹三句不离别的男人,哼道:“莫非他要打你?”
    “打是不打,但他磋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崔晚晚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我怕得很。”
    崔浩皱眉,心想什么磋磨?十八般酷刑?
    可还没等他们走几步,赫然见到拓跋泰矗立在不远处,夜色银辉下一道岿巍身姿,他背对着月亮,脸庞隐藏于阴影之中,一时看不清神色。
    崔晚晚暗道不妙,连忙先发制人:“陛下,他是我二哥,崔浩。”
    可千万不能让他误会自己要私奔之类的,否则又是一场醋海翻波,随时颠碎她这只小船。
    拓跋泰还是一动不动,嘴角绷紧一声不吭。
    “郎君?”崔晚晚猜他还在生气,朝着他走过去,像从前那样好言哄道,“别气了呀……”
    拓跋泰拔腿抬步,目不斜视的样子,却在与她相遇时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后方的崔浩,猛地动手。
    崔浩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了狠狠一拳,嘴角都渗出血来。他怒极反笑,顿时暴起还击。
    这边的打斗动静很快引来了其他人。拓跋泰武将出身杀伐悍勇,招招都是冲着置人死地去的,而崔浩闯荡江湖武艺不凡,加之心中憋着一股气,反击也不留余力,二人打得不可开交。
    白崇峻以及房英莲,还有斛律金和他的两个儿子,加起来总共五个人一齐上阵,这才好不容易拉开了缠斗的两人。只见拓跋泰和崔浩各自负伤挂彩。
    崔晚晚简直气炸,上前去踢了一人一脚,呵斥道:“你俩能耐了啊,当我死人吗?!”
    贵妃发怒这才震慑住两个男人,他们被扯着回了营地,分别塞进不同的帐篷。
    崔晚晚先去了崔浩那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地数落了他好一通,然后把人交给房英莲看管上药,这才去看拓跋泰。
    营帐门口正好遇见白崇峻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伤药,看样子还没用。白崇峻见到她欲言又止,一脸纠结。
    “让我来。”崔晚晚径直接过药,对着他莞尔一笑,“县主与我二哥在一处,白将军不去看看?”
    白崇峻一听,脑海里瞬间勾勒出崔浩那厮在帐篷中宽衣解带,房英莲含情脉脉给他上药的情形,一股脑儿把药瓶子塞给贵妃,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捉奸”。
    崔晚晚打帘进了帐篷。
    拓跋泰坐在一张矮榻上,微微垂头,听见动静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如石塑那般毫无生气,看不出悲喜。油灯昏黄,地上铜盆里蓄着清水,崔晚晚拧湿了帕子去给他擦额头的伤口。
    他没有躲开,任由冰冷激痛伤处,波澜不惊。
    崔晚晚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细致地照顾过任何人,她擦拭掉血污,又把伤药抖出来,用帕子捏起一个小角,一点点沾着涂抹在伤口边缘。
    拓跋泰仿佛感知不到痛,任她如何摆弄,始终垂着眼帘,遮住眸中神色,连余光也没给她一缕。
    “阿泰。”
    崔晚晚把帕子和伤药放下,挨着他坐下来,脑袋轻轻靠上他肩头:“你听见了吧。”
    帐篷外面刮起了大风,呜呜作响,很像哭声。
    “我跟二哥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崔晚晚口气笃定,此刻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她转过脸去看他,问:“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拓跋泰还是没有开口,但整个人都绷紧了,崔晚晚抚着他的臂膀,冷硬如铁。
    他不问,她却不能不说。
    “元启是我杀的。早在你来之前,我就骗他服了毒,就算没有那一刀,他也会毒发身亡,当时的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我赖上你,只是想利用你,利用你帮我脱身。”
    “还有杜立德,他不是无缘无故绑走我,玉玺是我从他那里骗来的,我用美色蛊惑他,让他以为可以取代元启,我还告诉他,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才能拥有我,无论天子是谁,我都可以侍君。”
    “旁人说的没错,崔贵妃就是个恋慕权势、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喜欢的始终是天子御座,而不是座上的那个人。”
    “拓跋泰,我从来就没有心。”
    字字句句宛如利刃,割得两人遍体鳞伤,伤痕累累。
    “不是。”
    拓跋泰终于开口,转过身来不再逃避,直视那双含泪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不是。”
    “我……”
    她还想把自己再描摹得面目可憎一些,却被他截过话头:“玉玺你给谁都行,为何独独送给我?登基大典之时,众人都在旁观试探,迟迟不肯臣服新帝,是你第一个喊出‘吾皇万岁’。”
    “出征胡夏,我在定边城和江肃周旋,他假传我失踪的消息回京,朝堂动荡人心浮散,你为何杀鸡儆猴震慑旁人?这般吃力不讨好,你是为了谁?”
    “还有陆湛,你费劲心思救他,劝我用他……你是为了他吗?你是为了我!为了让我手下有人可用!”
    “还有今日,你听闻柔然势大,却故意去问斛律金克制之法,你学识不浅,怎会不知太武帝当年是如何攻克柔然?你不过是看大魏如今不宜大战,想借斛律金的口劝我联姻结盟罢了。”
    “你事事为我考虑,从来不肯让我为难,如此你还说自己没有心?”
    “晚晚,你不止有心,你心里还有我。”
    他虽沉肃少言,但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自能分辨,两人日夜相伴,怎会洞察不了她的心意?
    崔晚晚原本以为自己今夜不会再哭,可是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如泉水潺潺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可是阿泰,我们没有以后。”
    泪水总是擦不干,她索性任由眼前模糊一片,这样便能不去看他热切的眼睛,她抽噎得不能自已:“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过身孕……”无论是跟他,还是跟元启,从来都没有。
    “我生不了孩子。”她把内心最隐秘的伤痛扯开来,“我恨元启,同他在一起,无时无刻都在想要怎么杀了他,我不愿意、也绝不会给他生孩子。为了永绝后患,入宫前我喝了绝子药。”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可是我没想到,元启后宫那么多女人都没有生育……原来他早就因为服食丹药坏了身体,不可能留下子嗣。”
    多么可笑,她放弃为人母的机会,到头来却是多此一举。
    她悲从中来:“我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遇到你,如果我知道……”
    天道无情,造化弄人。其实她原本可以不喝那副药,可是身为凡人,哪儿能未卜先知?
    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如果我知道”这几个字。
    “晚晚,从前都过去了,我们会有以后。”
    拓跋泰把她紧紧抱进怀里,低头去吻她的眉眼,她的眼泪混着他口腔里的血,咸涩无比。
    他一如既往的顶天立地,张开羽翼为她遮风挡雨:“朕是天子,许你天长地久、无止无尽的以后。”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也不会听天由命。
    “宫里那么多太医一定能治,再不济我们请天下名医来看,总会有办法的。”
    “天无绝人之路,你信我。”
    崔晚晚伏在他胸口,泪水穿透衣襟。她闷闷点头:“……我们试试。”
    第81章 回京   我又不喜欢小的。……
    拓跋泰与崔晚晚抵达京城的那日正是中秋节。
    这次一起回来的还有崔浩, 以及斛律金的两个儿子阿光和阿羡,也跟着到大魏盛京长见识。
    返程的旅途十分热闹,拓跋泰和崔浩不打不相识, 在崔晚晚的促使下终于冰释前嫌, 两人虽谈不上相见恨晚,但崔浩见识广阔又意气潇洒, 他和拓跋泰偶尔探讨各地见闻,切磋武艺。这个时候房英莲也技痒要讨教一二,惟独苦了白崇峻,一路上都像坛陈年老醋, 酸得不行。
    还有斛律兄弟也是开朗热络的性子,特别是斛律羡,他虽然长得高大,但毕竟只有十四岁, 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性子跟金雪相似。崔晚晚很喜欢跟他一处玩,还让他管自己叫婶婶。
    斛律羡抓了抓卷曲的头发, 一脸不解:“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喊你娘娘?”
    崔晚晚反问:“那你为什么叫拓跋泰叔叔?”
    “这是尊称!”斛律羡理直气壮,“阿泰叔教我射箭, 他很厉害,所以我尊敬他。”
    “我也很厉害的,你也要尊敬我。”崔晚晚托腮, “我知道京城里每一家好吃的食肆, 还会很多好玩的游戏。”
    斛律羡两眼放光:“娘娘带我去吃,教我玩。”
    “要喊我婶婶呀。”
    斛律羡虽然单纯,但在这件事上却格外执拗,道:“在我们草原上, 像你这么好看的女人肯定是最受宠的阏氏,我不想叫你婶婶,如果以后阿泰叔不要你……”
    他话还没说完,兄长斛律光突然过来,一把拽走这险些祸从口出的傻弟弟。
    崔晚晚咯咯地笑,转过脸去看拓跋泰,发现他竟然没什么反应,只是脸色略显阴沉,但不是为了斛律羡的这番话。自从返程他就心事重重,鲜有笑颜。
    “听说北地胡人大多数都有抢婚和收继婚的习俗,是也不是?”崔晚晚明知故问,专门去惹拓跋泰,“比如父死可妻其庶母,或者看上谁家新娘便去抢回自己营帐……也不管什么辈分不辈分的。”
    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她到底不敢在老虎嘴上拔毛,只是捋了把胡须就作罢。
    拓跋泰瞥她一眼:“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朕与他计较什么。”
    “郎君说得对,还是个小子。”崔晚晚见他不吃醋又换了个法子撩拨,“我又不喜欢小的。”一边说一边眼神往他下腹瞟。
    听了她明目张胆的调戏之言,拓跋泰终于扯了扯嘴角,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不害臊!”
    “事无不可对郎君言,跟你什么都说得。”她厚颜扑过去抱住他,“这叫不见外。”
    入了城,白崇峻负责把斛律兄弟安顿进鸿胪寺,他还硬拉了房英莲一起去。中秋团圆日,天子恩准贵妃回家过节,所以崔浩跟着妹妹回了崔府,但拓跋泰却说有事要忙,没有一同前往。
    崔晚晚过了个极满意的中秋节,父亲和两位兄长都与她团聚了,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郎君没在。
    晚上回宫,她专门带了月饼要与拓跋泰分食。
    可是他一夜未归。
    起先崔晚晚并没太在意,因着去了一趟北地,朝廷大小事虽有方相和崔衍共同处理,但肯定也积压了不少需要天子拍板的要事,拓跋泰素来勤勉,所以她猜他是处理政务去了。
    中秋过后的朝会上,谏议大夫邹征当众劝谏天子,批评他行止无端肆意妄为,甚至还用了“暴戾恣睢”四个极重的字。
    原来在本该人月两团圆的中秋夜,拓跋泰却独自骑马去了皇陵。他命守陵的内侍打开元启的墓室,接着亲手劈开了这位前任皇帝的棺椁,再把元启尸身拖出来曝于荒野,最后浇上火油,扔上火折子,站在一旁亲眼看着元启被烧成灰烬。
    名副其实的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守陵的内侍目睹了这一幕,吓得瘫软跪地,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朝着今上不住磕头。莫说把帝王尸身毁尸灭迹,就是不慎丢了皇陵里一样陪葬物,那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泛红的火光映在拓跋泰冷厉的脸庞上,照出他眼底猩红好似成了魔,堪比地狱而来的阎王。
    烧完之后,他又下令任何人都不许供奉元启,甚至命人把他的牌位拿去埋入死牢地底,并且在上面放置十八种酷刑器具,意为沉堕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折磨,永世不可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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