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篁神思不属的出了醒心堂内室,回到兰舟夜雨阁时还有些恍惚。
    昨天的这个时辰,她还坐在妆台前精心打扮,思索着中秋节宴的一项项安排,这也才过去一日光景罢了,却是地覆天翻。
    真格恍若隔世一样了。
    “娘娘,祈国夫人求见。”左右知道她才见了皇帝,瞧这神情,却哪里敢打扰,只是江氏毕竟是云风篁生母,却不好不说,“道是昨日听到消息就为您牵肠挂肚的,按捺了一日,等不及想看看您。”
    江氏虽然出身也不高,但既然被皇帝册封了祈国夫人,地位自然不一样,昨日中秋宴,原本也是有列席的。
    只是她赴宴前夕吃多了凉物,有些咳嗽,怕被认为带了病气赴宴,故此就告了罪。
    不曾想倒是误打误撞避开了昨日的混乱。
    但这会儿事情传开,想来也是为女儿外孙牵挂。
    云风篁强打精神,命人引了她进来,江氏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皇后举止如常,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昨儿个才听到消息时真是吓死我了!若不是报信的人同我说你没事儿,晋王他们也没事儿,叫我不要立刻来看望,免得打扰了你正经事,我真是熬不住这一晚上。”
    “有惊无险罢了,母亲不必担心。”云风篁强笑着同她说了几句,就叫左右都下去,江氏这时候就变了脸色:“我听说你昨儿个险些被一箭射杀?关键时刻却是陛下以身相护才救下你?这是真的么?”
    见女儿点头,江氏小小的倒抽一口冷气,道,“实在看不出来陛下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也意外的很。”云风篁叹道,“刚刚他醒了,我去醒心堂,跟他说了几句,他说也是一时冲动,若是再来一次,也未必会这样做。”
    “说是这么说,但他那会儿肯护下你,也足见心里是时刻惦记着你的。”江氏轻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天子对你这样在意,总归是件好事。想必接下来,朝臣们体恤上意,也该提议立晋王为储君了。”
    云风篁沉吟了下,道:“母亲似乎并不意外太子之死?”
    “意外什么?”江氏反问,“这事儿如今都传遍了,都说茂王他们丧心病狂,蓄谋弑君不说,连皇后、太子都不放过!”
    “是么?”云风篁心事重重的,冷不丁道,“我还以为,这事儿是母亲做的。”
    江氏眸色沉了沉,不置可否道:“你怎么忽然想到我身上来了?”
    “母亲大概不知道,这些日子皇家吃了这么大的亏,始作俑者,却并非茂王。”云风篁淡然说道,“而且另有其人!而这些人原也不会冲着太子去……所以当今天下,最有嫌疑有能力谋害太子的,不过是我罢了。但我的确没安排那宫女,思来想去,最可能替我做这事儿的,必然是母亲。当然了,母亲自己,想必也是没这能力的。约莫是跟那伊氏一样,打着我的旗号做事罢了。”
    江氏皱起眉:“伊氏?那伊氏竟然有问题么?也是你太过心慈的缘故,我早说她生得美貌,当年昭庆落地之后,你合该送她一程。”
    云风篁叹了口气,说道:“母亲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知道的,若不是有着相当的把握,你我嫡亲母女,我根本不会同你说这样的话。现在想来,之前圣驾携了太子回京,路上遇刺,太子之所以会受伤,也是你的安排?我就说,为什么太子素来沉得住气,那一次之后,却仿佛换了个人一样,还称病多日不肯出东宫。当时派人打听,都说他伤势是早就好了的,也没有那样严重,倒是遇刺之后,似乎跟陛下有些争执……应该是太子发现了你的手笔,以为我打算撕破脸下毒手,然而被陛下弹压了下去罢?”
    “所以他素来沉得住气,也沉不住气了。”
    毕竟公襄秉的隐忍是建立在他知道隐忍到最后能赢的基础上,而不是坐以待毙。
    可他的势力跟实力,都无法对抗皇后。
    这种情况下他唯一能够求助的就是天子。
    然而天子却没有给他足够的保障,这让他怎么能够继续忍下去?
    他没联络前朝做点什么都是淳嘉威慑足够。
    皇后苦笑了下,“他后来伤势好转了也不肯出东宫,想必是怕我再次悍然下毒手……娘真是瞒的紧,那会儿我跟你商议过多少次,你竟然一点儿口风都没漏!”
    “……”江氏沉默半晌,最终缓缓点头,“我原本想瞒着你的,如此就算事情曝露,总归是我一个人的打算,以陛下对你的情意,不会牵累到你身上。”
    “你为何要如此?”云风篁心累道,“陛下还在壮年,就算册立了公襄秉小儿,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江氏打断她的话,轻蔑道,“那你可知道,还有句话,叫做夜长梦多?咱们家没有权臣在前朝,谢无争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害了合族也害了你所有的同胞兄弟。你因着处境,从进宫以来,也没功夫传扬太多贤惠的名声。翼国公那老货,名义上是你同族伯父,实际上却可着劲儿的拖你后腿……这样的情况下,前朝诸臣,有多少人支持你,支持晋王?支持的,也不过是看中你的帝宠!”
    “但随着你的年岁增长,这些人迟早会摇动!”
    “倒是公襄秉那小儿,若非他不是你养大的,也不是你亲生的,他哪一件不是陛下跟臣子们喜欢的?”
    “就算晋王资质未必比他差,可晋王有你这个生母,你是出了名的强势跟有手段!哪怕这些年来没少扮贤惠,但陛下跟诸臣,会忘记你的本性么?”
    “你又比陛下年轻那许多!”
    “岂能不防着山陵崩之后,纪氏之事重演?是,谢氏已经覆灭了,你已经没有血亲娘家了!”
    “但谢氏还有远亲,你还有云氏……只要你做了皇太后,想要多少亲戚没有?”
    “再不行,你亲自上阵打压晋王,晋王能是你对手?”
    “到时候天子传位晋王,焉知是传给晋王还是传给你?”
    “而公襄秉生母已逝,养母败落,他登基,往后才不会有纪氏之祸!”
    江氏冷然说道,“你自己承认了吧!除却天子对你的情意外,于情于理,公襄秉都比晋王合适做东宫!”
    “哪里那么简单?”云风篁抿了抿嘴,“公襄秉是纪氏外孙,他登基之后,万一给纪氏翻案,于陛下圣誉可不是什么好事!”
    江氏冷笑:“这些都是旁枝末节,陛下心系社稷,最关心的就是公襄氏这万里河山的辉煌延续!其次才轮到他自己的私心!公襄秉虽然年少,却不是善茬。不趁他根基未稳下手,难不成等到他羽翼丰满,反过来威胁到你们母子?!你身份使然,不方便动手,否则一旦伤了跟天子之间的情分,反而得不偿失。但我不在乎。”
    她眼中忽然落下泪来,凄然说道,“我一生子嗣不算少,当年也是向来被羡慕子嗣缘分深厚的,可到头来却是除了你之外,个个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若是连你都不能善终,那我一个人,纵然安享富贵百岁又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点下去寻你兄长侄子们!”
    云风篁一时无言,片刻才说:“你太冒险了。陛下如今重伤在身,诸臣忙不过来,暂时不会理会此事,但过后,彻查起来,只怕是瞒不住。”
    “你担心个什么呢?”江氏反问,“难不成我会教你为难?”
    “你想怎么交代呢?”云风篁也反问,眼泪也落了下来,“你想一死了之吗?你也说了,如今兄嫂姐姐还有爹爹都不在了,你只有我这个孩子了,我也只有你这个生母了,如果你也去了,你叫我往后怎么过?”
    江氏寒声道:“父母总是先于子女去的,所以我去了,你守着晋王他们一样过!你去了,我在这世间再无亲生骨肉,却是真正过不下去……”
    “所以你是怪我这些年来没有下死力气找你,没有时刻惦记这你吗?”云风篁放声大哭,“我也想过你是不是其实还在人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派人去找你?当年韦纥战败时,我也是满怀期盼的,可那会儿谢无争真面目尚未暴露,他说实在寻不着你痕迹。我信了大半,私下里也叫人去打听过,想着他应该到底是不希望你回来的,毕竟你若是回来了,必然劝我偏袒谢弗忘跟谢狸,将他挤下去……然而我的人走遍了草原都没找到蛛丝马迹,谁能想到你原来这些年来都近在京畿?!”
    江氏沉默了会儿,缓声说道:“你想多了,你是我的孩子,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我知道,你那性-子,对晋王未必肯千依百顺,但你扪心自问,我对你什么时候没耐心过?那会儿你哥哥姐姐们都还在,如今我只有你一个了,我怪谁也不会怪你。”
    顿了顿,又低声道,“好吧,我与你说实话,我其实早就不甚想活了。你大约不知道,当年我之所以会在谢氏被拘到京畿,甚至连给你报信的机会都没有,不是因为旁的缘故,而是你父亲亲自配合外人下的手。你可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虽然跟他没有多么情深义重的情分,可到底是结发夫妻,又有了你们这许多子女。我一直以为,我跟他之间,固然谈不上情分深厚,好歹也是夫妻一场。我不同意他们太拖累你,他们纵然心里不爽快,同我吵一架,使些绊子,也还罢了。”
    “可怎么能直接下手?”
    “当然我不是为了他不想活的,但你的兄嫂子侄……你十二岁离家,来帝京之后认识了许多新的人与事,膝下又有了亲生骨肉,兴许对此再悲痛,到底也能熬过去。”
    江氏伸手按住胸口,惨笑道,“我熬不过去!”
    “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女去的时候,我虽然难过,还能安慰自己,那毕竟不是亲生的,我还有亲生的四子一女,还有诸多孙辈……”
    “可现在,我只有你们这寥寥几个孩子了,你到底还是年轻,且性-子跟我不一样,将子嗣看得也不是特别重,这很好,我一直教你,什么时候都先顾着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你知道为什么么?”
    “因为你什么时候都先顾着自己,我才能继续看到你!”
    “我自己却是做不到的。”
    “这些年来,我的儿孙鲜少离开我跟前,与我朝夕相处,尤其你的侄子们,我至今夜半梦见他们挤在我跟前,争着叫我‘祖母’……这种醒来之后的撕心裂肺,约莫要等晋王往后子孙满堂了,你才能够懂。”
    “还有谢氏的其他人,虽然他们不争气甚至不是个东西,但你知道的,我以四媳的身份主持后宅多年,我半生心血都倾注在了谢氏……结果他们说没就没了,跟着我的子孙一起……我后来活着,也不过是牵挂你。”
    “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总要尽力为你铺平一段路!”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笺,怅然说道,“这里面是被我威逼利诱、假借你命令收买的人,我还借着跟皇嗣们接触,利用了一些他们跟前的人,就算你看不出来这事儿,其实这真相我早晚会告诉你。那些被我撺掇的,恐怕都不是很可靠,你寻个机会,都处置了吧。”
    “太子之死这件事儿,你不要再操心了。”
    “我做的我自然想好了如何善后,你再出色再能干,说实话,总是我教出来的,为娘若是跟你一样少年进宫,未必比你差。”
    “说了不会牵扯到你就肯定不会。”
    “……”云风篁捏着信笺,嘴唇一个劲的哆嗦,半晌,她将信笺一扔,放声大哭,“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唯一的孩子,你也舍得扔下我?!”
    江氏哽咽道:“但我也是你哥哥他们的母亲,我扔下他们太久了……我真的撑不住了……你知道的,你哥哥他们资质都是寻常,尤其是细雨,那孩子蠢得我下去了都想吊他起来打!只有你最聪慧,从小最让我引以为豪……公襄秉那小儿死了,天子又这样在意你,接下来的储君必然是晋王,就算不是晋王也肯定是卫王燕王……你往后好好的,再没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你却何必非要拉着我在这人世间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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