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盛夏的纽约的中午,一场暴风雨过后,白虹贯日。
    一辆轿车疾驶过来,在医院门口戛然刹住。车门开了,从车内扔下一个人来。轿车急速开走,左拐,消逝掉了。
    出医院大门来的夏坤正同高个子黑人门卫打招呼,看见了刚才的情景。忙奔过去,见是个年轻的亚裔男人,已经昏迷,面色发紫,抽搐。医师的职责使他本能地立即就地抢救,取出白大褂衣兜内的听诊器听心脏,赶紧做心脏叩击、按摩、口对口人工呼吸。那高个子黑人门卫赶过来相助。
    患者被送进了夏坤进修学习的科室,安排在icu室抢救、监护。星期天,正值夏坤跟了米教授值班,他吃不惯医院餐厅里的西餐,抽中午时间赶回宿舍去煮面条吃,就遇上了这事儿。
    由于夏坤的及时抢救,患者的心跳、呼吸恢复过来,但仍然处于昏迷状态,鼻腔、手肘、尿道插着各种管子,床旁放着监护仪器和急救药品、用物。没法询问病史,从他的衣兜内掏出一张监狱签发的释放证书,是yang gan。这是个中国人名字,在美国,姓排在前。夏坤倒过来读:甘——洋!心猛然急跳,他莫不就是史莹琪的儿子?他把这猜测对米教授说了,米教授说应该立即打电话通知他们来辨认。
    夏坤给史莹琪家拨电话,接电话的是甘泉。她听是夏坤后,好高兴,问他星期天在忙啥,叫他过家去玩。夏坤说他在值班,叫她找她妈妈接电话。他不能让甘泉知道这事儿,至少现在不能。可甘泉告诉他,她妈妈随杰克教授到华盛顿补做一个实验去了。夏坤好着急,万一这患者真是甘洋,万一发生了不测,他们母子兄妹就不能相见了。这样一想,就觉得也应该让甘泉知道了,就对甘泉说,让她立即给她爸爸通话,并且立即赶到医院来。40多分钟后,甘家煌和女儿匆匆赶来。在医师办公室,夏坤把那释放证书给甘家煌看了,甘家煌面色骤变:
    “是他,是他!”
    米教授叫他冷静,领了他去看病人。甘泉也要去。夏坤拉住她坐下,叫她不要忙。他不忍心让甘泉突然接受这严酷的现实,想缓一缓这时间。同时,也还想,说不定是同名同姓者。不多久,甘家煌随米教授过来了。他已泪流满面。
    米教授给他讲了刚才的抢救情况,说,要不是遇了夏坤,要不是他心脏按摩、口对口呼吸抢救及时,甘洋已没命了。甘家煌就朝夏坤连连致谢,又要求米教授一定要抢救好他的儿子,花多少钱也没有关系。
    这时候,甘泉已从桌上拿过那份释放证书看了,明白了什么事情,知道是哥哥病危,立即朝icu室走去,夏坤跟了她去。看到昏迷不醒的哥哥时,甘泉泪如雨下。她万不想,来美国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自己渴盼见到的哥哥。哥哥甘洋两年前做生意去过国内,对她很好,很疼她,关心她。
    “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了?”甘泉哭出声来。
    夏坤劝了她出门来:“甘泉,镇静些,镇静些……”竭力安慰。
    “夏叔叔,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啊?”甘泉抹泪水。
    “他被人从轿车内扔出来,遗憾刚才没有看清轿车的牌号。从查体来看,他被人掐过脖子。分析,一是引起了窒息,二是颈动脉窦被压迫反射性心律失常,以至于心脏停搏。一旦抢救过来,也许他会恢复的。医院已经报案了。”
    甘泉明白了,要不是夏坤抢救及时,她哥哥已没命了:“夏叔叔,真太感谢你了,你是我哥哥的救命大恩人……”
    甘家煌、甘泉留下来守护甘洋。甘泉万分后悔着没有问妈妈去华盛顿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没法联系上。只好给妈妈家留了录音电话,叫她回家后,火速来医院。
    入夜。在监护室门外的座椅上,甘家煌不好再蒙骗女儿,把甘洋的事情一一对甘泉说了。当然,他说的是甘洋不争气的事。甘泉听着,默默落泪,她原以为来美国见到哥哥后的心境会是一片阳光,万不想却是厚重的阴霾。
    通过母亲和杰克教授的努力,甘泉已获准在她母亲工作的医学院做实验室工作。至于攻读临床内科博士的事,杰克教授告诉她,下一步再努力。她已开始上班工作了。所做的实验她在国内就做过,不过,实验室条件却远比国内优越。带她的老师是卡姆拉教授,是一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金发碧眼的男人。他健谈,说话幽默,总爱上翘的嘴角带有几分傲气。见面,他就对她说,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度,几年前他去中国讲过学,他面对下面坐着的白发的中国教授说,当你们从事医学工作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现在我对你们讲课。他这样说时,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甘泉听了,心里很是不服,又不得不哀叹,早些年,一场“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好多有才华的人的青春,以至于他们拿到高级职称时,已人过中年了。又不服地想,这是机遇问题,并不是中国人比你们美国人笨。就撇了嘴告诉卡姆拉,现在中国已有不少二十七八岁的教授了,也有年轻的博士导师了。卡姆拉就说,他在中国讲学时放的幻灯片中,放了一张他幼小的女儿画的画。说他也不知道女儿画的是什么,来中国后,一放,才知道这是一个中国字的“田”字。原来,女儿画了一个农业大国。甘泉听了又不服气,告诉他,现在中国改革开放,大搞现代化,中国的农村也搞工贸了。有的农民住的吃的用的驾驶的什么也不比你卡姆拉差。卡姆拉就耸肩笑,说,沉睡的中国醒了,地球也开始震动了,他将来一定要让女儿到中国去读书、工作。甘泉就笑了,说,中国的南京有一对洋人小姑娘,穿中国服,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唱中国歌,跳中国舞,说中国相声和快板书,中国把她俩变得更加漂亮、智慧。卡姆拉就呵呵笑,说,有机会一定要去结识那位姑娘。又盯了甘泉说,how beautiful are you!他说她真美丽,甘泉心里挺愉快。
    卡姆拉教授十分好玩,他已离婚,一到假日便邀请甘泉跟他和他女儿出去玩。甘泉也很爱玩,却都婉言谢绝了。她对卡姆拉没有厌感,也不亲近。她以为自己不过是暂时寄人篱下,卡姆拉的实验室只不过是她在美国起跳的一个踏板,她的根本目的是要尽快跃上攻读临床博士生的台阶。她寄希望于正为她努力的杰克教授,渴望早得佳音。她之所以没有陪卡姆拉去玩,还有一个原因,一到假日她便想到了夏坤,夏坤常来她妈妈处,她便也常去妈妈那里,她知道夏坤学习到期后便要回国,在美国待的时间不会太多,总希望多同他在一起摆谈。今天一早,妈妈同杰克教授去华盛顿了。她就早早地起了床,把房间整理清爽,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待夏坤到来,怀着一种渴盼的欢悦。10点过了,夏坤没有来,她就给他拨了电话,夏坤不在。她就感到烦躁。中午,他来电话了,她好高兴,不想,是哥哥甘洋的不幸消息。这真是她家的一大悲哀,更对夏坤感激不已,哥哥的这条命,是夏坤从死神手里夺过来的啊!
    怎么就这么巧!那帮十恶不赦的坏蛋,大概也是心悸胆怯,把濒死的哥哥扔到了这个医院门口,又恰巧遇上了她在飞机上相遇的夏坤教授——这个她妈妈的战友!等哥哥苏醒过来,她一定要把这一切告诉哥哥,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爸爸,哥哥为什么会这样?”甘泉问身边的父亲。
    甘家煌苦着脸,没有回答。
    “哥哥很好的,他不会做坏事情,他一定是受了坏人的蒙骗了。”甘泉说,想象着哥哥在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嗯,他是受人蒙骗了。”甘家煌看着女儿,说。他为女儿受此突然打击而惶惶不安,又无可奈何,“美国这个社会,唉——”
    甘家煌这声叹好沉重,饱含着他那欲吐又难言的复杂、愧疚而又冷凉的内心世界。史莹琪不久便会到来,拆散了的一家四口在这医院里相遇,在这种儿子的生死只差一步的场合下相遇。她会多么伤心,自己真是无地自容。女儿迟早会从她妈妈嘴里知道一切情况。自己这个父亲今后将如何面对自己最疼爱的晚年的唯一慰藉的女儿?女儿会弃他而走吗?啊,自己奋斗了一生,拥有了无数财富,可最终将会是孤独一人。这样想时,他心悸发颤,浑身哆嗦,额头也沁出了冷汗。心跳加速,力不能支,无力的头歪斜到女儿的肩头上……
    甘泉发现父亲面色发白,出虚汗:“爸爸你怎么了,爸爸……”
    夏坤闻声赶来,扪了甘家煌的脉搏,看了他的面色:“甘泉,别急,他大概是低血糖反应。”
    夏坤遂招呼护士过来,扶了甘家煌到另一间病房躺下,为他输上了葡萄糖水。甘泉急得直淌眼泪。哥哥遭此不幸,爸爸又病倒了。她这会儿顾不得哥哥,心急地守护在爸爸身边,生怕爸爸会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从爸爸的症状表现看,确实是低血糖反应,他一定还没有吃午饭,爸爸一忙起来,有时一天就吃一餐饭。为这,她说过他,说钱要挣,可身体第一,50多岁了,要时时注意保养自己。看来,爸爸这会儿一定是又气又饿又累又担心,倒床了。唉,自己这个富裕的家哟!在国内的同学、朋友对自己好生羡慕,好生崇拜。自己也为有一个这么能干的父亲、母亲和兄长而骄傲,却不想,来美国后会有这许多的烦恼。
    甘家煌躺在病床上吊水,十分虚弱,脑子却清醒。他确实是又累又饿又气又担心,再加之万般的内疚,倒了床。这些日子为夏坤他们医院那笔生意,他争分夺秒飞去过国内指挥,回来后,又忙于其他诸笔买卖。终于发现庄总的fd公司和赵勇的cm公司在联手对付自己。心里便冷冷发笑,无毒不丈夫!他一定要打垮他们的联盟,这不仅仅是眼前的几笔生意的事情,要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必须要防患于未然。他绞脑汁谋思对付的办法。情报告诉他,他们联手做的移动电话生意要从香港返销回大陆,他狰狞地笑了。好吧,你们铸灶添火,我让你们成为釜底游鱼。还有那个华盛公司的孟齐鲁,也要把他拉过来为自己的公司服务。他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马不停蹄做了一连串事情。
    他又在那五星级饭店专门请了孟齐鲁吃饭,叫了秘书郝香作陪。希望孟齐鲁能与自己的wj公司合伙做二手货生意。孟齐鲁不客气地吃喝,诚心地向他致谢。
    “甘总呀,你早些同我谈这事儿,准成了。”孟齐鲁呷着威士忌酒,说。
    “现在也不迟呀。他们给你什么条件?”甘家煌笑着,问。又说,“我一定给你比他们优厚的条件。”
    孟齐鲁动心了,又犯难:“甘总呀,你可真是做大生意的大老板,有气派。唉,只是,我已同他们签有了合同,做了公证。这,在法律上不好办的。”
    “法律上的事儿嘛,我的律师会处理好的。”
    “这,甘总,咱生意人,钱要赚,可还得有个商业道德吧……”
    孟齐鲁是个傻子,这第一道防线他甘家煌没有攻破。他笑着陪了孟齐鲁美餐一顿,又叫郝香陪了孟齐鲁跳舞,完全一副任随孟齐鲁抉择的大度。事后,他没有再找孟齐鲁了,他要对孟齐鲁来个釜底抽薪。
    他向孟齐鲁的第二道防线进攻。
    做这种医疗设备的二手货生意,本钱、谋略等等都十分重要,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懂得拆卸仪器的有技术的人。这样的人美国有,但一是要价特高,二是不可信任。孟齐鲁手下这帮从国内来的人可以说是价廉且信任度高。他就去挖这些人了。在高报酬面前,有两个人动摇了,同意跳槽到他的公司来。当然,是两个年轻人。跳槽到他公司就意味着不打算再回国了,意味着在这儿拿绿卡了。甘家煌更看重那几个年长的技术高手。人家却牵挂着国内的妻儿老小,思乡之情浓烈,回绝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孟齐鲁知道了,痛斥了那两个年轻人。那两人翻了脸,卷铺盖进了他的公司。为这,孟齐鲁找了他,责骂他不仁不义。他没有回骂,以笑作答。待孟齐鲁骂够吵够,他才说:
    “孟经理,我不强要他俩,你可以动员他们回去。”
    孟齐鲁浑身发颤,气呼呼转身走了。
    昨天,赵勇给他打来电话,约他在哈得孙河的船厂外见面。他按时去了。赵勇领了章晓春同来。赵勇对他不客气,怒斥了他挖孟齐鲁墙脚的卑劣行为。章晓春的胸脯也一起一伏,气冲冲的。
    “甘家煌,你生意要做,可也得要有点儿中国人的基本道德!”赵勇喘着粗气。
    “是呀,你怎么见竿子就爬,刚认识了人家孟经理,就去拆人家的屋梁!”章晓春也怒了眼对他说。
    他淡淡一笑:“啊,找我来就为这事情。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先走一步了,11点有个客户要来找我。”说着,回身要走。
    “慢着,甘家煌,”赵勇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咕咕响,“你,事情不能做得太绝了!”
    甘家煌笑道:“我扼守经商之道,有什么绝不绝的。赵勇先生,把事情做绝的怕是你吧,挖走了人家夏坤先生的老婆,拆散了人家的家庭……”
    赵勇听了眼冒金星,挥拳向甘家煌胸前击去。
    甘家煌被高原的风暴吹打过,他后退两步,立稳了脚跟。黑脸一笑,返身钻进车内,驾车走了。他把油门加到极限,哈得孙河吹来的风一股股窜进车窗,扑打着他的脸。他没有关上车窗。
    赵勇这一拳力量不小。来美国后,他挨过不少拳脚,比较起来,这算不了什么。那个章晓春发怒的样子倒很不错,比起郝香来强多了。他想到了她刚才那薄薄服饰下的一起一伏的丰胸。他感到浑身有一种难抑的燥热,竟开车到了42街,到了那夜总会前。他减缓了车速,没有停车,一加油门,车飞驰而过。自从女儿来美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儿。
    回到公司之后,能干的郝香给他送来一堆文件让他签字,又报告了一件又一件事情。他忙着处理,直忙到晚上才回家去。回家后,便打开录音电话,又有好几样待处理的事情。女儿给他来了电话,说她晚上住妈妈那儿。他好遗憾。女儿来后,时常去史莹琪那里,这他不反对,但他却总希望每日里回来能够见到女儿。夜里,洗完浴刚上床,郝香来了。汇报了办理的事情,自然就不走了。二人疯狂做爱到深夜。与郝香做爱时,他便想到了怒气冲冲的章晓春,想到了她那衣裙的方领口下的雪白的乳沟。
    早上,公司传呼郝香,她匆匆走了。甘家煌感到疲乏不已,一觉睡到中午。接了女儿的电话,便匆匆赶来了医院。不想,儿子濒危!
    “唉——”
    甘家煌心里发叹,眼角边溢出了泪水。
    “爸爸,没事的。”女儿甘泉守在他身边,用手绢为他揩泪水,“爸爸,你千万别难过,哥哥会好起来的。”
    “嗯,女儿,爸爸不难过。女儿,你快去守护你哥哥。”甘家煌此时此刻更为担心儿子。
    “好吧,爸爸,我等会儿再来看你。”甘泉说,轻脚走出门去。
    看着纯真无邪的女儿出去,甘家煌眼角边又淌下一溜泪水来。
    甘泉走到哥哥的病房,哥哥还昏迷着,护士叫她在病房外守候。她坐到门外的椅子上,好悲凉。妈妈怎么还不来,她觉得真孤独无援。夏坤过来了,递给她一盒盒饭:“甘泉,饿了吧。”
    甘泉确实饿了,接过盒饭:“夏院长,你也没吃吧?”
    “吃了,刚才去吃的。”夏坤说,开了一瓶矿泉水,“快吃,这水我给你拿着,要喝就说。”
    甘泉好感激,埋头扒饭,又说:“你坐。”往一边挪动了一下身子。
    夏坤坐下了。甘泉觉得不再孤独。吃完饭,又接过矿泉水喝。夏坤把饭盒拿去扔到废品袋里,又回到甘泉身边。
    甘泉就想到在飞机上与夏坤同坐的情景:“夏叔叔,你真好,真谢谢你了。”
    夏坤笑道:“不用谢。甘泉,你才好哩,对你哥哥、爸爸这么关心,在这儿守护大半天了。”
    “夏院长,”甘泉抬起两眼,看着夏坤,扑闪出内心里的真情,“我真幸运,认识了你。”
    夏坤也想到了飞机上同坐的情景:“我们有缘哩,还多亏你在东京机场当机立断,否则,会误了机的。”
    甘泉一笑,又涌起担忧:“夏叔叔,我哥哥危险不?”
    “你说呢?你也是个大医师。”
    “看来抢救及时,心跳、呼吸恢复快,也许会很快好转。可就不知道脑部受损情况如何,会否有后遗症。”
    “但愿不会有。”
    “唉,”甘泉又伤心了,“我哥还不知道我来了呢,他要是成了植物人咋办?他就认识不了我这妹妹了。妈妈爸爸又不早告诉我,不然,我早上监狱看他去了。唉,他怎么会贩毒,我一直觉得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他要是好了,你要多劝劝他,叫他走正道。”
    “嗯,我一定要劝他,现在,一定要让他好转过来!”
    二人谈着,又不时去看看甘洋和甘家煌。时间渐入深夜。甘泉困乏了。
    “甘泉,看来你妈妈不会来了,也许要明天才会回来。你不能这么守一夜,先去我值班室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不,你早交班了,应该回去休息了,我在这儿守护。”
    “甘泉,听我的,去睡一会儿,要是明天你妈妈还不来,你还够忙的。”
    看着如此关心自己的夏坤,甘泉心里发热:“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夏坤领了甘泉去了值班室,自己又过来守护甘洋和甘家煌。
    视波屏上,显示甘洋出现频发室性早搏,夏坤与值班大夫一起进行了处理,加用了利多卡因。
    正忙碌时,史莹琪匆匆赶来。看见儿子如此景况,她万般伤心。夏坤劝她出了病房,给她说了详情,极力宽慰。史莹琪搞医,但长期从事实验室工作,临床知识远不如夏坤,担心、着急。
    “他现在心律失常,一定好危险,夏坤,你一定要把他救过来!”史莹琪说。
    “放心,莹琪,我会努力的,会没有事的。”夏坤说,按了史莹琪坐下,“你先坐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嗯。”
    史莹琪坐在儿子的病房门外,心里七上八下。万不想儿子会遭此厄运。白天,随杰克教授去华盛顿补做了那实验,本来,明天返回的。她却执意要马上回来。杰克拗她不过,驾了车一起返回。她换了杰克教授驾车,杰克吃晚饭时喝过酒。杰克靠在座椅上打盹。他并没有入睡,不时抬眼偷偷盯她。天早已黑了,她驾车急驶。发现杰克的大手抚揉到她的腿上,慢慢撩开了她的裙子,那黝黑的热手掌向她大腿根部摸去。她伸手将他那手移开。杰克便发出梦呓之声。
    这个黑得并不使人讨厌甚而显得有些健美的黑佬、鳏夫。执教严格,不苟言笑,是她一个可敬可求可怨可亲的导师。同他相处多年,她从他那儿学到不少知识,也为他当奴仆般做了不少课题。她觉得他对得起自己,自己也对得起他。上班时,杰克的导师尊严十足,她的学生的虔诚也十足。下班后,杰克也请她吃饭、上舞厅。搂了她跳舞时,高过她半个头的杰克的导师味没有了。他总是搂了她好紧,粗大的吐气直扑她的耳面。她便扭过脸去。她不好拒绝杰克的邀请,她得向他那里挖取知识,她得做完自己的课题,她一定要拿下博士学位。也许,她学业成就之日就是她弃学经商之日。美国的博士多,失业的也不少。但她仍然孜孜以求。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为了什么。
    苦做人做苦人。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看来她这一生都得如此下去。
    杰克的手掌又放到她的大腿上来,全手掌按在她的腿肌上。她握着方向盘,踩着油门,没有把他的手拿开。这个杰克,严厉过分,居然在这最后关口亲自陪了她去补做这个实验,收获颇丰。事实证明,杰克的要求并不过分,他的指导是正确的。不明确解决这一问题,答辩是难以过关的。取得了这个充分的论据之后,她开心地笑了,青春时代的那种笑。她感激地吻了杰克,杰克也咧开厚嘴唇笑。
    “你不是一个很笨的人。”去中国工作过的杰克用中文说。
    “我本来就不笨。”史莹琪答。
    “啊啊,你们那话怎讲的呢?什么王婆……”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对,自夸。哈哈!”杰克笑得响亮。
    杰克请她吃了晚饭,要去订房间。她执意要回家,说是女儿没人管,也想到夏坤星期天会来她家。提到女儿,杰克没有坚持己见。杰克的前妻也给他留下个女儿。于是他们驾车返回。
    杰克把手掌在她腿上放了好一阵。他动了动身子,抬手放到她肩头上,脸向她凑拢过来,扑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她踩了刹车,车急停住了,惯性力使杰克向前倾,他抽过手来撑住车窗。
    红灯亮着。
    “啊,你刹车踩得太猛了。”杰克说。
    “我不太适应你这车。”史莹琪说。
    “那让我来驾驶吧。”
    “不行,你喝过酒。”
    绿灯亮了,史莹琪又驱动了车。轿车以时速120公里的速度急驶。
    “杰克,我希望你不要影响我驾车,我们都要平安地回去照看女儿。”
    杰克没有吱声,一路上,再也没有碰过她。车先开到她的家,已是后半夜了。杰克自己驾车回去了。进到屋里,女儿不在。她想,女儿去她爸爸那儿了。打开录音电话,听见了女儿焦急的话声:“妈妈,哥哥昏迷住院了……”听着,她的头都大了,急急出门来,拦了辆的士直奔医院而来。
    夏坤从监护病房走出来,告诉史莹琪,甘洋的情况已稳定下来,心律已恢复正常。史莹琪才稍稍放下了心。夏坤又领了史莹琪去值班室看甘泉,疲乏的甘泉已经睡熟,就没有惊动她。
    “去看看甘家煌吧。”夏坤说。
    “不去!”史莹琪说,她恨透了甘家煌。这一切的罪孽都是他造成的。
    夏坤还想说什么,又忍了。史莹琪扑到他胸前,嘤嘤抽泣。他伸臂搂着她耸动的肩头,内心里波翻浪涌。在这凌晨的静夜里,在这空无一人的病房走廊内,二人就这么紧紧地拥抱着。
    “夏坤,我做了什么错事吗?老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史莹琪说。
    “不,莹琪,你没有做什么错事。这就是生活,甜蜜也饱含着痛苦的生活。”夏坤说。想到了自己分裂的家庭。
    夏坤边说,边搂了史莹琪向病房的外走廊走去。
    这市区内的医院的病房楼,是一个充分利用窄小的地形而又充分采撷光线的三角形建筑。三幢高耸的病房楼不是像国内的那种“t”形或是“飞机”形相连的建筑式样,而是呈“△”形相连。这样,向外的一面可以充分采光,向内的中空的三角地带亦可以充分采光。此时,他二人正站在向内的三角地带的十二层楼的外走廊上。向上,可以看见高耸的病房楼顶的三角形的黎明时分的夜空,有星星闪烁。向下,借助各楼层的病房内透出的灯光,可以看见深远的楼底的三角形庭院。
    这病房楼的设计师们可真是煞费苦心。夏坤心想。这种设计既可以节省地皮,又达到了两面采光两面通风的目的。就想到了当初修自己医院的那幢病房大楼时,就没有想到这一着,以至于现在,只是一面采光,空气也难以对流。就想,今后重修那幢旧楼时,一定要学学这长处。
    人类改造、战胜自然的能力是如此巨大,而人们往往又难以战胜自己。甘家煌在自己的公司的发展上、经商的事业上是一个成功者,而在做人上却是一个失败者。自己呢,事业上应该说是有成了吧,可是两次婚恋的不圆满,又印证了在这方面是一个失败者。
    人们常常失悔着过去,而又继续着下一个也许还要失悔的事情。
    夏坤紧搂着史莹琪,用手擦抹她脸上的泪水,用脸紧贴着她的脸。他感觉着她那内心里的巨大痛苦,传递去自己内心的同情、关切和爱恋。
    史莹琪紧依在夏坤身前,内心里苦涩而又甜蜜。人们把世界划分为第一、第二、第三世界,自己从第三世界的中国飞来这第一世界的美国,以为了却了人生的最大夙愿,获得了人生的最大幸福。然而,她却分明感受到了现实生活与理想世界的巨大差距。家庭的不幸,事业、学业的艰辛,常常使她觉得自己的身心会要立即破碎、崩溃。她终于还是挺了过来。现在,夏坤紧搂着自己,他会要越洋东去。自己会随了他东归吗?了却这第一世界里的无尽烦恼,归去那第三世界里求得解脱吗?
    “doctor xia!”护士匆匆过来喊夏坤,神色紧张。
    夏坤立即随了护士过去。
    史莹琪的心往下沉,儿子,一定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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