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甫一踏进诗社的大门,便觉得众人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似是好奇,又夹杂了些许难以名状的。
    “成兄?”
    她心中正疑惑,便听得身侧传来了一声呼唤,此人名为张吉,十六岁时便考取了秀才,但如今已经二十有六,过去曾下了三次场,却半点功名都没捞着,如今依然还是个秀才。
    去年落榜后,郁郁不得志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想通还是没想通,如今也暂将科举放在一旁,长期混迹在诗社中与人斗诗。
    “张兄,”池萤笑着同那人拱了拱手,“许久不见。”
    “成兄这些日子忙什么去了,倒是没怎么在诗社中看见你。”
    张吉站得近了些,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肩,笑道:“说来还未曾在诗社外与成兄见过,不如今日一道去凝溦楼中畅饮一番,我倒是听说楼中有南边儿新来的歌女,那歌喉动听的紧呢。”
    池萤顿觉浑身不自在,身形一转便从他的手臂中了出去,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一个身位,面色也冷淡了几分,“还是不了吧,在下不善饮酒,亦不通音律,张兄还是去寻别人吧。”
    “哈哈哈哈哈,”张吉听了这话却突然笑开,“成兄,你这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池萤皱眉道:“并未,我确实不善音律。”
    “成兄——”张吉的笑中似是隐含了几分深意,“你该不会不知道凝溦楼是个什么地方吧?”
    池萤听了这话倒是突然反应过来,随即心头一跳,不对,张吉这人虽然诗写的不怎么样,但平日里待人接物还算有些分寸,今日不仅动手动脚,话里话外总透露出一丝阴阳怪气,看这样子倒像是在……试探自己?
    思及此处,池萤倒是将心绪略沉了下来,面色淡然道:“张兄,你若是有什么话不妨明说。”
    张吉的目光在她胸前转了转,意味深长道:“成兄,你可知晓诗社这两日突然有了一道传言,说是成兄你……其实并非是男儿身,而是……女扮男装。”
    “哦?”池萤面色未变,不置可否道,“张兄你以为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呢?”
    张吉唇边噙着一抹浅笑,“成兄,一开始我们也都觉着这传言确实太过荒谬,可那传言却将成兄的真实身份也一并透露出来,倒像是真正知晓实情的人传出来的呢。”
    池萤淡笑着点点头,“听张兄的意思,应当是当真了吧。”
    “是啊,成兄,哦不——”张吉突然捂住嘴,复又改口道:“或者在下应该唤你,萧小姐?”
    池萤心中了然,看来果然是有人在诗社中披露了她的马甲,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并不算多,究竟是谁有这个闲工夫来嚼这个舌根呢?
    事已至此,反正上头官儿最大的那位都已经看穿了她的身份,再继续瞒下去倒也没什么意思。
    她轻叹了口气,复转向目光一直粘在她的身上众人,点了点头,笑道:“诸位,既然诸位如此好奇,那我便也不想,没错,我确实并非男子。”
    她话音既落,众人当即哗然,一时间窃窃私语吵成一团。
    “我就说她看起来不太对劲儿,哪有大热天还把自己的脖子捂的严严实实的!”
    “屁,你这就是马后炮,上个月你还说是不知山人的衣着颇有上古遗风,想要去成衣铺子买几件同款换着穿呢。”
    “你……那你一开始也没看出来啊!”
    “她一个女子,不安安分分地在家中研习女红,没事儿来着诗社中凑个什么热闹。”
    “你还不知道呢吧,她是萧家人,就是那个……萧尚书家的女儿。”
    “哦!那敢情是大家小姐,怪不得呢,这应当是出来找乐子了。”
    “嗐!我还当她真是个写诗的奇才呢,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女人家,那诗估计也都是别人代笔的吧。”
    “我看也是,说不准就是家里的先生帮她写的,就她这等阅历,哪里能写出那样磅礴的诗句来。”
    “嗯!你说的有理!”
    …….
    池萤冷眼旁观着众人对她的编排,心中暗暗冷笑,不过是性别之差,原本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人,就这么急着在自己头上踩两脚,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拜服于自己的才华,那是那个可有可无的虚幻器官。
    半晌后,她突然轻嗤了声,开口道:“诸位,我虽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却也只是为了在诗社之中寻得知己一二,不过如今却知晓自己果然是找错了地方吧。道不同不相为谋,诸位,告辞了。”
    语罢也不顾众人的反应,半点儿也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萧萤自以为这里是她荒芜生活中的一块乌托邦,却也万万没想到这群平日里看上去衣冠楚楚。热衷以诗会友的才子们,骨子里和乡野村夫也没什么分别吧。
    被这些人这么一搅合,她顿也失了兴致,直接调转马头回了萧府。
    池萤在回府的路上细细摸排了一番,知晓她马甲的人,一来便是盛家的那几个兄长和外甥,他们口风向来紧的很,与自己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应当也不会主动去诗社暴露自己的身份。
    其二便是靖王本人,这位大兄弟虽然之前和自己不欢而散,但前几日自己进宫去时,皇上倒是有意无意地在撮合自己和他两人,估摸着他应当也不会这么无聊。
    既然如此,那剩下的那一个,应当就是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了吧。
    池萤刚回到展青园中,连凳子都还未坐热,便听得院外传来一道恼怒的声音:
    “你还知道回来,又出去做了什么?”
    池萤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只见萧父怒气冲冲地将房门推开,指着她怒目而视道:“你这孽女,老实交代,究竟去了哪里?”
    “回父亲,”池萤慢吞吞地起身,又十分散漫地同他行了一礼,“女儿不过是出门转了转,这样难道也不行吗?”
    “你还有脸说!”萧父吹胡子瞪眼道,“外面的风言风语都已经传出来了,你是不是扮着男装去了诗社?”
    池萤倒也坦然,点头道:“是。”
    “你!”萧父指着她的指尖也有些颤抖,“我就说你怎么总是外出,过去为父与你母亲念在你这些年在外不容易,不忍苛责与你,可谁知道你竟然作出如此出格的事来,竟然整日里和一群小子混在一处!你……为父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池萤不卑不亢道:“父亲,女儿自问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与诗社中的众人也都是以礼相待,女儿问心无愧。”
    萧父喘着粗气缓了缓,片刻后面色缓和了些许,复继续道:“好,为父便也只当你是一时兴起,可那不知山人又是怎么回事?”
    池萤神色淡淡,回道:“回父亲,女儿确实用不知山人的名号出了两本诗集,也不是什么大事,父亲不必挂心。”
    “呵,”萧父突然冷笑声,“你倒是胆子不小,出了诗集便罢了,居然还敢借着这个名头来辱没朝廷命官,为父今日上朝之时,顺天府尹还来恭贺我有了个好女儿,你让为父日后如何面对朝中同僚,若是让陛下知道了,为父这官职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这个父亲您就不用担心了,”池萤倏地莞尔一笑,“毕竟陛下已经知道了,您担心也没什么用。”
    “什么?”萧父大惊失色,“你……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池萤耸了耸肩,“哦对了,还忘了告诉父亲,上次陛下召女儿进宫,其实也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萧父的面色变几经变化,扶着桌案似是有些站立不稳,声音也有些颤抖:“陛下……陛下怎么说?”
    池萤轻笑了声,道:“陛下说了,女儿没有封诰在身,这可是白身诬蔑朝廷命官的大罪,所以陛下他老人家这几日还在琢磨着用什么样的刑罚呢,估计过不了多久旨意就下来了,父亲别着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该来的早晚会来的。”
    第142章 王爷的白月光 16   我妹妹呢?
    萧父双眸一瞪,眼中终于泛出凶光,随即狠拍了下桌面,阴恻恻地说了句:“既然陛下已经知晓,那为父自然也不能姑息你如此放肆。”
    “哦?”池萤挑了挑眉,状若讶异道,“父亲想要如何惩罚女儿啊?”
    萧父后撤了两步,衣摆一甩坐在了八仙桌旁,垂下眼帘默了默,沉声道:“元是我教女无方,可事已至此,你还有兄弟姊妹,总不能因你一人断送了我整个萧家子弟的前程。”
    “父亲是想把女儿送到何处去啊?”池萤撇了撇嘴,懒洋洋道。
    “不,往后你去何处都与我萧家毫无瓜葛了。”
    萧父抬起头来,看向她的目光不带半分温度,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终于划清界限的快意,“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萧家的女儿,在外也不得以萧家人自居,我自会去萧家宗祠之中消去你的姓名,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与萧家——一刀两断。”
    池萤听着他斩钉截铁的言语,面色虽沉静依然,可眼眶中却渐渐氤氲出丝丝水光,她自己自然早早预料到了萧父冷心冷肺的无情本质,但属于萧萤的那一抹心绪却依然为此神伤。
    萧父叫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倒是放心了不少,心道看来她果然是得罪了陛下,这会儿再被赶出家门,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清了清嗓,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朗盛道:“你也莫要同我哭,事情既然是你自己做下的,这后果自然也要你自己来承担,我们萧家好歹养了你这么些年,你总不能看着我们一家老小一起陪你受那牢狱之灾吧。”
    见池萤久久不答话,萧父眼珠微微一转,换了个方向劝道:“是,我知道,你这孩子与我们确实没什么情谊,可你莫要忘了,你还有一个哥哥,他身为男子,若是因此被你拖累,且不说旁的,那日后的功名路可就此断送了,于他而言,一个男子不能建功立业,又何其残忍?”
    池萤的目光猛然扫向他,似是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两步,静默半晌后终于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颤抖,“好,我愿与萧家断绝关系,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冠上萧姓,亦不会在外自称萧氏女,吾与兰陵萧氏,此生——再无瓜葛。”
    萧父心中暗喜,果然那混小子的名头还是好使的,他唇边的弧度已经有些藏不住,却还是强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哎,你这孩子是个懂事的,既然如此,这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陛下的旨意也不知何时会下来..……”
    还未等他说完,池萤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萧大人放心,民女今日自会去府衙消除萧氏户籍,从此自立女户,不弋?会让萧大人为难的。”
    萧父抬手捋了捋长须,颔首道:“嗯,虽说你即将脱离萧家,但你我好歹父女一场,我总不能将这父女情意完全弃之不顾,让你就此流落街头。”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已经有些泛黄的契书,递在了池萤眼前,似是十分大度道:“这是京郊的一处宅院,虽说地方小了些,但其内五脏俱全,总之是个蔽日之室,往后你也能有个起居之所。”
    池萤垂眸接过那张契书,面色隐藏在阴影中,声音略有些沙哑道:“敢问萧大人,这是我娘的嫁妆吗?”
    萧父闻言微滞了片刻,随即面色不太自然地轻咳了声,别开眼道:“是,你日后也莫要再惦念你母亲旁的嫁妆了,若是陛下的旨意当真降了下来,你手中有多少钱财那都要上交充了国库。不若就留在家里,若是陛下慈悲能留你一命,我和你母亲也能借此帮你打点一番,让你在牢狱中过得舒坦些。这些总归是你娘的东西,到时候若是你哥哥回来,再还给他也是一样的。”
    池萤心中暗暗冷笑,这老男人吃绝户的嘴脸当真是无耻至极,萧萤的哥哥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呢,盛清涓的嫁妆进了他的口袋,真是半点儿也不愿意吐出来。
    但她面上却不显,依然是一副伤心的模样,只垂首低落道:“民女多谢萧大人体恤。”
    “嗯,”萧父点点头,颇有些迫不及待道,“行了,现下时候也不早了,你带着你的籍书去京兆府吧,若是晚了些,等城门关了便来不及了。”
    池萤沉默不语,闷闷地点了点头,似是心神不宁般脚步有些虚浮,也没同他行礼,拿了桌案上的籍书便转身而去。
    萧父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气定神闲地抚了抚长须,唇边的笑意也终于不再遮掩,几近笑出声来。
    而另一边的池萤出了萧府的大门,亦顿觉神清气爽,步子也迈得轻快了许多,直直向着京兆府的方向阔步而去。
    京兆府的户籍司平日里一向冷清,偶有婚丧嫁娶事宜,或是家中添丁生子,方才有人来此更改户籍文书。故而池萤到此之时,便也没排队等候,直接被衙役带进了户籍司的大门。
    那户籍司的官员原本正百无聊赖地在桌下看着闲书,听见衙役通报,正有些不耐,抬眼一扫却见池萤一个女子孤零零而来,随即微微蹙了蹙眉,但良好的职业修养还是让他按下了斥责的想法,随即公事公办地问道:
    “堂下何人,来我户籍司所为何事?”
    池萤恭敬地行了一礼,回道:“回大人,民女籍贯兰陵萧氏,原住朱雀东街萧府,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消去萧氏籍,自立女户的。”
    “什么?”
    那官员眉心的褶皱更深了几分,见着池萤的发饰依旧是未婚女子的束法,先是排除了她是和离女子的身份,可他知晓朱雀东街上住的大都是京中权贵的居所,便对她的立女户的动机愈发迷惑,但亦不敢随意怠慢,沉吟片刻后稍顿了顿,问道:“免礼吧,你且说说,为何要消去萧氏户籍?”
    池萤规规矩矩地起身,神色坦然道:“回大人的话,民女与萧家虽有血缘之亲,却并无半点人伦之情,故而与萧府家主商议后,决定消去萧氏籍,从此往后,与兰陵萧氏再无干系。”
    户籍司的官员愣了愣,恍惚间总觉着朱雀东街的萧家似是在哪儿听过,他抬手将衙役招到身侧,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转头从中调和道:“你一个女子,便是与家中闹了矛盾,稍稍冷两日便好了,哪里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的来此消除户籍呢?罢了罢了,京中最近有些流民贼匪,甚是不太平,前些日子还有一家的姑娘被贼人截在了半道上,在顺天府闹了许久呢,你一个姑娘家,回去同家人服个软便好了,不用如此置气的。”
    池萤却突然笑了笑,道:“大人,这就巧了,之前那位被流民劫道,又在顺天府大闹的女子,正是民女啊。”
    “嗯?”
    官员闻言微怔,脑中突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了几个关键字,怪不得他觉得那朱雀东街的萧府如此耳熟,原来就是那位萧尚书的府邸所在,所以这事儿其实是原配小姐与继母之争彻底撕破脸,这位萧小姐在家中实在难以忍耐,要出来自立门户了?
    啧,那这事儿可就难办了呀。
    他顿觉得有些心焦,这事其实说大倒也不算大,立女户虽说有些有违祖制,但近些年来倒也渐渐多了起来,每个月总能碰上那么一两个和离女。
    可关键在于这位小姐的父亲并不是个无名无姓的小角色,若是萧尚书是在气头上说了要一刀两断的话,他又真的给这萧小姐消了户籍,到头来这父女二人消了气又言归于好,第一个被记恨的估计就是自己了。
    他暗暗摇头,不行,这事儿自己可担不起这责任。
    官员清了清嗓,劝解道:“萧小姐,这销户一事兹事体大,可不是能一蹴而就的,首先本司需要你的籍书..……”
    “回大人,民女自然带了籍书,还请您过目。”还未等他念叨完,池萤便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籍书,递给了一旁的衙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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