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在救护车上断的气。”
    “我当时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一声,我爱你。”菲茨杰拉德慢慢地说道。
    “在他的墓碑上,我让人刻了一行字,上面写着:这里躺着,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想,这可能,也是他最在意的一句话。”
    “有时候,我还会在梦中梦到他,是他喝酒以前的样子,他带着我在酷热的午后,去小溪边饮马,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原野上,稀稀落落的树上枯黄的树叶,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指着远处高高悬在天空上的一个硕大的黑点,对我说,我的儿子,如果你能看得足够远,你会看到,那是一只鹰,它和我们一样,都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因为我们和它,都属于勇敢和自由。”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他已经陷入了一场回忆,每个人都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生怕惊扰到他。
    “从那以后,我远远地离开了那个镇子,我在那里,埋葬了曾经属于我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去了费城,露宿街头,卖唱,我做过很多事情,但是没有做过不好的事,最终我找了一份工作,可以继续我的写作,后来,我开始在杂志上发表过文章,也写过短篇小说,为广告公司写过广告词,还当过一阵子新闻记者,最后,我终于成为了一名职业撰稿人,等到我能用写作养活我的那天,我从家里出来,走在街上,听到街角的咖啡馆里,传来的是斯普林斯汀的《费城故事》,我不可抑制地想大声地对自己说,我已经是一名作家了。甚至后来还去过好莱坞,做过一阵子编剧,还写过脱口秀,我不但衣食无忧,而且曾经一度还小有名气。那个我离开的小镇,我慢慢地把它从记忆里抹去了。”
    “我甚至认为,我已经,已经离我父亲的那条路,离那天我背着他回家的那条路,非常非常遥远了,我梦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以为以后,他只会是我偶尔想到过的一个影子,一个再回到小镇的理由。”
    “在《伟大的盖茨比》的开头里面有一句父亲对儿子的话:‘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我记住了这句话。我从一个西部的牛仔,变成了一个自己梦想成为的那个作家,我是从最不可能的那个地方里跌跌撞撞爬出来的,我开始觉得,我有理由可以批评任何人了。”
    “我开始变得自以为是,和电视台和出版社的同仁的关系,也越来越差,我觉得他们离不开我,所以,我当时就想,他们就去他妈的吧!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一个人在酒吧,想找个可以说话的朋友来喝一杯,我翻遍了手机,没有,一个人都没有,我才发现,很多曾经的朋友,都离我而去了。我不停地给人打电话,直到我打通一个女孩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你不是菲茨杰拉德,也没有人是你的塞尔达,你只是一个写小说,写脱口秀的人而已。你要记住,酒精毁了那个天才的作家,而现在,它也在毁掉你。’”
    “直到听到那个电话,我才好像恍然大悟,在不知不觉中,我重新,重新走上了我父亲的那条路,我最不堪忍受的,发誓都不会踏上的那条路。”
    菲茨杰拉德回过头看着塞尔达,目光里充满着不堪回首的往昔和伤痛,塞尔达温柔地看着他,把他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膝上,低声道:“现在,有人是了。”
    大家无声地笑了起来,每个人都看着他们俩,交换着会心的眼神,菲茨杰拉德清了清喉咙,接着说道:“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怎么,就是怎么变成了那个我最厌恶的人的?最开始的时候,我当时在费城住在出租屋,交不起暖气费,于是,我会从当时工作的餐馆带一点客人喝剩下的酒,暖暖身子,尤其是晚上写作的时候,我更需要来一杯,化开我被冻僵的手指,再暖和一下我写作的思路。开始的时候,我很警惕,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道,你最多只能喝三小杯,但是后来,我的境况开始好转了,我开心的事情多了起来了,慢慢地,我一点一点地放松了,心里的那个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听不见了。”
    “有时候,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昨晚是在哪里,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我开始一步一步地向着吞噬父亲的地方走去,那条黑暗的路,我熟悉的黑暗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惧,而且竟然还感到,一点令人难以相信的亲切感,这才是,最让我害怕的地方,我这时才明白,我又一次,到了需要决断的时候,而且,可能要比上一次,困难得多。”
    “确切地讲,我并不确定我是什么时候染上的酒瘾,现在想起来,事情好像都很混乱,时间像是破碎的片段,被我凌乱的记忆卷成了一卷,一股脑地塞进了我头脑里的某个角落。我想要拿出来的时候,总是会牵扯到很多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事情就是这样,一点点地累积起来,像是生活中毫无意义的小事,但是等你发觉的时候,才发现你已经走得太远了,已经无法回头了。就是那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开始的时候,对于我是容易的,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工作,朋友,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我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了。我过去一直睡不着,每天晚上都要靠酒精才能入睡,戒酒后,我甚至试过大麻,还有那些药品,你们知道,能转移我的注意力的东西,我试了很多,直到一个人告诉我,我会从一个泥潭跌进更深的一个,我才开始真正的戒酒,那个人把我带到了这里,”他说着,抬起头看着塞尔达,微笑着接着说道:“所以我才能在这里,讲述我的故事。”
    毕奇夫人看着他们俩,过了一会儿,说道:“菲茨杰拉德,今天在这里,还有我们请来的两位客人,他们第一次来到加拿大,”她转过头,对着陈默和lily的方向挥了挥手,“我想,你们也想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陈默和lily努力试着微笑着,和纷纷转过头来的人,也挥着手打着招呼。然后两个人站起来,lily用英语说道:“我们来自中国,我们,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坦白地讲,我的身边,”她沉吟了一下,想着措辞,“没有这样的,呃,聚会,像这样大家坐在一起互相帮助戒除酒瘾,我觉得很好。”她说完,看了陈默一眼,好像也想让他说些什么。
    陈默点点头,思索着说道:“大家好,我叫陈默。”
    “嘿,陈默,你好。”众人纷纷回应道。
    “看来我是找到了参加这个聚会的正确方式,”陈默开着玩笑道,“我的感受很多,就是,就是我也很喜欢文学,喜欢写作,当然,成为一个能养活自己的作家就更了不起了,”他冲着菲茨杰拉德笑笑,“所以我觉得你很了不起,能戒除酒瘾,就是一件更了不起的事情了,我很喜欢你们的聚会。”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每个人都很认真地看着他们,倾听着,等他们俩说完,还点头笑着鼓起了掌。
    “现在,”毕奇夫人等众人安静下来,拍了拍手道:“让我们一起来。”
    说完,毕奇夫人向陈默他们招手示意,让他们过来,陈默和lily有些犹疑地慢慢向他们走过来,这时屋里的人,都已经把原先放在大厅中心的椅子,拿到墙边,靠墙放好,偌大的大厅一下显得更加空旷了,只有人们头顶上巨大的枝形吊灯,铺洒下来的明亮光辉,照在每个人身上,并且在每个人身上,都拉出一条长而歪斜的影子,大厅四周墙壁上的壁灯,可能是因为换过灯泡的缘故,把大厅的四面,照得有些明亮不一,不过,这些并不妨碍陈默看见每个人脸上,那平静的,或者是,试图显得平静的面容。
    赛尔达伸出手,拉住陈默和lily,低声说道:“这是我们最后的一个活动,每个人要参加的,包括你们。”
    “我们也要参加吗?”lily惊讶地问道,“可是我们并没有需要,需要告解的东西啊?”她一时间很难找到准确的词汇来形容她想说的话,
    塞尔达轻声笑了起来,她说道:“你看一下就知道了,这个很容易,有时候非常容易,但是有时候,也很难。”
    塞尔达拉着陈默他们站到他们的身后,“现在,你们看着他们怎么做,你们照着做就可以了。也许,这是一个让你重新认识你自己的夜晚。”她轻声地说道,脸上的雀斑在灯光的照射下,好像隐隐有些发红,她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着光。
    陈默和lily转过头,看着刚才散坐的人们,已经站在放着椅子那一边的墙边,手拉着手排成一排,面冲着另一边的墙壁,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和达利,还有毕奇夫人,都站在那里,吊灯清晰的光晕,在大厅中央,在不知名的族徽和大理石明暗相间的地面上,孤零零地明亮着。
    陈默和和lily觉得,自己好像是重回了学校的课堂,手足无措地面对一门艰深枯燥,自己根本就没有准备,而且马上就要考试的专业课,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这时,菲茨杰拉德高声说道:“如果你想要戒掉酒瘾,重新回到你想要的生活,请穿过房间。”
    所有的人都慢慢地向着对面的墙壁走去,赛尔达扭过头对陈默他们说道:“听清楚问题,如过你有过这样的情绪,穿过房间,如果没有,留在原地。”说完,她放开陈默和lily,独自随着众人走向另一边,等到所有的人在那边站好,这边只剩下陈默和lily两个人。
    他们俩看着站在对面转过身来的一排人,看着菲茨杰拉德的西装和毕奇夫人的眼睛,看着海明威花白的胡子和达利弯曲翘起的胡子,那些人,那些看起来如此不真实,却又活生生地就站在你面前的人,陈默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也希望自己不用去经历,正如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疾病,而lily,不知道回到北京后,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活。陈默想道:其实我们都一样,都在这个世界里浮浮沉沉,也都在为抵抗着命运的安排,而努力地活着,我们,都一样。
    毕奇夫人接着高声道:“如果你相信上帝终会拯救我们,请穿过房间。”他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过来,但是有三个人站在那里没有动。
    塞尔达站在陈默的前面,说道:“如果你感受过家庭带给你的伤害,请穿过房间。”
    说完,她带头走过去,菲茨杰拉德走在她后面,这边有大部分人走了过去,对面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海明威说道:“如果你曾经感受过爱情的美好,请穿过房间。”
    陈默和lily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俩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握住彼此,慢慢地走过房间,在这段短短的距离中,他的脑海里,闪现得都是那些生命里温柔的镜头,那些快乐而令人难忘的容颜,他看到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若有所思地走着,和自己一样,抿着嘴唇,眼睛湿润,他,是不是也和自己想的一样?
    “如果你曾经有过梦想,请穿过房间。”达利说道。
    陈默再一次和lily随着人群穿过房间。
    “如果你曾经对这个世界绝望,请穿过房间。”
    “如果你忘记了对最爱的人说爱,如果你人生中有无法弥补的遗憾。请穿过房间。”
    “如果你心中还有仇恨,请穿过房间。”
    “如果你觉得自己不会是一个好的父亲或母亲,请穿过房间。”
    “如果你想过逃离,请穿过房间。”
    “如果你认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请穿过房间。”
    无数的声音响起来,陈默和lily有时并肩站在一起,有时相对而立,在无数个曾经问过自己,和无数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里,他和lily穿梭在大厅的两面墙壁之间,就好像是,在走过自己的一生。
    “如果你想去北极裸泳,请穿过房间。”
    所有的人听到这个问题,都笑了起来,毕奇夫人摇着头对着一个染着蓝发的女孩说道:“只有你才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女孩站在所有人的对面,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带着一丝坏坏地微笑。
    “现在,所有人都说完了,只有我们的客人还没有说了。”毕奇夫人回头望着陈默和lily。
    “我们也可以说吗?”陈默问道。
    “当然可以,你们是好的倾听者,我们需要彼此的沟通。”毕奇夫人真诚地说道。
    “你说吧。”lily对陈默道。
    陈默想了一下,“如果你感到孤独,请穿过房间。”他说道。
    这时,所有的人都开始走动起来,相互穿过房间,这时不知道是谁,轻轻地鼓起了掌,随后每个人都开始鼓起掌来,每个人都微笑着,像是给别人,也像是给自己,轻轻地鼓起了掌。
    陈默和lily走出小楼,与塞尔达,毕奇夫人,还有菲茨杰拉德一一告别,此刻蒙特利尔的夜空,清亮得如同一个缀满银粉的深蓝色的大盘子,月光与星光深邃高远,树影婆娑,沙沙作响。陈默和lily开上“北京雪人”,回了酒店。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陈默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参加完这个聚会,他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写点什么的冲动,不单单是为了生活写一份稿子,他想要的好像更多一点,就像是,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的我们,都像聚会的那些人们一样,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有着自己的苦难与快乐,你的苦难未必比别人的多多少,你的快乐也未必比别人的少多少,但是每个人,那里的每个人都在那么拼命地活着,渴望着一点好的将来。他想把他们脸上的表情写出来,他也希望,他能像他们一样,勇敢地,孤军奋战一般拼命地活着,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好一点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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