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名似有所觉地停下,漫天的罡风吹得铁链左右摇摆,硬邦邦地砸在悬崖上,碰出无数段冷硬的声音。这金石相碰声中,他似乎听到了某处石块裂开了。悬崖上噼里啪啦地滚来一颗石子,容名愣了愣,心想,疑心病会传染。
    他把疑神疑鬼收回肚中,觉得后面这条铁链子聒噪得很,要是风大些,可能会钻到天上那位的耳朵里,这不可避免地又要有麻烦事了。
    这天上那位,指的自然便是天帝了。
    天帝耀魄宝自从长明死后,那颗心眼也跟着去了大半,留下的一小半,随着他岁数的增大,缩到针孔那般小。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天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在谁身上插一刀。
    这把刀自然插在了他身上。当年,只因他替罪神天骁说了句好话,把小心眼的天帝得罪了个透,转眼之间,神旨降下,他就来到了此处。
    至于那句好话,摸着良心论,他只是实话实说。
    战神天骁早年战功卓绝,把西方心魔南方火魔北方赤魔东方天魔都给杀得哭天抢地的绝种了,神界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年,天骁功不可没。
    而天骁的罪状,乃玩忽职守,致使堕魔揭兀从天牢逃离,以至于神魔大战中,本该万寿无疆的太子长明被揭兀这横生的变故在背后捅了一爪,从此身陨道消。天界悲恸了好几万年。
    当时天帝暴怒得只差没原地化成一道又红又辣的烟,欲将天骁的神根斩断,轮回六世畜生道后一刀剐了,他当时说——陛下,天骁虽有重罪,亦有战功。
    四舍五入七抵八消,就是罪不至死。
    但天骁最终还是被宰了。
    耀魄宝痛失爱子,杀了爱将,仍不解气,便拿他这个多嘴的开刀,时不时便要降下一道旨意,这样那样,帮助天上的神仙找私下凡界的爱宠,或是帮地下的鬼差捉远逃的恶鬼,要么是南海出了一条妖龙要他去除,要么就是灵山上那只扁毛畜生下凡造孽要他去逮。总的来说,他守在这里,就是个打杂兼看涯的。
    容名踱回木屋旁,眼睛一转,透过重叠的竹叶,看向永渡桥上那抹徘徊的黑影,他把竹叶别开,只见一个歪髻持刀的黑甲男子正慢慢的过来,文君正在茶摊边喝道:“慢着——桥西不是你寻人的地儿,趁那边主人没搭理你,快滚下来。”
    黑衣刀客迟疑片刻,抬眼一瞧,一个白衣男子在他低眼抬眼之间现出来,竟没发出一点声响。刀客活见鬼似地看着容名,只觉得这男子面如冠玉,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有点看不透——他只站在那,眼神也没毛病,却让人头皮莫名的发麻。
    容名略过刀客一身的血气,直看向他手中紧握的佩刀,这佩刀上泛着一层黑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鬼气。容名这才抬眼看向来者。
    此人的眼睛已关不住杀人如麻的戾气,鹰钩鼻,薄嘴唇,高颧骨,乍一看有点普通,仔细一瞧,他瘦高的身子就好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刃,戴着个斗笠,背上挂着一件黑色披风,在永渡桥上戳出一股凌然的锋芒,好像一根淬了毒的黑针。
    刀客被容名看得毛骨悚然,半垂下眼帘,道:“阁下,我等前来寻我家小姐,若有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这里没有谷外的女子,”容名负手道,“三十涯乃妖魔聚集之地,闺阁女子还未到此处,早被岷山之中的豺狼吞吃了,你去岷山里瞧瞧,或者去下边吊钟崖旁边的大凉山找,若这两处都没有,你们就节哀吧。”
    那刀客在他说话这档子,两眼扫向他后边的竹林——鼎鼎大名的三十涯,从来无事者不得擅闯,在刀口上舔血多年,他们自然知道永渡桥西边镇着尊法力通天的大神。刀客抬眼瞅了瞅那座气势逼人的山崖,暗道一声晦气,行了个半礼,转身走了。
    加上他,一起来寻人的刺客共有八个。他们是秦王庭专门养的刀,主人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拔。这次上面交代了,死要见人,活要见尸。
    此事说起来还是楚国不地道,那小子既然跟着楚国巫师多年,许多小把戏自然也看过不少。说什么全须全尾的交来任秦王处置,再怎么全,也该用上断骨散。
    这下好了,秦王脸上的指甲痕如今还没消,旧恨添新仇,除此之外,那群三四十岁的大汉也被耍得团团转,追了半天的人,到头来只抓到一只母兔子回来交差,秦王暴怒,一天要杀好几个人,眼下要是再找不到,他们也该洗干净脖子往山林里躲去了。
    容名目送刀客离开,转身回屋,看了看那靠在门上的人,笑道:“怎么在这?”一阵热风从东边呼啸而来,猛的进了竹林,把陆安期吹得像只风中鹌鹑,他暗自哆嗦了一下,一边漠然地看了看容名,转身回屋。
    屋中放着早上没吃完的冷糕,陆安期抓了一块,囫囵往嘴里一塞,生无可恋的咽下去,拍了拍手,往榻上一坐,摸出手里的刀,他心里别扭地盘算着找个话头,脸上却装得一派镇定,手上的刀三番五次的差点掉下去。
    陆安期直觉容名看穿了他,一边忌惮着,一边漫不经心道:“他们叫你十三爷。”
    他们相互折磨的时间,四舍五入该有五天了,一般人的行事方法是先互报家门姓名,陆安期的行事方法略有不同,他先暗中观看,直到如今,才磨里磨蹭的跟人勾搭。
    容名答到:“这是别人顺口叫的,叫的人多了,便依着他们。鄙人叫容名,容易的容,无名小卒的名。”
    陆安期抬眸看了他一眼,把刀往袖里一收,抱着手,道:“三十涯有个神仙,传说他比东海里的那只大乌龟活得还要久……你真是神仙?”
    这话说明,姓陆的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疑心鬼并不愿意相信别人,因此颇费了些周折,才敢开口询问。
    容名倒了一杯酒,闻言,笑了笑,道:“算是吧。”
    陆安期盯着他瞧了半天后,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直看得神仙也有点发毛了,他才撇了撇嘴,道:“你我并无什么不同。”
    容名心口一松,扫了他一眼,笑道:“哪里的话,我似乎比你高。”
    他这话对陆安期来说,无疑是种耍流|氓,因此把脸黑了下来,默默的转过头去,半晌,才涨着脸哼唧道:“我才十六岁……”
    陆安期说到此处,觉得自己被这流|氓扯着鼻子走了一圈,有些恼怒,怕再说下去就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了,就把嘴一合。
    他一沉默,屋子就安静下来。陆安期浑身不得劲的想,他恐怕已经猜到我是谁了。
    大概疑心鬼的眼中,凡是能蹦会跳的,都包藏着祸心,因此格外的不合群。
    陆安期摸了摸心口,在头上挠了一下,打量着容名能化为春风的脸,心里纠来结去,半晌,才说道:“能不能再留我几天?”
    容名把茶盏放下:“自然可以。”
    十三爷答应得爽快,陆安期心里跟着一松,终于想起十三爷的好来。他在容名如沐春风的笑容下软了软心,敞开一小个口子,放出一点迟来的知恩图报。
    陆安期闷了闷,道:“你救了我一命……”
    容名看他似乎还没说完,就没插嘴。这人瞪着榻面半天,心里转了百来十个弯,才道:“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吩咐就是,当然,不能超过我的能力之外……”他抬起头,鬼迷心窍地从容名脸上意会到一种欣慰,他鼓起脸,视死如归地说:“我什么都会做。”
    容名:“……”
    这个什么都会做的人,急切地想做点什么东西回报这个救命恩人,往屋内扫了一圈,思索良久,为了证明自己有多能干,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要给容名露一手厨艺。苦于没有锅灶,便将就着那个煮药的砂锅,烧火的火炉,竹林里的断竹,准备炊一炊,把柴火往灶里一放,万事俱备,他抬头张望片刻,问:“米呢?”
    容名指了指永渡河那边的小镇。
    陆安期脸上一呆,旋即瞪了他一眼,脚下如踩风火轮似的打镇里转了一圈,两眼盯着一家杂粮铺,飞快的奔进去,一股脑买了半口袋,临走时,他掉头对店家道:“这是容名要的。”
    陆安期气急败坏的心在扛着米的那一刻稍安了些,他健步如飞的在大街上一走,吸引了一大票目光,顺手在野狗阿三的铺子上拿了块肉,飞也似的去了,他一路飞快的过了文君两口子的茶摊,喝茶的妖神魔怪见鬼似的看着他上了桥,旋即看了看对面等候归人的老邻居。
    “十三爷捡了这么多年破烂,可终于捡到个宝贝了。”
    “谁说不是呢,这小美人儿黏人得很,十三爷每次出来,都要跟到桥边。”
    “都跟到桥了,咋不过来?”
    “你当谁都有你那一脸糙皮?”文君笑骂道,“我看清楚了,十三爷原来是个护食的。”
    林夏无语的望她一眼,见她一脸八卦地向桥西张望,接着,又以横扫千军的气势把手里的茶往客人桌上一放,抖擞着手中的抹布,伸脖子往河对面瞧。
    河那边,容名把小美人背上的米接过,笑着说了句什么,就见那小美人脸红了红,瞪了他一眼,飞快的进竹林里去了。
    文君把头缩回来,指点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说道:“这世上连神仙都熬不住寂寞了。我早说过,天下缘分千万种,全靠等,时机成熟了,烂木头都能开花。这下不知道要哭瞎多少妖精。”
    若前几天大家都是捕风捉影,这下,经过文君的一嘴雕琢,再看看那两人郎情妾意的模样,霎时间,河这边十三爷开荤的消息就飞了满天。
    河那边十三爷被陆小蛮赶到一旁,见证了什么都会做的人做饭是什么硝烟场面。
    陆安期把肉剁成细沫儿,将米和肉一股脑扔进水里,加大火力,忙活半天,灰头土脸的抬起头来,就着容名放在房里给他漱口的盐用了,盖子一合,再一开,一锅新鲜出炉的糊米烂肉粥便被盛进碗中,塞到了容名手里。
    “吃。”
    容名似笑非笑的看了陆安期一眼,慢慢品尝了一口,抬起头,不言不语的看着陆安期。
    陆安期垂眸盯着脚尖,等了半天,见容名又吃了一勺,他就得意地翘了翘尾巴。
    少年人的悲欢喜怒活似夏日的天气,上一刻电闪雷鸣,下一刻就晴空万里。陆安期觉得容名吃了自己做的饭,就有点不一样了,具体说来,是他心里的那道隔自己消了一半,因此,看什么都眉清目秀的。
    陆小蛮把脸一扬,凑过去,盯着容名片刻,伸手把他手里的勺子抢了,他满心欢喜的想,我第一次做饭,竟然能让容名这种神仙爱不释手,可见我无所不能。
    那翘到天上去的尾巴,在领教了自己的厨艺后,彻底塌了下来。陆安期木着脸,掉头去河边端了一盆水,一把夺了容名面前的碗,就着一碗半干的稀饭往水里一舀,再拿勺拌了拌,往十三爷面前一放。
    容名:“……”
    十三爷把勺子放下,手轻轻在桌子上敲了敲:“我总觉着,你已经很不错了。”
    陆安期哼了一声,抱着手往榻上一坐,脸上飞起两块红。他平生第一次,被人夸。
    少年对这种随口一说的话似乎格外敏感,他好像是有点无措,又好像是看出了容名这句随口说的话本身不具备什么值得夸耀的意义。陆安期手足无措的看了容名半天,莫名地对这男人升起一股好感。
    这就好像从来都只能挨骂的男孩,突然某天,一个胖阿姨从天而降,摸着他的狗头说“你真厉害”这种半真不假的话一样,他立马就对这个阿姨产生了亲切感,觉得她好像一个仙女。
    毕竟人活在世间,最由衷的渴望,是能得到别人的赞赏。不管这人是个什么品种,什么年纪,什么性格,得到认同是普遍的本性,从无例外。
    陆安期在这不期而至的夸奖中抿了抿嘴,他失去的是大多数人都该享有的童年,他以后,将用一生去弥补童年的缺憾。容名给他埋葬在心里的渴望开了个闸,洪水滔天而下,冲得少年眼眶发烫,恨不得在这男人脸上亲一口。
    容名看着陆安期低下头,温声道:“怎么了?”
    陆安期默默一叹,感动过去了,疑心病又占了上风。他偏头看了容名一眼,没吭声。
    容名活了千百年,却从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小崽子。他思忖片刻,道:“是伤口疼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陆安期背后果真一疼。
    “嗯。”陆安期咬了咬牙,闻着容名带过来的一阵风,这风里带着点青竹酒的淡香。
    酒香随着渐近的容名慢慢浓烈起来,他就如坐针毡地闻着,蓦然抬眼,看到容名沉静的侧脸,恍惚间那点亲切又飘了回来,把受够了寒凉的少年拉到这尘世之中的一片净地,不经意间,就体会了一把从来没指望过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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