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恍如一世,顾菁菁徐徐挣脱他的怀抱,恭顺跪在他面前,心一横道:“臣妾被奸佞逼迫,犯了欺君枉上的死罪,不敢奢求原谅,只求陛下放过臣妾的家人,他们对此一无所知,臣妾愿以死谢罪!”
    那年靖州的无意一瞥,种下祸根,回长安后的春宴,坠入深渊,次次胁迫,残喘苟活,听得元衡心尖骤疼,捂着发闷的胸口咳嗽起来。
    顾菁菁见状忙扶住他,噙泪说道:“陛下息怒……”
    许久元衡才缓过来,疼惜不已的看向她,“所以他才逼你接近朕,让你进宫给朕下毒,对吗?”
    “陛下……”顾菁菁脊背一寒,“陛下都知道了?”
    元衡抿紧薄唇,点点头,将所有的事如实告知:“朕那日的确去了康南夜市,看到了你们在一起,大抵也猜到了皇叔的用意,那段时间朕锥心刺骨,可还是放不下你,朕想和你在一起,便顺了皇叔的意,将你接进宫里陪伴左右。朕服药多年,嗅觉比旁人灵敏,那碗洒了的汤药朕已经觉出不对劲,便让人一直盯着崔钰,发现她的确和皇叔有所勾连……”
    “朕本以为你是心甘情愿帮他的,看你没有给朕下鸩,朕还为此高兴一番,以为你心里有朕的一席之地了,却没想到你竟是被逼迫的……”他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薄唇吻住她的额头,阖上戚然的眼眸,“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朕……”
    “你不爱他,对吗?”
    伴随着略微发颤的话音,一滴温热的泪砸在顾菁菁的眼睫上,她心里一疼,抬手去抚他湿濡的面颊,“臣妾从没爱过他,恨不得拔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可惜臣妾没那个能力,只能先杀了崔钰这个眼线,其后再慢慢寻找对策。臣妾亦不敢轻易向陛下说明,害怕为家族引来滔天灾难……”
    “不怕,不怕了,一切说开便好,说开便好……”
    天边最后一缕光晕消失,天地被黑暗吞噬,两人像往常一样相拥,彼此间却是前所未有的亲近,顾虑和猜忌在这一息悉数泯灭,如同山重水复后的柳暗花明,留下绚烂巍峨的海阔天空。
    待情绪稳定一些,顾菁菁乜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嗡哝问道:“陛下要以鸩毒之事扳倒王爷吗?”
    “不可,朕怕会牵连到你。”元衡扶她站起来,掸了掸她裙襕上的灰土,“鸩毒之事,除了崔钰,宫里还有谁知道?”
    顾菁菁摇摇头,“王爷对此事格外小心,鸩毒只传给了崔钰,没有旁人知晓。”
    “那便好,你且记准,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朕不追究,旁人一切做不得数,即便是皇叔问起来,你只需装糊涂便是,以后的事朕来处理。”元衡牵住她微凉的手,双眸通红,噙着些许浅淡的笑意,“别怕,皇叔对你做的一切,朕都会替你讨回来的。你要相信朕,再给朕一点点时间,以后,朕来保护你。”
    笃定的话语让顾菁菁一霎酸了眼眶,她反握住元衡的手,温声回道:“多谢陛下。”
    二人你侬我侬,可是苦煞了水桃,她捂着发痛的鼻子,怯怯问:“陛下,娘娘,这人怎么办啊……”
    元衡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不会出气的崔钰在,眼下这人突然死了,怕会惊动皇叔,他皱眉想了想,随即让水桃引福禄进来。
    福禄见到月下死尸,还是宫里老人,致命凶器还是圣物,又看水桃一脸血,差点惊掉下巴,“这这这这……”
    在他的意识里,陛下可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啊!
    “冷静一点。”元衡瞪他一眼,“崔钰在宫里与谁相好来着?”
    福禄深吸几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珠转了转,“回陛下,是陈梁少监。”
    “杀了他,既然两心相许,那就去地下做对儿鬼鸳鸯吧。”元衡睇了一眼崔钰的尸身,不假思索道:“明日张榜出去,崔钰和陈梁私奔出宫,若有抓到送官者,赏银五百两。”
    “是!”
    福禄领旨,趁月上中天之时带着几个贴己人做掉了陈梁,连同崔钰一把火烧成了焦炭,随后扔进了箫荷苑的井中,铜锁固之。
    事情做完后他并未回到太和殿,而是揣着口谕出宫,夜叩太尉府。
    宋湛尚未就寝,见到福禄过来甚是惊诧,忙问道:“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福禄按照元衡的叮嘱,只将摄政王曾逼迫皇后之事告诉宋湛,没有透露鸩毒和崔钰之事,随后传口谕道:“陛下想告知太尉,皇后已与摄政王划清界线,请太尉日后务必护住顾府周全,皇后其弟顾瑾玄想前往河西从军,太尉记得好生安顿,莫要出了茬子。”
    “是。”宋湛下榻跪地,“臣领旨。”
    福禄走后,他复又坐会榻上,凝眸盯着矮几上的棋局。他就猜皇后这边另有乾坤,倒没想到,元襄竟是如此糊涂之人,以为捏住女人的短,就能控住女人的心了吗?
    蠢的!
    先前他还担心皇后会成为扳倒元襄的绊脚石,如今堪堪能放心点了,不论如何,只要陛下能燃起夺权的欲-念,他作为臣子自会尽力而为,摄政王一党看似坚不可摧,但细细寻之,总有露出破绽之时。
    夜风自半敞的窗棂灌入,摇动室内的火烛,宋湛执棋,一起一落,朗声笑道:“将军!”
    此时此刻的大明宫安静巍峨,熏风朗月,轩丽峥嵘。
    元衡只着中衣站在太和殿外,头上一盏浆纱宫灯随风摇曳,在他身上晃出动荡不息的光影。
    他手上拿着一本“长礼”,乃是当年皇叔赠他的生辰礼,其上皆是尊长重道的教诲,如今一看甚是可笑,品行不端之长辈何谈尊敬之说?
    顾菁菁的哭诉不停萦绕在耳畔,他的心如同被钝刀在割,本以为顾菁菁在宫外欢愉生活,不料却和他一样,遭到皇叔的非人对待,他不敢想她当时该有多么的无助和绝望……
    元衡阖上眼,将那本“长礼”扔向黑暗之中,书页在空中的被风拂乱,窸窣作响,随后闷闷坠落在冰凉的青石地上。
    少顷他复又睁开眼,前迈几步靠在汉白玉回栏上,黑眸盛满月辉,清清冷冷盯着那本书。
    他才是盛朝的正统嫡脉,尊长,皇叔消受的起吗?
    “陛下……”
    婉转的声线传来,登时唤醒了他的神智,他踅身看去,只见身裹蝉翼纱长裙的女郎站在朱门外,一双含情眸怯生生凝望着他。
    “菁菁。”元衡迅疾来到她身边,见她额前尽是薄汗,神思不安似的,遂问:“你怎么起来了,可是做噩梦了?”
    顾菁菁点点头,依稀还记得崔钰满身是血,张牙舞爪向她索命的模样……
    “别怕,朕是真龙天子,你是皇后,魑魅魍魉寻不到这边的。”元衡抱住她,在她额前留下一吻,“要是睡不着的话,朕带你去个地方吧。”
    两刻钟后,二人身披外衫,登上了紫宸殿旁的钟楼。
    元衡手提宫灯在前,牵着顾菁菁一步步登上钟楼顶层,推开朱门,夏夜的风随之涌入,吹的衣诀纷飞,入目是漫天星辰,万家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旖旎人间,风情万种。
    顾菁菁一怔,款款行至外面的回廊上,双眸被远处的灯火染亮,逐渐驱散心头盘旋的黑暗。
    “朕以前难眠时经常来这里,登高远眺便能心情好一些。”元衡站在她身边,遥遥看向宫墙之外,“外面的人向往宫中的荣华富贵,然而却从未想过这里面的阴鸷肮脏,每一块砖,每一块瓦,或许都沾着血。曾经朕最大的心愿就是走出这宫门,可惜难以如愿,但你不一样。”
    他侧目看向顾菁菁,“当初朕以为你心里有皇叔,就暗自发了怨念,想把你留在身边。如今真相大白,进宫对你来说并非心甘情愿,朕想问问你,你还想留在宫里吗?”
    顾菁菁闻言一怔,纤纤素手不由捏紧围栏。
    本以为他是得知真相后嫌弃了她,不料却听他说道:“若你不想,朕就设法将你送出长安,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你自己的清净日子。若你想,朕一定好生努力,绝不会再让旁人将我们碾在脚下践踏。”
    “菁菁,朕想听实话。”
    话到末尾,月色下的少年迎风而立,肃正矜贵,黑眸热切而期盼的凝着她。
    她亦紧盯着他,直到眼眶发酸,直到视线模糊,眼睫轻轻一颤,万千情绪裹挟在小小的泪珠中坠落在地,分崩离析,溶于天地之间。
    她前迈一步,玉手贴着他劲瘦的腰侧缓缓后移,紧紧将他环住,耳畔俱是他急促的心跳声。
    夜风轻拂,温柔如酥,只听她低声呢喃:“能遇到陛下乃是菁菁之幸,亦是顾家之幸。菁菁喜欢陛下,愿留在宫中侍奉陛下,真心相待,至死不——”
    话没说完,顾菁菁低呼一声,人已经被元衡抱了起来。
    “朕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朕的!”
    元衡大喜过望,抱着她原地转起圈来,危楼百尺,天旋地转,吓得她死死抱紧他的脖颈,“衡郎,快放我下来!我怕高!”
    远处有流星划过,微光一闪,继而消失在天际。
    两人相拥着嬉闹一会,顾菁菁的双足才踏实落地,她抚着心口看向面前含笑的少年,斟酌须臾,还是觉得应该把实情告诉他。
    “那个,最初那几封信不是菁菁写的,是王爷写的……”
    “什么?”元衡闻言,脸上笑容尽失,好半天才琢磨过来,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最初与朕通信的是皇叔?!”
    顾菁菁见他抻着脖子,瞪圆了眼,努力憋住才没笑出声,“是,那些骚话菁菁写不出来的。”
    再次得到确认,元衡立时惊呆了,露骨的艳诗,酸掉牙的甜话,竟然全部出自男人之手?
    当时他还羞得要命,并且正儿八经的回信了!
    短暂的沉默后,元衡一手捂住心口,含忧带怨的睇向顾菁菁,“娇娇儿,快传太医,朕有点想吐……”
    第30章 终决裂意外突生
    翌日,崔钰和陈梁私奔的消息传遍了长安,亦传到了元襄的耳朵里。
    延英殿内,元襄端坐在案前甚是震惊,他没想到崔钰放着宫中的大好前程不要,却跟一个阉人私逃出宫,没有任何征兆,委实古怪。
    为了避免出岔子,他叫来宁斌吩咐道:“派人追查崔钰二人,找到后杀无赦,不许他们回来。”
    “是。”
    宁斌刚退出去没一会,旋即慌里慌张的进来回禀:“爷,李连升昨夜暴毙了。”
    元襄听后当即愣住,这李连升乃是今年礼部派来主持制举的主官,还有半个月就要制举了,好端端的人竟突然暴毙了,不用动脑子都知道,想必是太尉那伙人做的手脚,不想让李连升替他卖命。
    他冷哼道:“这个老家伙,躲在府里也不安生,还是要给我使绊子。”
    太尉和摄政王不睦已久,宁斌自然知晓他说的是谁,小声试探道:“不如就此做掉他?”
    “杀将容易,兵难服,若河西两道兵变,皇帝尚未亲政,本王自是首当其冲,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元襄捏起桌案上的一枚玛瑙镇子,反复摩挲着,思忖道:“这次制举由我亲自主持,我倒是要看看,太尉还怎么下毒手。”
    “是。”
    宁斌拱手退下,徒留元襄一人在案前发怔,前有崔钰离奇私逃,后有李连升暴毙,接连背运弄的他格外窒闷,尤其想到昨晚的梦,额角更是突突跳个不停。
    他梦到事迹败露,顾菁菁的身上插满了箭矢,留着血泪质问他,为何要害她,为何不救她。
    他想说话却开不了口,想靠近却拔不动腿,如同陷入冰封的沼泽,眼睁睁看着顾菁菁在他面前咽气,到如今,胸口还是隐疼不已。
    莫名的焦躁倏然袭来,元襄坐立难安,不禁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
    还有一个多月那件事就成了,等他顺应天势登上皇位,给她改名换姓,收进后宫,所有的不安和彷徨就能至此终结了。
    就这样,元襄的心情好了许多,在忐忑和期待中度过了一个多月,一晃等到了九月十八。
    这天晚上红月高升,比寻常堪堪大了几倍,苍穹红紫辉映,整个长安城亮如明昼,沐浴在一片绚烂天光之中。
    百姓们皆驻足观望,不时有人对月叩拜,惊呼天降祥瑞,乃是吉兆!
    大明宫内,元衡和顾菁菁太和殿前,凝眸望着眼前震撼人心的天象,徐徐牵住对方的手。
    元衡忍不住打趣,“朕是不是该驾崩了?”
    “陛下,能不能别胡说八道?”顾菁菁剜他,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掌心。
    眼见把她惹恼了,元衡忙不迭抱住她,低头在她唇边啜了一口,不待她反应便抱着她走进了内殿,压着她躺在了窗边的香榻上。
    夜风从半开的窗棂中徐徐拂过,元衡瞥了眼窗外,继而吻住身下娇羞的女郎,抽丝剥茧,褪去那些烦人的衣缕。
    顾菁菁酥身半软,粉泽动人的面庞在灯影下格外诱人,多了几分柔妩,还有些许嗔怨,只一垂眼便叫人心绪沉沦。
    “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做那些事?”
    元衡不以为意,一双瑞凤眼中尽是妄念与痴缠,薄唇贴着她滑腻的脸颊轻轻划过,吮住她的耳珠,留下些许湿濡,“天降祥瑞,适宜造子嗣,为了盛朝的江山社稷,皇后要多多辛苦一些了……”
    与其同时,元襄负手站在王府院中,微抬的眼眸盛满了璀璨天光,皓圆通红的月,大如巨轮一般,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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