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灵停在小路的这头,摇头无奈地轻道一声,“登徒子。”尔后她听那声音渐渐近了,便悄声坐在了路旁,倚着一棵古松,双手捂着脚踝,再抬起头来时,那张明艳的小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痛苦至极的表情。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随着那歌声愈加清楚,杉灵看见,一个身着浅棕圆领长衫的书生骑着一头小黑驴子慢慢朝这边走来。
    杉灵在黑暗中依旧可视物,她看见,那书生约莫弱冠,身型单薄而修长,他面容秀气,长睫纤纤,猛地看过去,还以为是个姑娘。他一身长衫虽旧,却浆洗得干净,就连那双布鞋也是一尘不染。
    他摇摇晃晃地坐在黑驴子上,身后搭着一个扁扁的小包袱。小黑驴识路,无须书生的指引,慢悠悠地低头行着。
    近了,更近了……两人终是相遇——“舒夭绍兮。劳心惨兮……嗯?”那书生显然看到了一脸痛苦的杉灵,他歌声一顿,表情一滞,尔后……便就这样直愣愣地走了过去!
    书生又唱起了歌,仿佛什么都没见到一般越走越远。
    杉灵哪里想到他竟然会见死不救!她脸色转为青白,无可奈何地张口唤他,“喂!这位小郎君,你怎理也不理我一下?”
    深夜中见一个少女困于野外,他竟就这样走了过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是白读了吗?!
    “娘子说过,深夜在荒郊野岭中见着那穿着鲜艳的妙龄女子,不是狐妖,便是山鬼,会吸干人精气的。”书生对杉灵的声音充耳不闻,而是正经地低语了一声,仿佛在说服自己一样。
    杉灵脸色由青白转黑,“我不是精怪,是人呐,还请小郎君停下……”
    “那便更不行了,我是有家室的人,娘子还等着我回去,我怎可在这夜深人静时同其他女子有一丝纠缠?”依旧是一本正经的低头自语。
    纵然是脾气极好的杉灵,此刻也在腹诽着:娘子娘子,满脑子都是娘子的书呆子!
    眼见书生就要消失了,杉灵此番也顾不得演戏,起身,飞也似的追上去,一把拦下他,秀眉拧在一块,“这位小郎君,我不是精怪,也不是什么放荡女子。我孤身一人寻访亲友,途经此地时脚崴了,所以还请郎君能帮上一帮,载我一程。”
    ——语气理直气壮,哪里像个需要他人帮助的柔弱女子?
    “姑娘你……”书生声带疑惑,他回想了一下方才她是怎样风风火火追上自己的情形,“确定是脚崴了?”
    杉灵十分诚恳地点头道,“正是如此。”
    ……
    坐在小毛驴上,杉灵抱着胳膊看着前头牵着毛驴的年轻男子。
    ——他的头发束得纹丝不乱,脊背挺直,脚步轻快。他的背影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几乎叫人不敢相信,这个人便是几个时辰前,那躺在被褥中几乎枯萎成一具干尸的病人。
    木轩木公子,你果然是在这儿。
    杉灵的心头似放下一块大石,盈盈笑起来。
    “这位姑娘,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木轩没有转过身来看她,他的声音随着夜风向后吹来,“我从没见过有人穿着像姑娘这般鲜艳好看的。”
    “我……从很远的地方而来。”
    “为何而来?”
    “为了拜访一位交浅却缘深的朋友。”
    木轩扬起嘴角来笑了笑,明朗的性格暴露无遗,“姑娘好生潇洒。”
    “公子又怎的在这深夜赶路?”
    “我么?我是这镇上的教书先生,今天我赶着去买一个东西,恰好这学堂与铺子在镇上的一东一西,我这一来一去,便就回来的迟了。”
    是为了自己的娘子么?
    杉灵没有答话,她默默看了一眼前路:那将木轩魂魄拘来的“娘子”,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因缘呢?
    木轩带着杉灵在槐安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转了几转,尔后走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中,在那青石铺就的小巷尽头,正有一束融融橙光从门内投射出来,被周遭黑暗所拥抱,更显得无比温暖与安心。
    听到小黑驴的蹄声,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从那束光亮中走出来。
    “阿轩?”那是一个苗条娇小的身影,穿着一身淡褐衣裙,发髻上戴着几朵俏丽的白色春花。她生着一张小圆脸,一双水灵的杏目,一颦一笑间,满是少女的娇憨。兴许是在门口等了很久,吹着了风,她的鼻尖和耳朵皆是红通通的。
    “娘子!”木轩一见那少女,眉眼立刻带上笑意。他迎上去,将两只手捂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并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尖,“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回来得迟了,你好生在屋里待着便是,要是病了怎么办?”
    少女扬起脸来,笑得甜蜜,“你若早些回来,我便就不会在门口了!”
    “下次一定早些回来。”柔声安慰着她,木轩扭过头去,又道,“娘子,我今夜在路旁遇着一个姑娘,她脚崴了,不能行走,说是想借宿一晚,娘子你看如何?”
    “既然有麻烦,我们当然要帮的!”那少女从木轩的怀中伸出半个脑袋来看向那陌生的姑娘,“姑娘你脚现在怎样了?我去隔壁李郎中家里为你取两副跌打……”突然,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话语也生生定住了。
    “杉灵见过木夫人。”五彩衣裙的女子带着纯明的笑意,朝她微微颔首,“今夜怕是要打扰了。”
    她站得笔直,脸上没有半点痛苦的神色,哪里是崴脚的模样?!
    少女掌心一片濡湿,几乎站都站不稳,她的声音中带着些微颤抖,“孟杉灵?”
    木轩见二人气氛奇怪,问,“你们认识?”
    “真是巧极了,我那位交浅却缘深的朋友,正是木公子你的夫人,素娘啊。”
    第五章 玉簪
    一碟时令的翠绿野菜,一碟年头腌渍得正香的腊肉,再加上一盅已经炖得奶白浓稠的鲫鱼汤。这几样简单的山野小菜被素娘放在炉上用炭火细细温着,端上来时,依旧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孟姑娘,想是你也饿了吧?不要客气,多吃点。”木轩笑眯眯地招呼。
    杉灵依言端起饭碗来,她先是拈起筷子夹了一点野菜,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后,微微皱起了眉,她也不言其他,逐一尝了腊肉和汤,最后还扒了一口饭,眉头却没有松开……
    果然,这里的饭食如她所料,味道是一模一样的:不管这里的食物做得再是色香俱全,入口都是一种甜腻的味道,一嚼,还能发现食物软糯干涩,肉没有骨头,鱼没有刺,连野菜都尝不出一点清爽来。
    对座的木轩显然没有意识到丁点异常,像是傻子一般吃得满脸幸福。
    突然间,杉灵心头一跳,再无心吃饭。
    她回想起与木轩相遇后的种种,终是意识到了什么——是她的思虑太片面,当初来槐安镇时,只料到这里的素娘不是人世中那个素娘,她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的木轩,也不是人世中那个木轩!
    起码,不是一个完整的木轩。
    想到这里,她瞥了一眼角落里正在缝补衣裳的素娘,此刻坐于油灯下的少女哪里还有心思缝补?捏着针线的手僵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去,而是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杉灵,见杉灵向自己这里看来,她怕极了似的微微抖了抖。
    杉灵自问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的就让这个少女怕成这样?若要惩罚她早就惩罚了,何须这样做戏一般坐在这里吃这味道奇怪的饭菜?
    暗自叹了一口气,杉灵不再去看素娘,装装样子将几道菜浅尝了几口,让木轩认为自己吃饱后,便百般无聊地抱着胳膊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仰着头望着天空。
    槐安镇的夜没有星星,自然也不会有人世那般绚烂的银河了。杉灵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看着什么——这最后一个夜里,便让她给素娘一个机会,同木轩好好待上一待吧。
    屋里,素娘正挽起袖子来收拾碗筷,木轩则打开包袱,似在收拾一些书籍。两人皆是无言,烛光摇曳温暖,这静静的一幕显得平常又是那样温馨。
    那头素娘正将擦干的碗筷放进柜子里,只感觉身后一个身影突然欺上来,遮住了些许灯光,尔后一只手环了上她的腰。
    正要开口叫他不要胡闹,就觉发髻有异,伸手一摸,发现多了一只冰凉的簪子。
    “好看。”身后那人将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低语呢喃了一声,“我娘子戴什么都好看。”
    素娘笑了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首饰铺子在镇子的西头,学堂在东头。木轩为了给她买这根玉簪,这一来一回,便晚了。
    无须拿镜子来照,夫君选的东西,无论什么,她都喜欢……蓦然间,素娘的鼻子一酸,眼睛竟也渐渐模糊了。
    她的夫君,她可以穷尽生命去爱着的这个人,在今晚,便就要离她而去了么?
    “咦?”手上莫名一片冰冷,木轩诧异,他抽回手来,见手背上是几滴晶莹的泪水。满脸无奈,他扳过素娘的肩头来,见自己的小娘子已是泪流满面,扑哧一笑,他擦去她脸上眼泪,“傻瓜,你也太容易感动了吧?不就是一根玉簪么?等为夫再多买几个珠翠给你,你还不得哭晕过去?”
    素娘闻言一愣,尔后很是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你、你马上忘了这件事!”
    “娘子你哭了便是哭了,在自己夫君面前哭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还说呢!”
    “哈哈哈,我不说我不说!唉哟这是衣衫不是帕子,可不能擦鼻涕!明日我还要去学堂里呢……”
    嬉笑声从屋内传来,屋外的杉灵听了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这世间,最美的是情,最恶也是情。
    一个情字,叫她沦为堕神,叫灼光嗜杀成性,叫陆离背弃整个天下。
    他们这些生灵,但凡有情,皆溺毙其中,抽身不得,困顿万世。
    夜愈加深了。
    槐安镇上的人早就入睡,街道空旷,唯有夜风在此间幽幽穿梭,发出呜呜宛若哭泣的声音。
    素娘掀开被子走下榻,身旁的木轩睡得正熟,素娘看了他好一会儿,尔后轻轻为他压了压被角,套上布鞋,走出门去。
    杉灵此刻已经站在外头等着她了。见了她,少女面色凝重,顷刻间便重重跪在地上,机械地磕着头,“求重明君开恩!”
    “你想求什么恩?求我饶恕你这过错,还是求我放你和木轩一马,让你一错再错?”
    “听闻重明君乃是上古大神,以仁慈待万物……所以还请重明君饶恕我和木轩。”
    “你既然知道我乃重明鸟,你便也知道,我曾堕入魔道。此番我做事只为赎回自由身,怎会顾及你的生死?木轩我定是要带走的,无论你肯与不肯。”
    “素娘只求重明君,不要带走他!”说话间,素娘磕头的动作就没有停下来过,她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怎经得如此摧残?不多时,地上已是血迹斑斑。当听闻杉灵硬是要带走木轩时,她痛苦至极,更是用力将头撞击向地上,“求求您,不要带走他,我活不长的,只需几天,只需几天就好……”
    杉灵的脸色转为冷漠,她低声念道,“自私。”
    然而素娘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磕着头,口中喃喃乞求着,“求求您……求求您……”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屋内那一簇微弱的油灯光亮堪堪投射出来,将角落中那个双膝跪地的瘦弱少女映照得更是卑微。
    这世间的精怪,多是骄傲且倔强的,而她,为了一个并不爱她的世人,竟可以卑微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杉灵感觉自己竟动了恻隐之心,“不要磕了。”
    “求求您,求求您……我马上就要死了,不会耽误太久的……求求您……”
    “够了,我说不要磕了。”杉灵说着伸手在虚空中一抬,一股无形的力瞬间朝素娘袭去,尔后将她一拉,硬是止住了她的动作。
    素娘怯生生抬起头来,她额上早是鲜血淋漓,鲜血混着泪水,流满了整张脸,可怖又狼狈。
    杉灵蹲下来,掏出帕子,轻轻为素娘擦去脸上的污浊,“我知你无心害木轩,生魂可离体七日,你想着在七日之内将木轩的魂魄送回肉身便可,是吗?可你想过没有,世人肉身柔弱,不似精怪。他的肉身失去了魂魄便会开始腐烂。而今正值温暖的春日,不需七天肉身会全全毁去,到那时,你还觉得自己不是害了他么?”
    娇小的少女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中,听闻杉灵这么说,霍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许久后,她的眉头皱了皱,漆黑的眼中盛满了哀伤,“我、我从没想过要害他……”
    “我知道,”杉灵柔声安慰着,“所以,放他归去吧。”
    “可是,”少女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服,她的嘴唇惨白,周身不住地颤抖,“可是我真的好舍不得他呀……”
    少女的声音细细的,似乎尽力压制着声调,却带着无限委屈与不舍。
    他的一切都已经铸进她的血肉中,放走他,无异于割肉放血那般疼痛。
    杉灵伸出手来,抚在素娘柔软的头发上——属于素娘的记忆缓缓流进她的脑海中。
    记忆汹涌而来,是那样清晰而热切。
    那是初春时候的第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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