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宛如幽魂的孟敬仲听到张幼双的声音,也跟着抬起了眼,脸色惊愕而憔悴。
    俞峻静静地道:“张先生。”
    只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张幼双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同时又有点儿茫然。
    她好像从来没看到过俞峻同她寒暄,基本就是和她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把她当成了隐形人。如今也是如此,打完招呼之后,俞峻就不再看她了,只径直走到了孟敬仲面前。
    非止孟敬仲紧张了,就连张幼双都替孟敬仲紧张了。
    俞峻走得不算快,但很稳当。
    衣摆伴随着他的动作掠过,露出深色的一角,鞋面灰扑扑的。
    ……张幼双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地滑过了个念头。
    是来得太匆忙,沾上了尘埃?
    走到孟敬仲面前,俞峻平静得很,眼眸如镜:“随我来。”
    就带着孟敬仲走到了后面,推开了一个拐角子的门,站在门边说起了话。
    张幼双只能看到俞峻和孟敬仲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
    孟敬仲这边儿有俞先生照看着,张幼双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准备还是先去忙自己的,找到孟屏儿再说。
    孟敬仲此时已经慢慢收起了脸上那股惊愕之色,只是面色已然憔悴。
    难得失礼的,抢在俞峻发话前,主动行了一礼,开口道:
    “先生、我……我不上学了。”
    俞峻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是家常便饭,嗓音淡淡地:“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孟敬仲嗓音沙哑:“我、我妹子为了我,沦落到如此境地,我还有何颜面用我妹子的卖身钱念书。”
    望着孟敬仲苍白的面色,俞峻皱了眉。
    “这些年来,你母亲与你妹子照应你的服事食衣暖,你妹子替你垫了踹窝,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她们的?”
    却没说“好”或是“不好”,黑眼珠只静静地望着。
    “还是说,你是怕日后别人玷言玷语说的不是。”
    “学生绝无此意!”
    俞峻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在这种窑子里谋生甚为艰苦。打骂不过是家常便饭。”
    他的话说得不算尖锐,甚至还颇为含蓄温情了,却好像一把楔子猛地钉入了孟敬仲心里,足将胸膛都撕裂开来,连呼吸都泛着疼。
    “先生说这话有何意义?”
    “你不上学有何意义?”俞峻抬眼,眸光冷冷的。
    “拿了你妹子的卖身钱念了都几年了,就这一年说不念了,你觉得有意义?”
    孟敬仲吃了个蹬心拳,面色更加惨白,两眼竟然流出眼泪来:“我、我不知道。我、屏儿……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先生……我考不上了……”
    孟敬仲言语越来越混乱,温润的面容也越来越扭曲,似乎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他抱着头,痉挛般地弯下了腰,抓着头发道:
    “我不知道,一年一年又一年……考不上又能怎么办?”
    自始至终,俞峻都没安慰他。
    只抽离地、漠然地看着他说话越来越吃力,嗓音沙哑,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这喷涌而出的痛苦。
    ……总要发泄一场的。
    直到孟敬仲终于哆嗦着站直了身子。
    俞峻这才开了口:“束脩的事用不着你费心,我帮你解决了。”
    “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去考县试。”
    将眼前这绿杨里的一草一木,统统纳入眼底,俞峻才道,“然后,再想着,等你当了官怎么报复回来。”
    孟敬仲狼狈地抬起了眼,眼里还含着泪。
    ……他是听错了还是怎么地?!
    束脩?报复?
    “否则呢?”俞峻眉头皱得更紧了,“你难不成要临阵脱逃?灰溜溜地随便找个活计干,让你妹子这番牺牲都成了天底下的笑话?”
    “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是什么做派!”
    “若你真决心就此放弃,那你从这儿出去,我不拦你。”
    似乎是觉得这番话已是仁至义尽,听不听得进去都随他了,俞峻说完就直接走开。
    孟敬仲:“先生!!”
    俞峻脚步没停。
    孟敬仲盯着他一角深色的衣摆,自顾自地扯出个苦涩的笑:“学生明白了,学生会继续念书的……一直到考上举人。”
    衣摆上的污渍是来时飞溅的泥点子。
    他记得……俞先生是有些洁癖的。
    “在此之前,还望先生多多费心了。至于束脩……学生早晚会还回来的。”
    俞峻脚步一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开。
    张幼双脚步匆匆,心里发愁。
    她其实不是个特别会安慰别人的人,正愁着怎么安慰人呢,孟屏儿跑了两步,忽然身形晃了晃,倒头就要往地上栽。
    不好。
    张幼双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惊险地拽住了对方,赶紧放平。
    女孩儿双眸紧闭,面如金纸,呼吸还算均匀,明显是昏过去了。
    望着地上的孟屏儿,张幼双傻眼了,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措。
    正好这个时候,孟敬仲突然走了过来。
    他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神情总算好多了,有了点儿生气。
    张幼双有点儿惊讶。
    刚没多久还是行尸走肉的模样,俞峻他这心理辅导做得有这么好。
    “都处理好了?”张幼双下意识问了一句。
    孟敬仲嗓音还有些哑,一边看着孟屏儿,一边道,“好了。”
    “屏儿……怎么了?”
    “她身子太虚,昏过去了。”
    张幼双说着自觉退开了半步,将空间留给了孟敬仲和孟屏儿。
    孟敬仲有些踉踉跄跄地走上前,默默地看了一眼又一眼。
    然后跪了下来。
    孟敬仲跪了下来。
    他跪倒在孟屏儿面前,尽量抬起了僵硬、笨拙的手臂,帮她整了整发丝和衣裙。
    张幼双一时无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家庭悲剧。
    作为独身子女,她其实是不大能理解孟屏儿的自我牺牲的,孟屏儿的这番作为搁现代或许还要被嘲讽一波,虽然她不能理解,但孟敬仲刚刚这一跪,这兄妹俩之间的感情,的确带给了她无法言喻的震撼。
    他双手从孟屏儿身后抄了过来,将她抱起,双臂收得紧紧的。
    无言之中,仿佛有热血在胸膛中翻滚燃烧。
    孟敬仲以半跪的姿势,背对着张幼双,双唇动了动,
    “我一定会考上举人、考上进士,然后回来,向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复仇。”
    这一刻,这个温润好脾气到有些懦弱的青年,好像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斗争的决心。
    看到这一幕,张幼双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孟屏儿这边暂且告了个段落,那接下来……
    刘月英!
    对!张幼双刹住脚步,差点儿给了自己脑袋一个暴栗。
    光顾着孟屏儿,她竟然把刘月英给忘记了!
    不过到底是有意识忘记的,还是无意识忘记的……
    对于刘月英,她好像一直有意无意地抱着回避的态度。
    或许是对方的这副模样太过恐怖重口,又或许是知道对方早就没救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总要从暗室里带出来的。
    张幼双思绪纷乱间,正好又和俞峻撞了个正着。
    被顶头上司撞见请假去红灯区……
    经过刚刚这么一番折腾,张幼双发现,她竟然整个人都佛了,丧到极致就成了一种波澜不惊。
    看到俞峻,她甚至都还能淡定地、随便打个招呼。
    “俞先生。”
    她大概摸清楚俞峻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了,十有八九是王希礼他们几个回去告了老师。
    张幼双认错态度十分良好,诚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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