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峻果不其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静静地洒落在她身上。
    “先生既决心帮她们赎身,可以帮她们想好日后的生路?你不可能帮她们一辈子。”
    这个也是她在考虑的问题。
    “……想了一些,所以打算回头征求她们的意见。”
    张幼双她本来都已经鼓起了勇气,在这目光之下又突然又蔫吧了下来。
    主要是这视线冷冽,静静的,却好像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好像是在看她几分真心。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一瞬,俞峻又收回了视线,颔首道:“先生既有此意,我聊且帮先生问问。”
    ……这是?张幼双惊讶地抬起了眼,成了的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顺利到几乎不可思议。
    孟敬仲带着孟屏儿先回了家,俞峻也答应了她的请求。
    小玉仙送张幼双到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孟屏儿和刘月英相继离开后,扭头和李三姐等人说了些什么,紧跟着就走上前来。
    事已毕了,她反倒有些怯生生的了,有些畏惧她和俞峻的身份,又有些自卑。
    “今日,实在是谢谢你帮我们。”
    “这是我举手之劳。”张幼双摇摇头,斟酌着说,“娘子能随我来一趟吗?”
    小玉仙虽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跟她走到了一侧的角落里。
    张幼双这才吐露出自己的计划。
    “虽然说出来比较冒昧,但是,我想替你们赎身。”
    小玉仙睁大了眼。
    赎身?!她、她没听错吧?!
    呃……她知道她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段话确实很像骗子啦。张幼双挠挠头,苦笑了一下,又解释了一遍。
    “我是真心的,今日看到屏儿与月英……我想,我无法坐视不理。所以这才叫你过来,想要听听你们的想法。”
    “……我们的想法?”
    见状,张幼双又解释了一遍,尽量使自己的表情诚恳。
    小玉仙脸上的震惊之色这才缓缓收起。
    不是她不信,主要是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可是……张幼双的这个想法又是如此诱人,令她难以拒绝,哪怕这最后成不了,她也心甘情愿一试。
    “我、我明白了。”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半晌才响起了一声啜泣声。
    小玉仙眼眶已然红了,低下头揩了一把眼眶:“我、我会询问大家的意见的。”
    “哪怕这事最后成不了,也多谢你,多谢你为我们做出的这一切。”
    ……看着眼前这一幕,张幼双本来想安慰几句,但又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至少,她现在无比庆幸她刚刚那个选择。
    张幼双……
    张幼双心神一松,在心里默默鼓励自己。
    你选对了。
    ……
    杨柳婀娜绰绰,笼罩了几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在绿杨里某个隐蔽的拐角,四个少年,面面相觑,看着绿杨里门口这一幕,谁都没开口说话。
    就这么一个个沉默了下去。
    过了半晌,唯有祝保才往墙脚上使劲儿一跺。
    却是只踹下了些许墙灰下来。
    “走吧。”少年嗓音闷闷地,凌乱的头发搭在眼前,眸色晦暗得看不分明。
    却说回了书院向俞先生禀明了这事儿之后,他们心里一个个就和猫抓似的。到底是没忍不住,就这么又鬼使神差地倒了回去,然后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几个人心里沉甸甸的。
    非但是看见了,还看得一清二楚!
    看见了孟敬仲抱了个姑娘走了出来。
    看到了张幼双叫她孟屏儿。
    孟屏儿。孟敬仲。
    四个人一阵哑然。
    本来是存着点儿玩闹的心思过来的,结果此时却好像被人闷头敲了一棒!
    有种窥见了隐私,还是那种特别沉重的隐私的负罪感。
    怪不得张幼双平白无故地会来绿杨里,怪不得只叫上孟敬仲不叫他们。
    且不说孟屏儿与孟敬仲。
    那被送出去的刘月英,他们也是看了一清二楚,这股臭味儿一直飘到他们跟前,熏得他们差点儿就吐了出来。
    沈溪越微微睁大了眼。
    他……从不知道这些妓女会落得如此悲惨的境地!
    文人墨客一向是不吝惜笔墨在妓女身上的,他们用尽缠绵的、暧昧的、靡丽的笔触描绘着妓女们,描绘她们的香肌桃腮,赛鸦鸰的云鬓乌发。
    就连描写她们的哀怨与痛苦,也是动人的,温驯无害的,不过是帘卷西风,又或是独上江楼望断天涯。
    她们的住处,也都是那芙蓉帐、翡翠屏,也都是那华堂秀幕,瑞兽香云。
    待她们年华老去,也无非是嫁予商人为妇。
    可是,不是这样的!撕开这暧昧的靡丽的外表,露出来的却是如此血淋淋的悲惨的结局。
    远远地就看到刘月英那一身的瘤子和烂疮,沈溪越一时间竟有些反胃。
    这一幕带给了他们莫大的震撼,眼下却是一个个都各怀心思,各自沉默。
    特别是祝保才。
    嘴唇抿得紧紧的,看着孟敬仲抱着孟屏儿走远了,半晌都没吭声。
    “喂,王希礼。”祝保才忽然打破了寂静,“是不是,咱们斋考列第等循环簿名次靠前,就有膏火银作为奖励。”
    “是。”王希礼明显心神不宁,拧着眉头沉沉地答。
    他眼神略有点儿茫然,难得流露出点儿不安和无措来。
    这妓子竟然是孟敬仲的妹子。
    孟敬仲的妹子至于么?至于为她哥做到这种地步。
    在这一瞬间,忽地,王希礼就想到了自己。
    他和家里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和普通人家比,他家里畸形了点儿。
    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看着倒是正气凛然,私下里却苟于荣进,冒干货贿,妻妾成群的爹。
    一个想方设法拿他争宠的娘。
    幼时,他的确还是抱着点儿幼稚可笑的心思的,以为爹娘都是爱他的。
    后来年岁渐长,渐渐明白了,有这样的爱么?
    但凡没考好,就不给饭,就去关禁闭,就去跪祖祠?
    有这像做生意的爱么?
    你给一份成绩,我赏你一份和蔼可亲的笑脸。
    做生意还没这么锱铢必较呢。
    后来……后来他为什么会离家?
    是她娘拿给了他一本《五三》。
    王希礼嘴巴抿得紧紧的,抬起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他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期盼着点儿所谓的“关爱”,于是他写信了。
    本没想着能得到回复。
    结果三五先生回复了他,针对他的问题进行了无不详尽的回复和解答。
    就这样,他一发不可收拾,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偷偷寄信到伊洛书坊。
    先生有的时候回,有的时候不回。不止指导他学业,也指导他一些生活上的私人问题,先生对他的意义,非止老师这么简单。
    多讽刺呐,他爹娘对他的爱还没个陌生人来得无私。
    所以,又过了几年,王希礼果断收拾包袱离开了家,然后就到了明道斋。
    正因为如此,他实在无法理解孟屏儿和孟敬仲。
    至于么?
    定了定心神,王希礼抬起头,蹙眉看祝保才:“你问这个做什么?”
    祝保才揉揉头发,吊儿郎当:“没什么,随便问问。”
    他一向没心没肺惯了,就这么被张幼双给塞进了九皋书院,当时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不过开心完了也就算了。在书院里成了个吊车尾,还挺自得其乐,好像只要考中了九皋书院,打脸了赵良,让他娘高兴了就算完了。也没留意过考列第等循环簿,可现在,祝保才他突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王希礼一直揪着他不放。
    将头往墙上一靠,祝保才怔怔看了眼瓦蓝瓦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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