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做完了作业,一个人害怕得睡不着,将家里的灯全打开了,睡在客厅里就着电视的声音等父母回家。
    大概到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妈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屋。
    我听到声响揉着眼睛从沙发上爬起来,电视屏幕上显出“谢谢观看”的字样。我妈游魂一样放下钥匙,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面容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像是老了十岁。
    她佝偻着背,痴痴盯着茶几上的一点,除了胸口的正常起伏,连眼都很少眨。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这样多少让我有些惊慌。我爬下沙发,小心翼翼靠近她,问她怎么了。
    她迟缓地抬头,怔怔看我半晌,展臂将我抱入怀中。从隐忍的啜泣,到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长到八岁,我还是第一次看她哭成那样。
    我永远记得我妈被推进产房生产时,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医院走廊,那种孤独,恐惧,打心底里感觉到的“冷”,而那时甚至还是夏天。
    往后的几年,我妈想尽办法养育我和小妹,最拼的时候,一个人打几份工,累到做饭都能睡着。
    为了供我学大提琴,供小妹学跳舞,她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整日钻营赚钱之道,日复一日,起早贪黑。生活的重压摧残着她,让她难有喘息的时候。她的确很爱我们,但她也的确被我们拖累得很惨。
    我想过,她后来信教,可能也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支撑”,不然这样无望的人生,实在很难让她撑下去。
    十五岁那年,我听从我妈的安排,顺利考进宏高,成了众多高一新生中的一员。
    学校挺好,离我家几站公交的距离,不算很远,只是隔壁就有家风评不太好的高职。我妈为此颇为忧心,还特地警告过我,让我离那些人远一些,不要被带坏了。
    “那些喜欢打架生事的,一天到晚流里流气嘴里叼烟的,就不是‘学生’,哪个学生不学习专门学小混混的?季柠,你可千万别跟那种人做朋友,知道吗?”
    我妈对我耳提面命,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她太夸张。就算我想被带坏,我又能怎么和这种人接触?宏高管得那么严,平日里进了校门不到放学就别想出去,人家难道还特地翻墙进来和我做朋友吗?
    眼角贴着创可贴,嘴角淤青了一块,冉青庄垂眼盯着地面,没什么正形地靠在墙壁上。路过办公室门口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看他一眼,他毫不在意,始终维持一个姿势,昏昏欲睡。
    第一眼见到他,脑海里便不自觉闪过我妈的话,这大概就是她口中那种千万不能做朋友的人吧?
    “他又和南职的人打架啦?”
    收回视线,我继续往前走,经过前边两个女生,正好听见她们谈论关于冉青庄的话题。
    “刘老师都头痛死了,他好像家里就一个奶奶,也管不住他。”
    “他看起来好凶哦,以后没事还是离他远一点,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发神经变身暴力狂?”
    “我看他真的进错学校了,应该进隔壁才对。”
    “那他成绩还是很好的,不然刘老师也不会头疼了……”
    我转过一个弯,与她们分道扬镳,渐渐越离越远。
    没过几天,我从窗户望下去,正好看到那个“凶狠”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神经”的“暴力狂”拿着扫把在和小黑狗玩“拔河”。
    这一看,就是一个学期。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看到他一脸温柔地和小黑玩耍的时候;或许是他独自跑进雨里,将伞留给我的时候,或许是他推开我,自己被道具砸伤的时候;又或许是他只从琴音就能听出我受伤的……那个时候。
    我的心一点点沦陷,被不知名的陌生情绪占据,而我这个傻子,一开始甚至只是把它当做对冉青庄的“友情”。
    知道他因为来不及吃早餐经常低血糖后,我开始每天给他偷偷送早餐。
    练完琴要离开学校前,我会将书包里用袋子装好的早餐放进他的储物柜里。储物柜就靠墙立在走廊,他的柜子从来不锁,里面也只是放些书本,乱七八糟的。
    早餐包里有两个红豆面包,一盒早餐奶,以及一枚签语饼干。那时候我妈晚上会去夜市摆摊卖小吃,东西都是家里现成的,我多拿一份,我妈也只当我是练琴的时候肚子饿要吃。
    冉青庄一直不知道是我在给他送早餐,运动会时还说不知道哪个女生送的。
    “男的送我香蕉奶、红豆面包?他有毛病吗?”
    我怔然地看着他,胸口闷到发疼,甚至一度盖过了膝盖上的痛。
    原来男生给他送早餐,会让他这么反感啊。
    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早餐照旧每日送着,只是更小心了。怕被他发现,觉得我有病。
    那年的暑假,虽然开学就是高三,我仍执意晚上要和我妈一起去夜市,帮她打下手。
    她拗不过我,加上暑假的确人更多,生意更好,也就同意带我一道。但她并不让我干重活,只把最简单的交给我。
    她在前头炸酥肉,我就在后头准备食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将各种食材调料往盆里一倒,戴着手套搅拌均匀,然后就完事儿了。
    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做这些丢脸,堂堂正正地赚钱,没什么好丢脸的。可当远远看到冉青庄与林笙并肩往这边走时,我仍然下意识地转身,不愿意自己满身面粉油污的样子被他们看到。更准确的说,不愿意被冉青庄看到。
    这双手也没有很精贵。握了握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我自嘲地想。
    “你要不要吃这个?”
    林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一个激灵,简直想要夺路而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夜市这么多摊位,为什么偏偏就停在了我们这里?
    我闭了闭眼,内心祈祷他们千万别往这边看,千万别看。
    “不要,你要吃你自己买。”冉青庄的声音接着响起。
    “那算了,走吧。”
    “好热,想回去了。”
    “我们才逛了半小时……”
    “回去了。”
    “啊?”
    可能是我的祈祷有了效果,两人没作停留,我悄悄回头看了眼,只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他们的一点背影。
    我总是在远处看着他们。
    我盯着冉青庄因身高而显得格外醒目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到他。
    第56章 谢谢你
    可能因为冉铮的关系,冉青庄潜意识里也会有一种“地盘”的概念。
    他像一头还未长成、懵懂稚嫩的兽,走到哪里,便将哪里圈成自己的领地,本能般保护着领地里的事物不被外敌侵扰。
    又像是为了和父亲划清界限,他近乎执拗的维护着一种简单粗暴的“正义”,靠拳头,靠肉体,靠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过是胡乱生事的“暴力”。
    小黑的死对他刺激巨大,特别当那支虐狗视频在学校里传播开的时候,简直是往他狰狞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他的领地被无情践踏,那些人肆意蹂躏着他一直小心守护的事物,挑战他的理智,拨动他的神经,让他骤然从一名沉默可靠的守护者,变为悍戾蛮横的暴君。
    他开始无差别的敌视一切可能杀害小黑的存在,排挤一切潜在的危险,对“领地”的保护到了专断的地步。
    而我与他的决裂,也正由于此。
    我会给兆丰补课,纯粹是一场巧合。
    小黑死后,我知道冉青庄心里难受,就想为他,为小黑做点什么。但那会儿我只是个学大提琴的穷学生,法律都没办法做到的事情,我能做的也有限。
    想到最好的方式,也不过是将事情经过打印成一张张大字报,贴到南职的校门口,妄图用口诛笔伐,从心理层面打击凶手。
    我打了十几张a4纸大的告示,天不亮就独自去了南职。那会儿已经十月份,天渐渐亮得晚了,五点路上还是昏蒙一片,只天际泛一点微白。
    我卷着大字报,偷摸着掏出胶水在南职大门外的告示栏画了个大叉,正要将纸用力拍上去,一旁忽地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像你这么年轻就开始贴‘牛皮癣’的,实在不多见。”
    我吓得一哆嗦,大字报脱开手,飘散一地。看向发声处,才发现不远处的绿化带前,路灯下头,马路牙子上蹲着个穿着南职校服,染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
    我前头兴许是太紧张了,一直水平扫视四周,没想着往下看,竟把这“灯下黑”给漏了。
    对方手捧一本书,半仰着头看我,忽地一巴掌拍在自己颈侧。
    “操,这天还有蚊子?”他瞄一眼掌心,骂道。
    我被他那一巴掌拍得心都晃荡了两下,正准备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跑,他捡起一张落到身前的大字报,拿起来看了两眼。
    “哦,这事儿我知道……”他甩了甩那张大字报,问,“你是宏高的?”
    我紧了紧外套,更严实地遮住里头校服,见他没有攻击的意图,弯腰一张张将地上的纸捡起来。
    “你写这有啥用?让那几个人良心受到谴责,自己跑你面前痛哭流涕啊?他们自个儿都把视频发出来了,还怕你这大字报?”
    我自顾捡我自己的,并不理睬他,捡到他面前,伸手试图拿回他手上那张,结果被他一扬手避开了。
    “这样,我帮你查凶手是谁,你到时把他们几个名字曝光了,让他们无地自容……”他一抬下巴,指着我手里的大字报道,“不比这几张牛皮癣带劲儿?”
    无事献殷勤,我又不是傻子,猜到他肯定有所求。
    “你帮我?你为什么帮我?”
    他嘿嘿一笑,道:“也不白帮,你还是需要付出些代价的,你得给我补课。欸,你什么眼神,你以为我大清早在这喂蚊子是干吗?我是为了学习,学习!要不是寝室实在呼噜吵得我看不下书,我至于躲这背单词吗?”
    他手里确实拿着本英语书,但我仍然将信将疑:“你要参加高考?”
    “多稀罕?不然我让你给我补课是为了玩吗?”他挑挑眉,道,“南职人也有梦,有梦谁都了不起。我虽然觉悟的有些晚,但也不算迟啊。”
    我犹豫起来,诚如他所言,我这的确不是什么好手段,或许根本无法对凶手产生任何震慑效果。
    “不把他们找出来,可能会有更多的小狗狗受害哦,你忍心吗?”少年再接再厉,十分知道要怎样才能精准地触动我的心,“一个月。你给我补课,我一个月内把那些人名字给你,怎么样?”
    我仍有些顾虑:“如果你到时候胡乱给我几个名字怎么办?”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信别人呢?我是那种人吗?”他皱着眉,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发誓行了吧?要是我随便拿几个名字糊弄你,高考当天出门被车撞死!”他并起两指对天发誓。
    他只是要我补课,算起来我也不亏什么,一个月而已,到时如果他没查到凶手信息,大不了我就不给他补了。
    最终,我与他达成交易:“每天放学后,你给你补两个小时的课,语数外三门,怎么样?”
    “成交!”他将手里那张纸递到我面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兆丰,怎么称呼?”
    我伸手拿回那张纸,与怀里的那叠卷成一卷,淡淡报出自己名字。
    “季柠。”
    那之后不久,我们的事就被冉青庄发现了。他惊怒于我的背叛,警告我不许再和兆丰来往。我想跟他解释,却一直找不到好的机会。
    他完全不相信“敌营”里也会有正常人,认定我被蒙骗,被蛊惑,听不进任何话。
    我不愿跟他起冲突,开始处处壁着他。这事不知道怎么,也传到了兆丰耳里。
    “他有没有打你啊?你要是因为我被打,我可过意不去。”
    桌上铺着一张数学卷子,兆丰就坐我边上,因为要给他讲解,彼此凑得比较近。我一边批改题目,一边跟他解释,冉青庄不是那种随意使用暴力的人,让他无需为我担心。
    “……倒是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我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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