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扬州,正是人间繁华之地。
    时近年关,巡盐御史林如海府上正准备着岁礼及祭祀一应事宜,因宗妇贾敏正身怀六甲,腊八后府上管家媳妇们就忙碌起来。林家世代子嗣单薄,内无妯娌子侄帮衬;贾敏是出身金陵荣国公府的贵女小姐,十余年前初嫁到林家即逢家姑大丧,还是林如海母家的徐舅母过来帮着。
    初晨大雪纷飞,院里几个丫鬟玩着雪,互追打闹着。
    大病初愈的黛玉坐在炕上推开纱屉子往外探看,乳娘王嬷嬷连忙合上帘:“姑娘,外面冷,可别着凉了。”
    黛玉自小身子骨就弱,大夫说是娘胎里的弱症,只能仔细将养着;而林家长女嫣玉虽与黛玉为双生姊妹,却不似妹妹这般病弱,算来这也是林如海夫妇较为宽心的。她们姊妹感情好,自小一起长大;只是早冬时黛玉突然病了,贾敏才让嫣玉先挪到正院后罩房中。
    嫣玉提着青纱灯过来看望妹妹,先在廊下烤火暖了身子再进屋,以免将寒气带进屋里。
    “玉儿。”嫣玉挨在黛玉旁边坐着,有模有样地问起妹妹的病况。
    府上的丫鬟婆子都说大姑娘年少早慧,其中缘由自因嫣玉更是离恨天上的绛珠仙子。
    灵河边的绛珠仙草受天地精华孕育出她与妹妹两缕仙魄,得离恨天百花司花神之授;然而花神闭关日久,妹妹被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所欺以还泪为名追随赤瑕宫神瑛侍者入了尘世,警幻仙子实则欲令妹妹泪尽而亡,以入太虚幻境薄命司。她知悉警幻仙子的算计,遂跟随妹妹一同跳入轮回盘以阻止警幻的阴谋。
    她们姊妹投身于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妻贾氏腹中,生于花朝之日。
    成为林嫣玉的绛珠仙子却发现她并未被轮回盘抹去离恨天上的记忆,一身仙术仅被尘世浊气所压制而未彻底封印。
    黛玉抱着青纱灯玩,软软糯糯地与嫣玉说:“玉儿梦见一位仙子了。仙子说要带玉儿去仙境,玉儿没有答应,就醒来了。”
    嫣玉暗觉不安;她早已怀疑黛玉突染重疾恐怕与太虚幻境有关,未曾想警幻竟是入了黛玉梦中欲带走黛玉去她的遣香洞薄命司。
    “玉儿还要和姐姐去上元灯会,才不跟她去仙境。”黛玉拉着嫣玉嘟囔着。
    正这时丫鬟送来汤药,王嬷嬷接过药端来放在炕案上;黛玉凑过去就闻到苦涩的药味,小脸都皱起来,王嬷嬷又取来果子蜜饯给她驱苦。
    黛玉苦巴巴地捧着药罐:“汤药好苦!”
    嫣玉掩唇轻笑着:“好好喝药,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看上元灯会。”
    过了一会儿太太身边的陪房钱易媳妇带着丫鬟过来,王嬷嬷和她在廊下说着话。
    年末时太太的娘家金陵荣国公府贾家和老爷的舅家徐家都派人送来年礼,其中有玉石珍玩和给两个姑娘的礼物;贾敏将近临盆,身子重行动不便,就让钱易媳妇把礼物给姑娘们送过来。
    徐家是姑苏大户,林如海的舅父也是朝中大员,后因受东安郡王穆莳谋逆案牵连被迫致仕;林如海表侄徐谏的亲事已经定在明年开春,喜柬与年礼一同送来林家。
    嫣玉倒是认识新娘子的表妹,是城北虞家的小女儿虞菁。因贾敏与虞太太相识,两家常有往来,她们姊妹与虞菁也是相识;去岁虞菁忽染重疾,药石无灵,得癞头和尚指点,虞家夫妇只得让虞菁在玄墓蟠香寺出家带发修行。嫣玉注意到虞菁也是因为癞头和尚。那僧道二人是警幻仙姑的人,约莫也是受警幻仙姑指使;警幻仙姑的目的是针对绛珠妹妹的,这又和虞菁有什么关系?嫣玉怀疑虞菁恐怕也和离恨天有关。
    到午间黛玉睡下,嫣玉才沿着廊下回她屋里。
    外面雪越下越大,青纱灯里的烛火飘飘忽忽,风吹过拂起青纱一角。
    大年除夕,祭祖敬神后分了糕点给丫鬟婆子们。黛玉戴着艳红的小斗篷跟着嫣玉去正院给老爷太太磕头拜年,沉甸甸的金裸子装在玲珑小巧的荷包里;林家子嗣不兴,就只林如海夫妇和嫣玉黛玉一起用了年夜饭,因贾敏有孕在身且两个女儿年岁尚幼,只守岁到子时就吩咐婆子点上通明灯,便回去歇下了。
    嫣玉和黛玉躺在榻上说着话;黛玉毕竟不似嫣玉从还是绛珠仙草时就看遍世事万象,如今就是个被父母姐姐疼爱的娇怯女儿,拉着姐姐就嘀嘀咕咕说着好玩的东西。
    “姐姐,你说真的有神仙吗?”黛玉挨着姐姐小声地问。
    “也许有吧。”嫣玉沉默了一下才说。
    青色幔帐微微飘拂,微弱的灯影下映落浅淡的月影,了无痕迹。
    黛玉还低声说着什么,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嫣玉盯着帐顶发呆,又侧身看见身边的妹妹安然入睡,许久才掀开衾被翻身起来。
    帷幔后淡淡的影子被风吹得飘扬,清幽芳馨弥漫开,满室芬芳。
    守夜丫鬟在外屋候着,听见雪落下的声音犹然簌簌。
    “泽兰仙子?”嫣玉凝望她许久,才正色道。
    “绛珠。”泽兰仙子的声音从帷幔轻飘飘传来,如世外空灵之音,“警幻仙姑让我带你回到离恨天上。”
    嫣玉纂着衾被一角,冷眼望着泽兰仙子:“我不会抛下珠儿离开的。”
    泽兰仙子轻笑着,她仿佛在低声吟唱着仙乐歌谣,然后转身离去;嫣玉也身不由己跟着她缓慢地走出去,凛冽寒风温柔地拂过,记忆迷糊时不知跟着泽兰仙子走到何处。
    直到被强烈的冲击震醒,嫣玉才恍然醒觉;她站在荒芜的林野外,泽兰仙子早已不知去向,只看见遗落下一颗玉珠。
    这是天璇星君的乾元珠!
    乾元珠缓缓浮起,嫣玉望过去看见一个银光熠熠的天神站在寒月下,乾元珠落在他掌心。
    “小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独自在这里?”天神向她走过来温和地问。
    嫣玉扬起头望着他,乾元珠的光辉仿佛将黑暗的世界映成如白天般光明。
    突然好似被一股强力拽走,猛然睁开眼嫣玉才发现从榻上梦醒;黛玉仍在身边安睡,罗帐外纹丝不动,刚才所见一切好似都是梦中景。
    但泽兰仙子确实来过,淡淡的兰香萦绕于室,沁人心脾。
    窗外天边已灰蒙蒙亮起,一大早外面就燃起了鞭炮,好不热闹。
    林如海休沐在家,嫣玉和黛玉就在正院里听父亲教着读书认字;贾敏挺着肚子被大丫鬟江碧扶着进来,挽起一卷书笑意吟吟地坐在炕上听林如海给两个女儿讲着诗经。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黛玉捧着诗经念着《采薇》,认真地听父亲讲解着诗歌的来由故事。
    嫣玉对诗词一事兴致缺缺,听父亲讲着故事也是似懂非懂,越发敬佩妹妹的本事。
    林如海看了她们姊妹临摹的字帖,才想起与贾敏商议道:“嫣儿和玉儿也不小了,我最近看着,打算请一位先生到府上来当她们姊妹的老师。”
    “那老爷心中可有人选?”贾敏温婉轻笑问。
    “我一同年友人,名唤赵岳;是赵阁老之子,入翰林为官,后因东安郡王案被牵连革职,带着妻小流落到扬州,以卖字画为生。”林如海叹气道。他与赵岳相识多年,如今见赵岳沦落至此也是有心想要帮他;嫣玉与黛玉是女孩子,以后无需科考入朝,先生只教她们读书识字便是,故林如海才有此心思。
    贾敏听着若有所想,便含笑说起道:“老爷既觉得好,我也不清楚这些。”
    嫣玉也像黛玉一样认真地临摹着字帖,听父亲母亲说起就好奇地分神听着,一滴墨落在薄纸上。
    “姐姐,你又分心了。”黛玉眉开眼笑地凑近嫣玉小声地说。
    嫣玉眨眨眼睛,趁着父亲没注意将沾了墨那张薄纸藏到临帖下面。
    午后林如海过去书房,贾敏翻着书看了几页,又看了她们姊妹临摹的字,正这时钱易媳妇在绣帘外道:“太太,亲家太太派来的周瑞家的来了。”钱易家小原是贾敏的陪房,和周瑞家的也相识。
    贾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回头轻抚着黛玉让她们姊妹认真看书;钱易媳妇撩起绣帘,贾敏就起身出去。
    丫鬟将小厨房刚送过来的奶油松瓤卷酥和枣泥馅山药糕放在案上,她们姊妹最喜欢吃这些软糯香甜的点心。
    嫣玉很是感慨人间美食之精致,比离恨天上的仙露琼浆更甚美味。
    隔着绣帘隐约听见外面贾敏和周瑞家的声音,嫣玉从炕上跳下来小心地跑到绣帘后听着;只听见她们好像提到老太太之类的话,具体的也听不清楚了。
    “姐。”黛玉也好奇地跑过来探看。
    “母亲在和来客说着话。”嫣玉压低着声音道。
    撩开绣帘的一角,周瑞家的听见动静回头,笑道:“这便是两个姐儿吧!老太太可总念叨着外孙女儿呢。”
    贾敏只是垂眸轻笑着,温和地望着两个女儿,才说起:“去岁老爷回京述职,我本应是随老爷一同回京,也拜见母亲。这正好有了身子,路途遥远不方便远行,还让母亲惦念着,真是女儿不孝。”
    周瑞家的连忙赔笑着:“老太太听说姑奶奶有了身子,乐得笑不拢嘴;等姑奶奶生下哥儿,和姑爷带着两个姐儿一起回京,老太太才更欢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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