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下就是数日, 偶尔停了一个时辰,之后便又连绵不绝地下了起来。
    这场雨来的时机不对,许多农人盼了一季,却偏偏在秋收时节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周边有田地的农人都在冒雨抢收作物, 沈珠曦这几日也准了几个小厮的假, 许他们回家帮忙秋收。
    左右家里也没什么事可做。
    这雨不算瓢泼, 但始终下个不停,沈珠曦被困在屋子里寸步难出。
    和她同样被困在家里的还有李鹜三兄弟。
    沈珠曦以前常年生活在深宫,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度过的, 如今再次被局限在一亩三分地里, 倒不觉得过于难熬。反倒是李鹜三人,吃了睡, 睡了吃,出不了门的三个大男人比沈珠曦更坐立难安。
    今儿一早, 用过朝食后, 沈珠曦便忙活开了。
    她想在屋檐下听雨品茶,这看似简单的一件事,伴随的却是许多小事。
    首先, 吩咐下人将茶桌茶具备好,有的人不懂各个茶具的名称, 放错位置, 沈珠曦要手把手地教导。
    其次,她着人将李鹜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雨花茶拿出来, 看着这不通茶艺的小厮将小茶饼碾磨过筛,一丝马虎不得。
    最后, 她挽上长发, 特意换上一身与秋雨和清茶相配的水浅葱色襦裙, 穿上了稍具厚度的袖衫。
    李屁人在一旁目睹她忙活的全程,斜躺在几张软垫上,眯着眼道:“喝茶就喝茶,你搞那么多花样做什么?”李鹍和李鹊各拿了几个软垫睡在一边,一个吃光了一碟点心,已然昏昏欲睡,一个不知看着什么闲书,聚精会神。
    “你不懂。”沈珠曦道。
    李屁人怎会懂这秋雨零落,一盏清茶的诗意呢?
    沈珠曦在茶桌前端跪下来,敛了散漫神色,郑重其事地为自己泡了一盏茶。
    虽无丝竹之音,但檐下雨声,更胜丝竹百倍。
    一阵秋风拂过,薄如蝉翼的袖衫随风摇曳,似仙人驾鹤西去时飘飞的衣袍,沈珠曦闭目轻嗅盏上茶香,耳朵捕捉檐下雨声,心情舒畅,恍若已在仙境。
    “你的贱人茶具是不是裂了条缝?”
    李屁人的声音像一只刚抠过屁股的大手,带着人间粗俗百味,将她猝不及防从蓬莱仙境抓出。
    “这是建窑茶具!”沈珠曦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对,建窑茶具,我怎么看着茶盏那里,好像裂了条缝?”
    沈珠曦连忙查看,所谓的裂缝却只是建盏在出窑时自然留下的花纹。
    “这是自然形成的兔毫纹!”沈珠曦放下茶盏,气道。
    “有瑕疵你还买?”李鹜吃惊道,“还没我那一片色儿的大陶盆好看经用。”
    原先仿佛身在仙境的诗情画意被李鹜破坏得干干净净,沈珠曦被他气了个半死,扭过头去不理他。
    她凝视着屋檐下不断的雨幕,试图找回原来的意境。
    沈珠曦触景生情,不禁吟出李后主流传千古的《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
    “此外不堪行。”
    喃喃诵完最后一句,沈珠曦眼中已饱含热泪。
    论及国破家亡的悔恨,除了李后主,还有谁能真正和她感同身受?
    李鹍忽然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沈珠曦:“猪猪在叫什么?”
    “她在哼哼哧哧。”李鹜道。
    “好诗,好诗。发人深省,感人肺腑。”李鹊头也不抬道。
    “让我也来作诗一首。”李鹜清了清喉咙。
    沈珠曦一惊,眼泪咻地吓回了身体:“不可——”
    晚了。
    尿遁逃跑晚了。
    遮耳装聋晚了。
    什么都晚了,今夜她又将魔音绕耳,夜不能寐。
    “西边哗啦啦——”
    李鹜抑扬顿挫道。
    “东边淅沥沥——”
    “老子没有伞——”
    “不要再尿频。”
    李鹜略一思量,扭头看向沈珠曦:“这诗就叫《咏雨》吧,你觉得怎么样?”
    “……”
    沈珠曦死死盯着屋檐下的雨幕。
    啊——雨声真大,听不大清。
    这场迟来的秋雨让各处的鸭子都兴奋起来了,沈珠曦的耳畔好像响起了鸭子嘎嘎的叫声。
    要不,今天夕食就吃烤鸭吧。
    “好!”
    李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拍地叫好,神情激动,犹如听了万古贤音,醍醐灌顶。
    他激动道:“好诗,好诗!既发人深省,又感人肺腑!在写景的同时抒发了强烈的悲痛和惋惜,让人回味无穷,受益匪浅。大哥高才,小弟自叹不如。此情此景,确实令人诗兴大发,不如嫂子和诗一首,便叫《应夫君和咏雨》,如何?等大哥日后出人头地了,此等美谈定会流传千古!”
    ……不不不!
    沈珠曦不想跟着李鹜的诗作一起遗臭千年!
    她面色惨白,连连摇头:“我肚子疼,我先走一步……”
    李鹜拧起眉头,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让你别喝贱人茶你不听,你看,这就闹肚子了吧?”
    “这是虾滑……不是,雨花茶!”沈珠曦真想把他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稀豆腐脑。“不是什么贱茶!”
    “那贱茶是哪个?”
    “没有贱茶!只有贱——建盏!”
    “你们这些人也太讲究了,什么名字搞得这么奇怪,一点儿也不好记。”李鹜嫌弃道。
    沈珠曦这下真气得胃疼了,她从茶桌前起身,想要回床上躺躺。
    李鹜道:“我刚刚的《咏雨》,记得给我写入我的诗集里面——我现在有多少首诗了?”
    “一共四首,大哥。”李鹊马上道,“一首《伤猪蹄》,一首《李鹜品虾滑茶》,一首《咏日》,今日所作是第四首《咏雨》——大哥才高八斗,初尝诗学便能文思泉涌,下笔成篇,李杜之流地下有知,定然也会羞愧交加啊!”
    沈珠曦听不下去了——这不是人能听得下去的话,那个不是人的人,还美滋滋地问道:“李杜是谁?什么时候叫过来坐坐,和我切磋切磋。”
    沈珠曦连茶桌都顾不上收拾,迅速逃离了这个不说人话的鸟窝。
    她的良知不允许她继续呆在那里旁听,她还怕今天晚上做梦,真梦到李杜二人来家里喝茶做客。
    离开静室时,她叫住一名路过的婢女,交代道:
    “今晚吃烤鸭。”
    ……
    金灿灿的烤鸭上桌时,断断续续下了四五日的秋雨终于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久违地放晴,露出了雨后干净的天空。
    雾一般的云层后,穿出一缕夕阳的霞光,暖洋洋的。大葱花活力四射地开在假山边,刺球般的花团青翠欲滴。沈珠曦特意命人将餐桌搬到了窗边,就为了桌上的每个人都能感受这抹不可多得的霞光。
    可一桌四人,三个粗人,只知道大快朵颐,对窗外难得的雨后美景视若不见。
    “好吃,好吃……鸭鸭好吃……”李鹍左手一个肥得流油的烤鸭腿,右手一个碗大的白面馒头,左边一口右边一口,忙得不可开交。
    李鹊舀了一碗冬瓜汤,吹了吹,不慌不忙地缓缓送进喉咙。
    李鹜那厮,比起桌上的美食佳肴,更对他抱着的酒坛感兴趣,酒碗空了又空,他依然不见一丝醉意。
    沈珠曦孤独地品味着如诗如画的雨后秋霞,颇觉无趣。
    她拿起一张春饼,夹了黄瓜丝和葱丝,又放进蘸了烤鸭酱的带皮鸭肉,细致地包好四个小角,随手递给空不出手的李鹍。
    李鹍的大嘴已经张开了,包着烤鸭的春饼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半路却忽然冒出一个李咬金。
    李鹜一口下去,连着她的手指一起包进嘴里。
    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心跳也跟着紊乱,她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感受这鸭嘴巴,猛地缩回了手指。
    “你干什么!”
    “你给他包,为什么不给我包?”李屁人臭着一张脸道。
    “我……”沈珠曦气得结巴,“你和他一样吗?你可以自己包!”
    “他也可以自己包!”
    “他就像个孩子,你怎么跟孩子争东西吃!”
    “老子乐意。”李鹜理直气壮道,“你给他包,不给我包,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
    “他重要,还是我重要?”李鹜逼近,气势汹汹道。
    李鹍浑然不知现在发生的一切和他有关,李鹜虎口夺食后,他几口解决掉了手里的鸭腿,自食其力地拿了一张春饼包了起来。
    旁边的李鹊在憋笑。
    可是没用,冬瓜汤里噗噗作响的气泡已经暴露了他看热闹的喜悦。
    沈珠曦感觉周围的侍人也朝她投来努力忍笑的目光。
    母妃啊,你在天上过得好吗?
    地上的曦儿也必须要坚强。
    “你重要……”沈珠曦发出没有灵魂的声音。
    “很好。”李鹜点头,满意坐回自己的位置,“给我包个大的。”
    ……腻不死你!
    沈珠曦拿着春饼,专挑带着厚厚鸭皮,油光晶亮的鸭肉包进饼里。
    李鹜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塞进鼓鼓囊囊的春饼,含糊不清地道:
    “……香。”
    ……同类相食,晚上一定会做恶梦的!
    当晚,李鹜睡得如同一只死鸭,反倒是沈珠曦,因为晚上吃多了春饼,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看着不远处那张呼呼大睡的平稳睡颜,沈珠曦气不打一处来。
    果然就如唐大夫所言一般,李鹜这厮,定会长命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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