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稍微有些赌瘾且赌瘾没那么大的人,每到饭点走到这如意赌坊跟前,闻见里头飘出来的滋味,便忍不住犹豫:要不去吃顿饭呢,这饭食又香又好,而且还能赌一把运气。
    古行老五体投地:“康娘子这法子着实高明,叫古某意想不到。”
    吴行老自己亦是摇头:“我没想过居然能用这等法子化解。”
    慈姑却笑:“若是这人生来爱赌博,又被坏人刻意勾着染上了赌瘾,趁着还有救,倒不如先请来我这店里。”
    她正色叮嘱古行老:“只一点,这酒楼只能请本已是赌徒的人进来,却不能叫那些一瞧就不赌博的七七八八的人儿进来,那便是误人子弟。”
    古行老满口答应:“那是自然。这也好办,如今各大赌坊都会给上门的赌客发放各家的荷包,唯有赌过钱才能有那荷包,以后我们便只收那荷包。”
    吴行老想了一下:“除此之外只像李麻子一样,一看就是被人做局带了进去的这种人也可招呼进来。”
    古行老点点头:“这好办,只不过如此一来,只怕收益要骤减。”
    慈姑摇摇头:“不会。”
    她做菜时已经事先设计好:这桌菜成本三十两,那么下桌菜成本必然会四十两。每一批次上十个菜,一桌菜的总价或高或低,每二两银子猜一个菜,要将十盘都赌完,便要用二十两银子。便是他们再怎么赌,也绝不会超出这个范围。何况市场售价与菜品的成本价格之间还有一大截差价,怎么都是赚的。
    吴行老感慨:“老夫明白了,这说是酒楼,其实是以赌坊的方式,只不过赌坊里输了便是血本无归,而我们这里输了便能得一盘菜。”
    慈姑笑:“您这可说得不错,有了我这菜总好过在赌坊里一无所得。”
    怀远坊的生意就此做了起来,在赌徒中口口相传。若是赌瘾不那么大的人,如今都愿意去康娘子酒楼去。如今这康娘子盲盒酒楼极其惹人:一来能解解赌赢,二来嘛,美食做得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那便是家里人不会责骂。许多世家子弟家里管束得严格,往赌坊去一次是要打断腿的。可康家你进了也便也进了。
    虽然只面向赌徒,可因着每一单的利润极高,如今整个怀远坊的厨子们一下子日子便好过起来。
    于是到了行老们议事的集会上,古行老和吴行老要将慈姑夸上一夸:
    古行老先站起来:“这次康娘子帮了我们怀远坊大忙,若不是她,我这坊里许多厨子们便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唔?何事?”宋行老如今深居简出,不知道外头的事情。
    吴行老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情,怎的小宋行老也不告诉您?”说着还刻意瞧了宋雅志一眼。
    宋雅志被他当众这么一点,心里格外不自在,一贯温柔儒雅的翩翩公子像也有些挂不住了。他扇子一摇:“姑母,我是听说有些人用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只不过手段低劣,难登大雅之堂,便未与您提起。”
    “莫要污蔑康娘子!”吴行老愤愤然站了出来。
    宋雅志一眼瞧过来,目光冷清凌冽。
    吴行老却无所畏惧,就将慈姑在外头先是用订制席面之计策帮助自己走出困境,又是开设盲猜酒楼帮助怀远坊,如何吸引了诸人,令这个坊间其死或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宋雅志冷笑:“这算什么本事?不就是变相开赌坊么?”
    诸人忽得来了精神,议论起来:
    “是啊,这可是阴损钱啊!”
    “我们食饭行的行老们各个光明磊落,可不能为了钱干那损阴德的事!”
    “谁知道呢,那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上了歧途。”
    气得吴行老胡子乱飞,谁还不知道你们做了中饱私囊任人唯亲的事情,如今倒一个个装起正人君子了。
    他正要起身反驳,就听得慈姑笑道:“小宋行老这说话可不对。我们这酒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须得有别家赌坊的荷包,也就是说这人本身是赌客才能入内。”
    “这却不知道为何?我自己在京中酒席间听到的秘闻,便是这酒楼里有位顾客曾经一天三次都吃这一家酒楼的菜。”宋雅志笑得阴柔,“我不敢平白无故污蔑康娘子的清白,只我自己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放屁!”
    第73章 牛肉冷淘
    “放屁!”古行老按捺不住, 先开骂,“别个一连吃三顿自然是因着那菜肴美味,自己做饭无人吃便污蔑别的厨子?”
    宋雅志非但不生气, 反而冲着诸人鞠一躬:“这话说出来便有眼红诬陷的嫌疑, 可我自打知道了此事后便不得不说。”
    他身着月白衫子,唇红齿白, 举止温文尔雅,瞧在众人眼里当得上一句君子如玉, 此时又谦和行礼, 不少行老们不由得向着他, 纷纷指责古行老:
    “古行老你莫要胡闹, 且听听小宋行老要说什么。”
    “对啊,你捂着他的嘴不让说, 莫不是真被他说中了?”
    “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古行老是个莽撞性子,早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莫胡吣!”
    “且慢。”慈姑笑吟吟拦住古行老, “且让这位小宋行老讲一讲,到底有什么我们都不知晓的大阴谋?”
    宋雅志摇摇扇子:“我从前听人说过, 这波斯产一种名换做罂粟的毒物, 花朵大而薄, 色泽艳丽, 瞧着甚美, 果实却是害人之物, 渐渐传入我大宋西南境内, 这罂粟一旦吸入一点便能成瘾,只不过中医可拿它镇痛,用来给剧痛之人加以麻痹, 好舒缓痛苦。”
    他说到这里,瞧着慈姑,恰如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此物极易成瘾,常被人拿来坑害他人。”
    有个行老缩了缩脑壳:“原来又这等毒物?可康娘子一个小娘子,应当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不值当为些食客害人中毒吧。”
    他虽然嫉妒康娘子,但到底还存着些脑子,知道对方帮着怀远坊和长寿坊无非是为钱为名,总不至于铤而走险做下着阴损事。
    从常识上讲,也不应当是为了别人吃几口饭就损了自家阴德。何况此事收益最大的是怀远坊和长寿坊的厨子们,又不是康娘子本人。
    他这话提醒了诸行老,行老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宋雅志见状不妙,忙咳嗽一声:“饭食中不是用着罂粟果实,而是用它的外壳。罂粟壳毒性虽大,却仍旧能成瘾,经年累月吃这加了料的食物便能叫人上瘾……”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半个字。
    行老们恍然大悟,有人想站出来指责康娘子,可忽得想起上次小宋行老指责康娘子用臭鱼烂肉时也是这般行径,只自己添火加油,却鼓动诸人出面得罪人。是以各个也都不说话。
    宋雅志心里暗恨,自从上次之事后,行老们对自己虽然也算恭敬,可都没有了原先那种言听计从的信任,他又想若是孙川在此,自己又何须做这个出面的人?罢了罢了,这一番将康慈姑拉下马来,再在姑母跟前推举孙川,哪怕是做一个小坊的行老,以后也能在行老协会里头有自己的鹰犬。
    只不过此时却还须他自己出面,宋雅志当先一咬牙,道:“姑母,这食饭行里每一家的食物好坏都关系着我们食饭行的颜面和声誉,还请姑母明察。”
    宋行老眼睛中精光闪现,她虽然头发花白,却不是个蠢货,当下问慈姑:“康娘子,宋雅志虽然是我侄儿,我却不会偏斜她,你有什么好说?”
    慈姑淡淡一笑,语气似是恍然大悟:“哦,却原来宋雅志口口声声说不污蔑我清白,绕了一圈还是在污我清白?”
    她神色淡然,说话间柳叶眉微挑,言语间挑衅十足,将个宋雅志的伪君子做派揭发得淋漓尽致,偏偏似小儿女无辜,惹得有些行老们忍俊不禁。
    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听慈姑这一揭发,立刻就回想起适才宋雅志的前后举止: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下手却毫不客气。于是诸多行老们当下就对宋雅志的印象便没那么好了。
    宋行老也不生气,神色凝重:“这往饭食里放见不得人的邪物是下作手段,此事重大,我们定要彻查。”
    宋雅志神色中闪过一丝得意,跟着道:“康娘子莫要攀扯我。是真是假,就看康娘子敢不敢证明自己?”
    慈姑道:“你要我如何证明自己没加罂粟壳?”
    “你我一起摆摊,来的食客皆是路人,就看谁的回头客多,你敢吗?”
    诸人都宾气瞧着慈姑。小宋行老今日虽然形象受了些损耗,可他一手厨艺没得说,师承宋行老,在座的行老们都是见识过的。这可不是一个寻常乡下出身厨娘比试得的。
    谁知康娘子郑重道:“敢。”
    正好宋行老相熟的一户人家修建一座园林,雇佣了大约一百多个工匠,这些人都不是汴京城里市民,因而不出府邸。
    宋行老便说动了这家员外,在园林里搭了两个布棚,给工匠们各人分了签子,凭借竹签吃饭,分中午和晚上两餐,且看看工匠们吃完中饭还有多少人愿意来两人这里吃午餐,最后数竹签数评定。宋行老限定了两人必须做面食,具体的做法却不限制。
    因着这园林尚在修建,因而许多行老便早早来了此地瞧热闹。此时一个个坐在树荫下少不得要议论两句:
    “怪不得做饭引来这么多食客,原来是因为罂粟壳!”
    “就是,瞧她开了许多家店,开什么什么火爆,还当她天赋秉异,原来这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怪不得我的店一直不温不火,并不是我不如他,而是我作风正派不下罂粟壳。唉,好人难出头啊!”似乎自己失败全是因着自己道德太高尚。
    宋行老瞧着这么多人听着这许多话语,已经担心起来,古行老更是心里着急:这可如何是好?康娘子被这么多行老指责,你一言我一语,若今日输了,只怕就此会被除名。
    花园里一排大柳树正好遮挡阳光,布棚便摆在这里,分为两个,各搭得严严实实叫人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其中一个布棚里孙川正着急得团团转:“表弟,若是她所做饭食当真好吃可如何是好?!”
    “怎么可能?”宋雅志轻蔑一笑,“我从小跟着姑姑和爹学习厨艺,三岁便开始分辨香料,我怎么可能输?”
    孙川心里稍安,再想起旁的事心里不由得恨恨:“我本来想潜入她的厨房放置罂粟壳,而后当众栽赃嫁祸,好叫她身败名裂。谁知她居然把个灶间把守得水泄不通。当真可恨!”
    “嘘——”宋雅志厉声禁止他,瞪了孙川一眼,“隔墙有耳!”
    孙川讪讪,直走到锅边去看火:“这汤底好香!”
    当然香了,宋雅志为了赢得这一场比赛下了血本,那汤底极尽奢华,用了干贝、鱼唇、裙边、海参、鲍鱼等物熬炖了一整夜,那汤底中饱含厨子们惯常掉鲜之物,用勺一舀浓稠得化也化不开的金黄,
    只不过为着赢得更体面,这汤底便也秘而不宣,在早晨端出来之前将干贝、鱼唇等物尽数过滤掉,如今只有金黄的浓稠汤汁,即便如此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浇头虽然不好用海参鲍鱼,却能用大块的肉丁,早有小厮切好肉丁,宋雅志从盘里倒进锅中翻炒,他自打当了继承人之后就不怎么下厨,此时做饭手法虽然生疏,心里却还记得步骤,是以也不为难,只如同不要钱一般放入大量肉丁炒完了浇头。
    宋雅志早算得分明:这些工匠都是干体力活的劳力,平日里多吃些面食,甚少买得起大鱼大肉,因而做浇头时尽量做得大油大肉,这样才能胜券在握。他做好了浇头,又开始煮面,闻着蓊郁的香气,瞥了一眼一墙之隔得意洋洋:“且看她能有什么本事!”
    慈姑正在忙碌。地里新出的荞麦面粉与白面分一起混合揉成个烫面团,趁着饧面的时候去整治汤底。
    昨夜里煮了一夜的牛骨汤,这牛肉难得,还是慈姑到了汴京后第一次用牛肉,她昨儿拜托了猪羊行出了高价才得了这半扇牛肉。
    大块的牛肉整块和牛骨一切入锅彻夜炖煮,等到清晨时撇去浮末,再加了葱末和胡萝卜条、料酒小火慢炖,炖一个时辰后,将牛肉捞出,汤也被送入竹篮吊在井水中湃凉。
    这才将牛肉汤和牛肉块打包好带过来。
    此时牛肉块被切成薄薄一片,再将切片去核的梨子、林檎一起放入石臼中捣出汁液,而后在晾凉的牛肉汤中加入梨汁、林檎汁,再加些白醋,放些白糖备用。
    最后将荞麦面团擀开切条,下锅翻煮,而后捞在竹簸箕里控水。
    烈阳高照,鸣蝉阵阵,空气燥热得似乎凝重不动,连天边的云都走也不走,工人们下工来一个个汗流浃背,腹中饥肠辘辘,便瞧见两个摊子,他们事先得到东家告知:说今日有两位厨子比试,有人踮起脚想瞧瞧,可是那棚子皆落着布,也瞧不见里头的厨子。两个摊子前倒各有一个婢女。
    为着避免有人是看脸区分,两个厨子都在棚子里做饭,外头由宋行老两位贴身丫鬟来端面。此外每一餐都是只能选取一家,也就是说中午吃了慈姑做的饭便不能再吃宋雅志做的饭,可等晚上却可以再吃。这是为的避免两人票数相同。
    总之这些规则制定得叫两人只能公平比试。
    张三和李四就在摊子前犹豫。
    第一个摊子上金黄色浓稠的汤汁里卧着雪白的面条,香味四溢。
    他们俩从来没有闻过那般浓郁的味道,不由得站住脚步,再看旁边放着的浇头:嗬!不得了!满满一盆浓香的黄焖羊肉丁散发着蓊郁的香气,叫人按捺不住。
    李四瞧着那羊肉丁便咽了咽口水:“要那个。”婢女便给他舀上满满当当一大勺羊肉丁浇头,这却是适才宋雅志叮嘱她的:务必要将浇头多加些。
    再看第二个摊子上摆着一个竹箩筐,箩筐里盛着清清爽爽的荞麦面,旁边各种配菜五彩缤纷,张三便来了兴致:“来一碗这个。”
    婢女用筷子挑一把荞麦面条巧巧团进碗里,一个大水壶里倒出琥珀色的汤汁,而后夹六七片薄如蝉翼的牛肉片,再将金黄的蛋皮丝、抹着茱萸酱的腌泡菜、脆生生的黄瓜丝、一把子梨子丝,一切放进碗里,又递给他一碟子凉菜。
    这凉菜是切得薄薄的牛肉片,里面拌着芫荽梗,浇着醋和酱油、芝麻油,还浇着一层红艳艳的茱萸辣汁。
    张三满意得端着自己的菜回到桌凳前,再看旁边李四满碗小山高的羊肉丁,忽得有心后悔:“自己莫不是选错了?”
    李四也是这么想,得意洋洋挑了一筷子面条,笑道:“张家兄弟,你莫懊恼,回头我的与你分着吃便是。”
    张三咬咬牙,算了认栽吧,他打量着自己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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