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家中居然有此物?逆子!”宋宏指着宋雅志破口大骂,“这是何物?”
    宋雅志扭头看着慈姑,狠狠道:“哼!这事招摇出去,别人只会以为厨子行里都用罂粟壳,上次别人对你的怀疑也会坐实,你别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却很快被押着他的疾风用口巾塞了嘴巴。
    “你说得有些道理。”慈姑笑道:“所以我适才已经唤人请来诸位行老们洗刷我的冤屈,你瞧不就来了么?”
    他头一偏,却见是姑母带着诸行老在侧。
    这是宋雅志最不想见到的场面,可他嘴巴被堵住,脖子上青筋毕露,呜呜咽咽挣扎着。
    旁边孙川看见宋行老,忙求饶:“我什么都说!是宋雅志,他要店里生意红火,因而在您的店里下了罂粟壳,我们还污蔑康娘子用罂粟壳,其实是我们自己在用,不信您大可去搜检宋雅志料理的那些店铺,各个都有不少罂粟壳。”
    宋行老摇摇头:“你还有什么好说?”她看向宋雅志的眼中失望一片。
    宋雅志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做人,小心侍奉姑母,在诸人面前伪装自己,为的就是行老之位出人头地。可是谁能想到居然在顷刻之间大厦颠覆,他此生再也无望行老之位。
    他立刻就像被凉水浇透了心,整个人都浑身冰凉,被无尽的失望笼罩,一瞬间眼睛里充满阴霾。
    偏偏宋宏正对官差拱手:“老爷,这与我无关,全是这逆子!”
    又冲宋行老赔笑:“我将三郎送去您那里,这二郎秉性龌龊,今儿我就将他逐出宋家家门。您莫要因此嫌弃了三郎。”
    宋雅志一听眼中赤红一片,等被押进官府,立刻反咬此事有他爹参与,不多时宋宏便也被虎狼一般的衙差押进了开封府。宋家这一门父子,就此尽数伏法。
    却不说那两人下场,见他们被衙差押走,慈姑转身笑道:“今儿多谢大家帮忙!我出钱请大家改善伙食。”
    在场的兵卒们尽数欢呼了起来,尽数回到堤岸热火朝天干活,单等着中午这一餐。
    慈姑便去猪羊行里挑选猪腔骨中最中间的片状肋排,这是最好的部位:肉骨匀称,肉质细嫩。平日里是卖与贵人的。
    用蜂蜜香料调匀的酱料仔细腌制许久,锅里加油炸排骨成金黄色,而后再起一锅,倒入炸过花椒的油,放白糖,小火慢熬、
    再将炸好的排骨投入锅中,直到锅里每一个排骨都挂上糖浆,而后倒入调好的糖醋汁,等浓稠的汤汁裹满排骨后,再将排骨搅拌均匀,最后加几块梅子干慢炖起来。
    乌橹尝了一口油亮红润的排骨,蜜糖色的酱汁,瞧着就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咬一口,酱汁微酸,还有甜甜的滋味,最霸道的是梅子的甘酸,一下子刺激得人哗哗流口水,
    肉质虽然紧实,可用牙齿撕扯立刻脱骨,焦脆的肉壳里头锁了嫩软的肉汁,肉质丰腴,入口酸甜四溢。更甭提偶尔还有贴着骨头的筋腱,吃起来可口耐嚼。
    主食是米粑。将上好的圆糯米和大米泡水,而后晾干水分与醪糟混合后注入石磨磨眼。
    慈姑一点点加水推磨研磨,忽得想起上次濮九鸾在大理寺帮自己推磨的情形,她悄咪咪笑了起来,想着等做好后便要托疾风给濮九鸾送上些米粑。
    石磨里头的糯米已经变成了白色的米浆。这米浆便被放在清凉处发酵,等发酵完全之后再加入糯米粉和面,而后分成小团子裹上香芋馅儿在锅里小火慢煎。
    利南拿一直在手里,咬一口米香浓郁,里头的香芋馅儿又甜又滑,后味香醇,奶香四溢,“唔——”利南满意地吸口气,几乎将舌头都要黏起来。
    凉菜狍子肉对福王来说并没有什么稀奇,可这康娘子做得巧妙。
    她居然用了红葱、炸薄荷、生薄荷做了酱汁,红褐色的酱汁似乎有些白醋又有些鱼露,闻起来有些偏酸,尝起来后味还有些甜,里头晃荡着红葱、两色薄荷、还有香菜梗,还漂浮着被油炸过黑黑的小茱萸籽和花椒颗粒,闻着就觉得无数种香气扑面而来。
    福王夹起一块狍子肉放进嘴里。这狍子肉应当是被卤过而后再撕成长条拌入料汁中,越嚼越香,裹上凉拌汁后甜辣带酸,再嚼下去到了后头还有一丝微微的麻辣香气。
    他忍不住问:“为何不是纯麻辣?”
    慈姑笑道:“ 这道菜本就是要用酸辣方能凸显狍子肉的香味,若是麻辣也可,不过那便是爆炒的做法。”
    原来如此,福王点点头。再尝一下里头的配菜,炸薄荷,这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吃法,薄荷叶过了面油炸成金黄色,吃起来脆生生一片。薄荷本身的味道清爽解腻。吃着吃着福王忽然悟了为何这里头要放两种配菜,炸薄荷是里头的一道配菜,生薄荷却是里头一味佐料,两者的作用各有不同。整道菜酸酸辣辣,格外开胃。
    这些菜虽然精致却不能管饱,压轴菜就是一道炖菜杂烩。
    猪肉被切成细条,而后拿起两把菜刀左右开弓,剁得细碎剁成肉馅儿,而后加入花椒粉和盐香油,搅拌一番,用虎口团成丸子,再将丸子油炸红烧。
    猪油渣,大块肥猪肉切成块,而后小火熬煮,直到白色的固体肥猪肉慢慢融化变成清澈的油脂,瘦肉则被炼化缩小焦化,成为一团小小的肉结,而后捞出。
    猪蹄洗净,放入卤汤慢炖一整天,直煮到皮开肉绽再捞出。
    最后洗涮一个大蒸盆,最下面一层垫上白菘片,再上头是土豆粉条,海带结,香菇、虾米、红烧丸子、大块的猪肉油渣、猪蹄,舀两勺适才炼化好的猪油放进去,上锅热气腾腾蒸煮了起来。
    这样即使每一种素菜都能混杂着肉香,其实并不怎么昂贵,也不精致。
    可是香啊。
    大锅盖一揭,整个堤岸上的兵卒们都沸腾了起来,吃起来更不得了。这许多鲜美在蒸盆里混杂一团,水汽熏蒸,混合了许多滋味。
    要是放在往常,白菘?海米?猪肉?
    福王是碰都不会碰,可今日里尝了一口:软糯的猪蹄、肥美的猪油渣、鲜美的海带结、软滑的土豆粉、还有外焦里嫩的红烧丸子。里头的肥肉经过这么久的炖煮肥油去了不少,也不甚油腻,混着海带的鲜与虾米的咸,他忍不住吃了一碗又一碗。
    下午便有人在樊楼请福王吃酒。福王是这大宋头一个富贵闲人,自然欣然赴宴。
    只不过吃了两口,就用筷子挑起盘里的蒸肥羊,忍不住道:“有猪肉么?”
    店家笑道:“有烧猪肉,不过想着贵人们不爱吃,便没有预备,既然您要吃小的便端上来。”
    做东的主家何驸马奇怪:“你不是素来不喜欢吃猪肉么?”何驸马今日做东,记得福王口味,是以并没有点猪肉。
    福王不屑得哼了一声:“本王岂是那等挑三拣四目光狭隘故步自封之人?”惹得满桌人大笑:“吆,去了堤岸上两天,如今倒会四个字四个字蹦了?”
    福王懒怠抬抬眉:“小爷我不与你们这帮纨绔子弟计较!”
    旋即烧猪肉上桌,他拿筷子一挑,这猪肉是加了黄酱慢炖而成的。说来这等一等一的好酒楼可以消除猪肉本身的膻味,可与康娘子所做始终差了一点。
    福王忽得想起康娘子所做饭菜:晶莹薄脆的炸薄荷叶、酸甜可口的糖醋排骨。
    想着想着他将盘子往旁边一推:“你们吃着,我先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身后一群纨绔啧啧称奇:“今儿可改性子了。”
    “如今倒要励精图治。”
    福王不理会他们,自己到了草棚,这会子过了夕食的饭点,福王别别扭扭往草棚里一杵:“本王饿了,可有什么吃的?”
    慈姑正忙着教导徒弟,只不过福王好歹管着工地之事,便也不能置之不理。
    她见旁边小锅里还剩些夕食用的米饭,便舀了一勺进来,又从旁边的食盒里挖两勺昨日炼化好的雪白的猪油,又倒一小勺酱油,一勺白糖递过去。
    “白饭?端走!本王从不吃这!”福王见她敷衍,又唧唧歪歪起来。
    仆从在旁边打圆场:“王爷,昨儿你也说不喜欢吃甜的。”
    “居然连个仆人都骑到本王头上了。”福王哼哼唧唧,最后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口。
    旋即他眼睛瞪圆。
    光洁白润的猪油油脂在热乎乎的白米饭里慢慢融化,一片凝脂。
    吃进口后简单的白米饭,颗粒分明,煮得糯软,正是最好的底色。旋即猪油油脂的丰腴与白糖碰撞出奇异的火花,细腻满口,丰腴的油脂香气充斥口腔。
    内里有一丁点酱油提味,不至于太腻,却又点到为止,不与白糖争夺主位。
    其中金黄色的猪油渣最得福王欢心。焦黄色的外皮脆脆,蜷缩成一团褶皱,咔嚓咬开,满嘴油脂,独有的丰腴口感充斥舌尖。
    竟然如此之香,福王将那一碗白米饭吃得精光。
    过一会他满足得往后一仰:“好撑,本王要消食。”
    第79章 灌汤黄鱼
    傍晚慈姑回家, 却见宋行老正坐在马家门庭里等她。
    马老夫人也在旁边,只不过丝毫没有往日里的大大咧咧,反而一脸为难, 时不时探头瞥一眼, 瞥见了慈姑后脸上阴霾烟消云散,如释重负喊道:“咦, 康娘子回来了!”
    宋行老也起身,先谢过马老夫人收留, 又对慈姑解释:“今儿来寻你, 对门这位老夫人说你不在, 好心留我喝了杯茶。”
    慈姑瞥见那茶几上一杯清茶, 忍不住笑,能叫马老夫人避之不尽的, 只怕也有宋行老了。
    宋行老也不多言,只问:“我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慈姑一愣。正在指挥侍女收拾椅子的马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
    宋行老便道:“我先前教导自己侄儿, 只不过他着实不成器,如今想收一个关门弟子, 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传授。思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气呵成。
    不愧是宋行老, 慈姑不过犹豫几瞬便定下了决心:“谢过宋行老赏识, 只不过我幼年已经拜了师, 不能再拜。”福上一福。
    马老夫人急得打转, 只不过她有些畏惧宋行老, 只冲慈姑一个劲儿使眼色。
    “原来如此。”宋行老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之色, 但也很快转瞬即逝,“也罢,这便是没有缘法, 强求不得。只不过我这一身技艺,失传了着实可惜。”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慢着,您瞧通草如何”慈姑将身边的通草推过去,这丫头跟着我,是我诸多弟子里最有天赋一个,我想推荐给您。“
    仔细打量通草,通草却不看她,只满脸通红眼眶闪着泪光瞧慈姑:“师父,您不要我了?”
    慈姑摇摇头:“不是,只是你更有天赋,又着实热爱厨艺,跟着宋行老能更上层楼。”
    宋行老这却才点了头:“明日便来拜师。”她本来狐疑,可适才通草那一出倒叫她觉得这丫头是个有情有义的,这样的人做徒弟正好。
    福王如今三番五次倒每天凑来草棚与些民工们挤在一起吃饭,美其名曰“监工”。他的侍从一向老老实实,何况他又是掌管治水之人,慈姑便也不便说什么。
    每日里福王都倚靠在草棚一角凑热闹,他着实是喜欢这热气腾腾:
    慈姑有时煮汤,有时剁馅儿,有时候训徒弟“光是熘便有软熘、滑熘、焦熘三种,这时火候过了你下了锅去,莫非要焦熘不成?”徒弟们被训得眼泪汪汪,事后也不恼,反而嘻嘻笑,摘了堤岸边的金雀花去给师父看。整个草棚里都是热热闹闹一片。
    说也奇怪,原本的堤岸上工人干活没精打采,也算是埋头猛干,自然说不上是懒懒散散,但效率倒也一般。可自打慈姑这草棚,如今工地里也跟着气氛活络,效率却提升了不少。
    棚里说说笑笑声,临近饭点便飘出好闻的食物香气。在工地里忙碌的工人还要讨论两句今儿又有什么好吃的,平日里那些工人们休息时,都往草棚附近凑:或帮厨子们担水,或教小厨子,或与小厨子相扑角力,惹得厨师们官兵们纷纷加油呐喊。赢了的得康娘子新做的点心,输了的也不恼,还能讨一杯甘蔗水喝。
    整个营地里,大家都是热火朝天,干劲十足。
    福王是个舌头刁滑的,时不时就带些珍稀食材往这草棚里来请慈姑来做,慈姑也不推辞,横竖他还要带些鸡鸭羊牛给工地里诸人加餐,不算吃亏。
    外头有人将这话宣扬出去,说是福王如今洗心革面。
    官家将信将疑,派了个小黄门出去打探,才知道如今福王每每在工地与工人们同吃同喝,打成一片,还自掏腰包购买了不少羊肉鸡鸭与工人们加餐。
    “甚好,朕这兄弟,可算是开窍了,还知道体恤下属。”官家颇为欣慰,“来人呐,这宁波新进贡的大黄鱼赏赐福王两条。”
    回头小黄门就来报:“福王殿下拎着黄鱼就往工地上去了。”
    价值几百两银子的贡品黄鱼,官家吸了一口凉气:这可太……体恤了。
    福王今儿带了鹿筋和黄鱼就往草棚里来。
    慈姑将鹿筋洗净,又与海参、干贝、香菇一起放入瓦罐加鸡汤炖煮,做一道瓦罐焖鹿筋。
    这道菜光是揭开该后浓郁的香气就招人,浓稠的金黄色汤汁里躺着各色鲜味。
    鹿筋被炖得稀烂,吃起来,富有嚼劲,本来无味的鹿筋被煨得入味,吸满了辅料的香气,咸香十足,入口筋道,还裹挟着干贝和海参带来独有的海产风味
    福王吃一口,赞:“鲜,格外的鲜!更甭提口感胶质十足,柔滑软烂,将嘴巴都要被糊上。”
    这等稀罕尺寸的黄鱼却甚少见到,福王得意洋洋吹嘘:“瞧吧,小爷我本事还是大,这可是进贡给官家的,我跟官家讨要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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