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淑站的远,过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就在后边安慰他,“那师傅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瞧他在树枝上系绳,就想看看他写了什么,往前凑了凑。
    他察觉到她凑近的意图,忙拿手捂了牌子,“这是我和月老仙人的秘密,你也不能看。”
    瞧他紧张兮兮的模样,允淑摇摇头,“不看就不看么,我才不好奇。走吧,咱们去吃酒听曲儿。”
    她背着手转身走,冯玄畅看一眼手上捂着的姻缘牌子,墨汁未干染在他手心,印出些小字的轮廓。
    他攥攥手,提步跟上去,同她并肩而行。
    青石板路映着人影,小雨无声又淅淅沥沥下起来,他扯着她到路边屋檐下避雨,望着挂在天上的太阳叹声,“雨伞在马车里忘记带着了。”
    允淑答应着,“这雨下不长久,是太阳雨,一阵儿一阵儿的。咱们在这避一避,不下了再往青绮门走。”
    三两对卿卿撑油伞恩爱走过,冯玄畅垂了眼,手在袖中捏了一阵子,眉头一皱,横心似的拿出羊脂白玉的镯子给她,“上次说你戴的镯子不合称,给你打了新的,你喜荷花,我特地叫玉匠做了荷花在镯子上,你戴上看看,可还中意?”
    什么时候大监说过这话,她不甚记得了,羊脂白玉这种稀有的西域玉石,就是节度使府上,也只有一柄玉如意,后来抄家充公了。
    太珍贵的东西,她不敢收,便推辞道:“奴不能收大监的东西,何况羊脂白玉这样稀罕的物件,大监还是收回了吧。”
    他干脆拉起她的手,把原来那镯子撸下来,给她亲自戴上。
    下命令一般严肃认真,“你不许摘下来,只要还在我身边当值伺候,有一天戴一天的。”
    她想,不想戴还不行了?哪门子的道理!我一个小小的女官,月银只有六十两,买沙砾大小的一块碎玉都买不起,成天戴这么金贵的首饰,是要去和后宫娘娘们比谁更富贵?
    她分辩也只敢在心里分辩,面上是什么也不敢说的,只得呲牙同他笑,“大监大人说的是,这个镯子如此金贵,我定然视之如命,人在一天,镯子就在一天。”心里却恹恹的想,短袖的衣裳往后是不能穿了,得藏着这手腕子上的祖宗。
    允淑这番表现,他很满意。
    六月份的天七月份的雨,像娃娃的脸一样说变就变,盏茶功夫,雨住风起,霎时间凉快不少。
    沿着南门坊子街直走,远远就能看见青绮门酒楼处揽客的胡姬们,她们个个身姿妙曼婀娜,轻纱覆面。
    两人才到了酒楼前,立时就有胡姬迎上来,拉他们往楼上请,“公子,姑娘,咱们酒楼的菜色吃食是长安城一绝,今日还有西域美酒赠饮。”
    被簇拥着上了二楼雅间,小二招呼着他们点菜,又上了胡姬的名单来,问冯玄畅,“这位公子哥儿,您点歌舞还是点个弹曲儿?”
    冯玄畅点菜,没搭理小二哥。
    小二哥一哂,转头递给允淑,道:“大姐,您点一个?”
    允淑把胡姬名单接过来,饶有兴致的问小二哥,“你们酒楼那个会跳扭脖子舞的那个,”她手打个花放下巴处动动自己的颈子,笑,“就这样的,她还会唱波月呢,就是脚下踩着月牙湖的水波,月儿坠在无边无际的荒漠那首。”
    小二哥立时会意,“她叫莫莫。大姐点歌舞,莫莫是五两银。”
    允淑拿着钱袋子,十分大方的给了小二哥十两钱,如今她月银有六十两,已然是个富人了,五两银子小数目,再出五两她也出的起。
    冯玄畅点了菜,把菜单给小二哥,问允淑,吃不吃水煮毛豆?
    允淑回问,“水煮毛豆是?”
    小二哥抢着回,“大姐没吃过水煮毛豆?这水煮毛豆每到七巧节可是卖的热火朝天,卿卿们晚上到河边放花灯呢,玩的时间长,带着水煮毛豆打饿,咱们酒楼还可以给客官打包带走。”
    他看看允淑和冯玄畅,问,“公子哥儿和大姐是卿卿么?”
    允淑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断然不是。”
    小二哥笑,“那便是兄妹了,趁着今儿过节在家偷溜出来的?大姐可得替公子哥儿好好物色个姑娘,往后小姑和嫂子才能平安相处哩。”
    冯玄畅瞪他一眼,“你不去上菜传歌舞么?”
    小二哥一拍脑袋,“嗐,同大姐说话正事儿都忘了,得嘞客官,您等着,马上。”
    小二哥抱着菜单子溜溜的下楼。允淑捏下巴若有所思看着冯玄畅,方才小二哥的话倒是点醒了她,她琢磨着,大监大人一定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不然怎么也会拜月老仙人呢?
    大监大人喜欢的人总不会真的是皇后娘娘吧?
    大监真可怜。
    莫莫抱着胡琴来的时候,允淑正在给冯玄畅卖力的表演影子戏,她心里可怜大监,就想逗他开心,手里的影子从鸽子变了好些花样,最后定格在狼头的手势上。
    冯玄畅给她逗笑两回,莫莫的出现,让那笑在他脸上僵了一僵,很快隐在绷紧的面皮子下。
    允淑也忙收回手,敛了喜色借故喝茶,看着窗外。
    胡琴的曲子同中原的弦乐不一样,悠扬又空旷,听起来还带着些悲凉。
    调子断断续续的,叫人心平和下来。
    桌子上摆着葡萄美酒和各式样的菜色,允淑给冯玄畅斟酒,唤一声“大监大人?”
    “嗯?”
    他调子带着些沙哑,叫人听了心里痒痒的。
    第23章 没有酒香算不得酒
    她拿酒杯递给他,“你尝尝,果香四溢。”
    他接过去,轻啜一口,咋舌,“没有酒香,算不得酒。”
    她不依,“怎么不是?人家酒楼都说了的,葡萄美酒。”
    他无奈,姑娘的口味清淡,同她争辩葡萄酒是不是酒这样幼稚的事情,有点浪费时间,她说是就是吧,哄着她开心了他也开心。
    夹块红烧肉给她,他转了话头,“我还约了李葺,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她诶一声,眼睛却是瞅着雅间的门楣处,可不就是李侍郎员外么,正倚门痴痴望着唱曲儿的莫莫,醉了一样。
    冯玄畅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唤李葺,“人都来了,只看美人儿不是太好吧?”
    李葺乜眼过来,敛了痴相,一甩袖子来了段戏腔,“哎呀,这不是那风流倜傥地冯家儿郎嘛,公子生的如此俊秀,让李某人心神荡漾呐!”
    冯玄畅捡起桌子上的包子砸了过去……
    允淑偷偷地笑。
    李葺头一歪,躲过了砸来的包子,迈着台步过来,凑在允淑旁边端详,又是一段戏腔,“小娘子如花似玉,好比那天仙下凡,可有好好报答恩人哪?”
    允淑笑的打颤,“李侍郎风流蕴藉,京戏唱的炉火纯青,好听的紧,好听的紧。”
    她想,李侍郎同初见那天不太一样,对大监大人的态度也很随意,并不像宫里诸人那么拘谨。
    李葺搬了椅子坐下来,望着满桌佳肴感叹,“我忙着春种秋收,你在这里铺张浪费,没天理。”
    冯玄畅不接他没正经的话茬,开门见山,“李家姐儿你可查出线索没有?”
    允淑听罢,亦是紧张的搓手看着李葺。
    李葺咬一口猪耳丝,摆摆手,“线索没有,查了几天,只在驿馆的小厮口中得知,李允善在官驿住过,说是落在教坊手里头一阵子,人被折磨的太狠了些,就再也探听不到旁的了。”
    允淑听完长长叹气,眼里蓄了层雾气,“二姐姐怎么这么命苦,若再找不着,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这就活着没意思了?也不至于找不着人就轻生,好赖人是指定活着,你说的那个手臂上有胎记的人,我倒是打听到些事儿来。”
    允淑擦一把眼泪,瞬间又有了些希望。
    她问李葺,“是谁?”
    李葺卖了个关子,“你们猜。”他提点道,“这个人跟冯兄你颇有渊源。”
    冯玄畅理智的回他,“猜不出来。”
    允淑急的直跺脚,“李大人,这是什么轻松的事儿,还要我同你猜字谜吗?”
    李葺觉得这两个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实在无趣,指指冯玄畅,“所以我啊,实在太讨厌你了,你只比常思那人好一点点而已。哼,这世上谁跟你有深仇大恨?除了高金刚那个阴阳人,就是现在的州牧,齐相国六姨娘所出庶子齐晟。”
    冯玄畅蹙眉,“倒是巧了,言青和正查着相国府的案子。”
    允淑听的糊里糊涂,“齐晟不是那个有名的酒色之徒?齐相国家里最不成器的那个浪荡公子?”
    李葺喝口酒,“可不是?除了他还能有谁?仗着家大业大无恶不作,斗鸡走狗没他最在行的,买官卖官这事,你以为高金刚随便找个想做官的就能卖出去了?那得家里有底子能兜了住,还得家里有银子肯往外掏才行。”
    冯玄畅点点头,“若是底下的小官,也到没什么,齐相国一个人就能给安置上,州牧是二品大员,那得有官家亲自批红,高金刚扶持官家即位,在官家跟前能说得上话,收了齐相国的银子,促成了这桩事,凡事讲个契机,冯家点儿背,剿匪被小人断了粮草,我想定然是齐晟从中作梗,只是我一直找不到证据,虽说高金刚入狱,官家恢复了我的身份,可罪责都让高金刚担了,到底对齐晟没任何威胁。”
    李葺点头,“只怕现在,最想让高金刚死的不是你,是齐晟和齐相国,他们最怕这件事暴露。”
    允淑扯着李葺的袖子,紧了眉,“李侍郎大人,这同我二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李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关系大发了,你那二姐姐就是天生的红颜祸水!”
    她攥了小拳头,“不许你这样说我二姐姐!”
    李葺别脸,“我问你,你记不记得在冯兄去提亲之前,齐相国也替庶子去你家府上提过亲?”
    允淑愣怔,仔细想想,道:“这事儿我听二姐姐提过一回,倒没细说。”她思量着,“难不成那次,真的是齐相国替庶子去求亲的?”
    李葺哼声,“你父亲当时可硬气了,说什么人家毫无建树,李家的女儿绝不嫁个纨绔,说瞧上的是冯州牧家的公子qingwen。”他愤愤,“好个瞧上的是冯州牧的公子,一句话害了我冯兄全家一百多口人命啊。”
    他顿了顿,盯着允淑,“要不是你长得好看,又这么小,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也好为我冯兄出气。”他做势要去锤允淑的头。
    允淑抱着头闭了眼,“我不知道,这事儿我全然不知道。”
    冯玄畅拉住李葺,“算了,她还小。这些事你从哪里打听出来的?”
    “这简单,皇庄里有个农户,家里有个远房亲戚,是他太姑奶奶叔侄女的儿媳妇的娘家弟弟,正巧在节度使府上做个长随小厮,节度使府被抄后,就去了一家棋局以洗棋子为生,我去把人找着了,请人喝了趟茶。”
    冯玄畅想,这曲曲绕绕的关系,也就只有李葺能梳理清楚。
    “长随小厮?”允淑睁了眼,“是阿笙,他还活着呢?”
    “丫头,这都是你们李家害的,你以后给我冯兄当牛做马也赎不了罪。”李葺叹气,“好好的男儿郎啊,根儿都没了。说正经的,往后他没子嗣你要负全责,最好能给他生一个。”
    允淑耳朵一红,嘀咕着“那不是要给大监大人带绿帽子才行?”
    她琢磨着,李葺同冯玄畅关系一定没明面上那么好,不然怎么总想坑大监大人呢。
    她觉得哪里不太对,一想,不是说的这事儿,在问她二姐姐的下落呢。
    说起冯家的冤枉都是李家的错,欠着人命案子,她就没了底气,小声试探道:“那,黑衣人倒是谁?李大人您还没说清楚。”
    “是齐晟。长乐坊的六/博/彩里摇骰子的时候,我瞧见他撸起袖子的,正如你说的,从这到这,天生的一块红色胎记。”李葺说完,点点头,“我确然没有看走眼,敢拿冯兄的子嗣担保。”
    冯玄畅瞪他。
    允淑垂头丧气的,“他又没有子嗣叫你做来担保。那怎么办?你查不到二姐姐的下落来,我还是找不到她。”
    冯玄畅叫他们气的不轻,说话就说话,总拿他子嗣来说叫什么事儿?郁闷的自己喝酒,完全把自己当个旁听,半句话都没再说。
    李葺说,“这事儿你不能急,高金刚的案子还吊着呢,若是他们想堵住高金刚的嘴,总得有谋划。这两日我累了,话本子都没时间写,为了你们跑断了腿操碎了心,我得同莫莫吃两日的酒,再回庄子里好好理理话本子,等有动静再说往后的事儿。”
    他自顾提了酒壶去请莫莫,两人勾肩搭背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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