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回到小屋的西侧平房里,缓缓关上门,今夜便了了。
    房间里除了一盏残烛,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霍长君背靠着房门,有些脱力地把自己的身体往床上一甩,然后看着蜿蜒的帷帐,眼眸失神。
    一如所有人都猜到的那样,木娘便是霍长君,禾郎便是林晨绍,小孩是许淮川。
    霍长君神色迷茫,他们是怎么在埋骨之战三年后组成的一家子,她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她也不是很想回忆那场战争,只是依稀记得那是新年的第一天,雪很大,身上很疼,疼得都麻木了,一片片的雪花落在她身上,盖住了她的眼睛,她最后还是没能去看父亲一眼,就彻底晕过去了。
    她都以为那已经是自己最后的生命了,没想到还能有醒来的时刻。
    再醒来已是半个月后了,她躺在翠娘的医馆里,断臂已经包扎好了,腹部插着的那把刀也取出来了,翠娘说:“顺手把你腹中的恶珠也取了,日后虽不能再有身孕,但命是保住了,好好休养再活个几十年不是问题。”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霍长君想开口,却一时间哑言,可翠娘确实个不在意的,道:“你不想说便不说吧,不过总得有个称呼,我们这儿叫禾木镇,你就叫木娘吧。”
    后来她便在翠娘的医馆里休养,还顺手帮她干些活儿度日,只是每日看着那些病人来来往往,她心里有些承受不住,无可避免地就会想起伤兵营里的那群弟兄们,他们最后都死在了战场上。
    翠娘似乎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知道引她想起旧事伤心了,便给她介绍了个活儿。
    所以,她后来便在李记小酒馆干活了。
    找到许淮川是个意外,她也没想到淳安长公主寻了这么久的人竟是在一个无主小镇里做流浪儿。
    他因饿极偷了人的东西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是霍长君路过给了他半个包子。他便赖上了霍长君,霍长君将他洗干净了,才恍惚间记起他是谁,便将小孩养在身边了。
    若说许淮川是意外,那林晨绍便是他自己寻上来的。当日埋骨之战,双方战死者无数,战至最后,只剩她与林晨绍和禄军山厮杀,老头虽年岁已大,可一身功夫却是独到老辣,她与林晨绍吃了不少苦头。
    他腿残肋骨被斩断,禄军山要彻底杀死他之时,是霍长君救了他,只可惜是拿自己的一条手臂换的,鲜血溅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的灵魂都滚烫了。
    而霍长君却没有时间悲春伤秋,痛苦哀嚎,她连喊疼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只能继续和禄军山打斗,可她与禄军山本就实力悬殊,更何况是还少了条胳膊,最后她以身体为饵,被禄军山的长刀贯穿了腹部之时才换来抹掉他脖子的机会。
    只是倒地之前她在想,早知道就早点去看父亲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是赢了禄军山,到了地下见到父亲也就能少些愧疚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闭眼之前,林晨绍还活着,虽然是坐在死人堆里,浑身是血,但尚且还有条命在。只不过闭眼之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再醒来之时所有的人都在传埋骨之战霍家军全员战死,她便以为林晨绍也死了。
    所以,在小酒馆见到他的时候,她都愣住了。
    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当时听见她的遗言是想去父亲的坟上看最后一眼,他竟是拖着自己的尸体从战场上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了木河谷,当然没能走到她父亲坟前两个人就彻底昏死过去,这才被翠娘救了。
    他伤了五脏六腑,也是在病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醒。只是醒来之后便开始思虑甚多,觉得彼此都是这副残躯未必想让对方见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便一直未曾出现,甚至还不让翠娘告知她自己还活着。
    只是后来,见霍长君还能与旁人开玩笑谈及埋骨之战、废后将军的故事,他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心底没了顾虑,便也坦然地出现在了霍长君面前。
    他出现的时候,霍长君听他说了那么多,只最后笑了一声,“难怪叫我木娘不叫禾娘,原来是你比我先醒啊。”
    她的关注点似乎永远不在正事上,可是她嫣然一笑的模样,仿佛把过往都轻松地放下了。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林晨绍不敢确定霍长君是不是真的放下,只是这日子一日一日长,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们经历过更多的同生共死的人了。
    第56章 狗皇帝的白月光   早晨起来,霍长君先是……
    早晨起来, 霍长君先是自己洗漱了一番,她一只手穿衣服不大方便,所以费的时间多了些, 等她出房间的时候,林晨绍都已经做好饭了。
    是清淡的小米粥配咸菜,好在一家三口都不挑,边吃饭还能边有说有笑的。
    小孩喝了碗粥之后就不动了, 咬着筷子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霍长君让他再去盛一碗,可他却摇摇头,睁着透亮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懂。
    霍长君没办法,只能是把自己的碗和他的换了一下,然后去厨房盛粥了, 粥倒是还有, 只是她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扫了一眼米缸,打开一看里面的米都快盖不住缸底了。
    一家三口平平静静地吃完了早饭, 林晨绍送小孩去学堂念书, 说是学堂其实也不正规, 是个落第秀才在家中开的一个小私塾,收三五个学生,每日读读诗念念经,但胜在离得近,束脩又便宜。
    送完小孩上学, 林晨绍又去不远处的木匠铺子给人打工做些家具活儿。
    家里头不仅生活费吃紧, 翠娘的医药费也还没还上呢。半下午的小酒馆人少清闲,霍长君站在柜台旁,边擦桌子边叹气, 该干点什么赚钱呢?
    小平民有小平民的烦恼,霍长君垂头叹气的时候,门口突然来了一个马帮,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进了小酒馆,然后大声喊道:“老板娘。”
    “诶,来了!”老板娘扭着腰飞快地从里间出来,见着这么一大群五大三粗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瞬间川剧变脸般地换上一副完美笑容,道:“客官要点什么?”
    那马帮老大坐下来,粗声道:“上酒,然后再来几蝶小菜。”
    “好嘞!”老板娘给他们安排去了,霍长君多瞧了眼他们门外的行李,那么多东西都挡着小酒馆做生意了,她便想着上去给他们牵到后院里去,可她才靠近就被人呵斥了。
    “诶诶诶!那残废你干什么呢?”
    霍长君愣了愣回头道:“寄存行李啊。”
    那人一挥手,“不用!”
    见他们如此,又瞧了瞧老板娘的眼色,霍长君便只好由他们去了,酒和小菜很快就上来了,霍长君搭了把手,然后又继续坐在门口的一个小桌旁继续发呆叹气。
    盛夏天,外面的太阳倒是毒辣得很。翠娘又说过她的身体不能太操劳,不然容易复发。霍长君皱眉叹气,她就会舞刀弄枪,也没别的赚钱本事,现在还不能瞎动弹,可不就真成残废了。
    “喂,那残废你一直盯着我们的行李看什么呢?”
    霍长君回眸,抿了抿唇,低声道:“没看。”
    那人嗤笑一声,“还说没看,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他道,“别想了,那上面的白狼皮毛是你一辈子都赚不来的,要怪就怪你丈夫无能吧。”
    “哈哈哈——”
    顿时小酒馆内哄堂大笑,都是那群马帮的应和声。
    霍长君:“……”
    “瞧你这样貌到还是不错,就是个残废。”可那马帮老大还不依不饶,摇摇头,咂摸了一下嘴道,“不然纳你做个妾也不是不行,让你天天都有好衣服穿。”
    霍长君捏着拳头,要不是老板娘一个寡妇撑着这小酒馆不容易,她就打烂他们的脑袋。
    许是奚落了比自己地位低的人,那马帮老大心情都好了不少,转头又去和自己的兄弟们喝酒聊天了。
    喝着喝着,那人开始神志不清最后竟还深情落泪了起来,“这世道,日子没法儿过了。一天天就知道征税征税!过一道关卡扒层皮,老子辛辛苦苦挣的钱都叫那群官崽子拿了,还挣什么挣!”
    霍长君拿着抹布胡乱擦着桌子,这世道谁还没个难处了呢。
    “唉,是啊,这税又涨了!一年涨三回,天天不重样!你说那皇帝老儿到底在干什么!”
    禾木镇是无主之地,从前汉燕交战的时候,时常是被迫卷进战火,民不聊生,这两年战争停了,百姓的日子才好过了些。不过,禾木镇没有归属,所以也就没有交税纳税这一问题,但从此地路经的多是从汉燕两国倒货赚钱的马帮,他们倒是最深受通关税的痛苦。
    但是,一年涨三回,年年不重样,这也太夸张了些吧?霍长君蹙眉,是燕国战败之后就如此胡来了吗?可是,不对啊,他们购买的货物大多是皮毛,都是燕国特产,可见是从燕国购入,卖往大汉,贵的要是燕国可就不会买这么多了。
    旁边的人劝道:“唉,没办法,听说那皇帝老子又发疯了,要修什么破庙供一条破胳膊,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他那什么皇后不是早死了吗?还瞎折腾什么啊,到现在也不让人下葬。天天就知道祸害我们,给他那什么破皇后整事儿,要我看,他这么折腾,那皇后下了地狱也不得安生。”
    “可不就是。”
    “我说他那什么将军皇后的,就是死得好。不然真是晦气。”
    那一群人边喝酒边嘀咕,也就在这都不管的地带他们才敢这般胡言。
    “唉,也没人管管。”
    “谁敢管?你说谁敢管?如今的朝堂那就是他的一言堂,早些日子咱们出来的时候不还杀了个当官的,都三品官了,不还是说死就死?”
    ……
    “木娘!”
    “木娘!”
    “啊?”霍长君从发呆中回神,见是老板娘在她面前挥手,不由得还有些愣怔。
    老板娘叹口气道:“天快黑了,今天就早点回去吧。”
    霍长君瞧了眼外面的天色,点了点头,准备去接小孩和林晨绍一起回家。
    可她还没来得及走,老板娘就把手上的铜钱给她了。霍长君愣神,数了数足足有五十几个,不由得傻在原地,“老板娘,你是要辞退我吗?”
    老板娘掐了掐她的耳朵笑道:“想什么呢。你家最近是不是挺难的?”
    霍长君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回答。
    老板娘拍拍她的肩笑道:“看你叹气一下午了。”
    霍长君顿时窘迫了一瞬。
    老板娘笑道,“有什么困难就说,翠娘交代了好好照顾你,我便不会亏待你。”
    霍长君挠了挠头,怪不好意思的。老板娘是翠娘的姐姐,一个夫君早逝成了寡妇,开了这小酒馆,一个学了一身好医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至今未嫁。
    老板娘见她害羞,又关切了一句:“下午的事,你受委屈了。”
    霍长君摇头,“都过去了,他说几句我也不会掉块肉。”
    老板娘叹口气,靠在桌上,道:“这世道,女人家在外头讨生活就是这样,总会遇见这些糟心事,走了一个又一个,从前我也是义愤填膺,想抽烂他们的嘴,可现在……”她叹了口气,“我到底干不过这世道。”
    霍长君看着她脸上黯然神伤的表情,顿时有些难受,老板娘也不喜欢那些污言秽语,可是她一个人干不过一整个世界。
    就如同当初天幕城被弃一样,她也是一个人带着霍家军与燕军作战,可那时候她也是这般绝望,即便是表面上和将士们打气,其实她心里也觉得自己要输了,支撑不住了,但好在最后结局是好的。
    霍长君刚想安慰老板娘,却又见她挑眉一笑,狡黠道:“所以,我多收了他们三倍的酒钱,这就当是给你的补偿了。你可别嫌钱少啊。”
    霍长君也被她的小心机逗笑了,“哪里会,谁让他们长了嘴不会好好说话,活该被宰。”
    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快回去吧,不然你们家那个又要上门来接你了。”
    霍长君“嘿嘿”一笑,“谢老板娘。”
    她乐呵呵地走了。
    留下老板娘一个人看酒馆,她叹了口气,若是普通的伤患倒也罢了,她也不至于这么关心,只是翠娘把人塞她这儿来的时候,她便起了两三分疑心。
    可她夫妻二人出现的实在是太巧了。
    埋骨之战后,翠娘在离战场不远处的木河谷捡到两人,捡到的时候两人浑身是血,男的十几根肋骨全打折了,腿也断了;女的断了条胳膊,肚子上还插着刀子,就剩一口气了。
    可偏偏木娘腹中插着的那把刀实在是太金贵了,她丈夫从前是个铁匠,她耳濡目染便知晓一些,那样平整刚柔并济的刀绝非普通士兵用得上的,可见她的敌手也绝非普通人。
    更何况,那场战争她天天听说书先生说书,也是知道些的,大汉的皇帝都要放弃了,偏是那守城的将军死战不降,才有了后来的埋骨之战。
    而那个将军就是个女的,还断了条胳膊……
    又是战场边上捡到的……
    她没办法不怀疑木娘是不是那个废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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