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驿站里,有蓝色的剑影在不断划破虚空,难觅踪迹。
    魔气横溢,与剑光横空相撞在半空,顾云泽一口气连续使出了避寒剑谱十八式,轰然的响声传遍了驿站的每一处角落,腐朽的木板炸裂,随着漫天的寒霜碎成了齑粉。
    暗沉的天空霎时间光彩熠熠,无数细小的剑气宛若银针,从剑身迸射而出。
    蓝色的剑光快如虚影,然而却挡不住那股强大纯粹的魔气,对于剑法为何使不出原先的力道,顾云泽心下了然,在连连败退之后,他只得迅疾收剑,起身一掠,掌心拍合之后,一把七弦琴从中幻出。
    “顾剑圣果真剑胆琴心。”说话的人身材高挑,折扇在指间顺势展开,眼眸沉沉,乃为魔界尊主。
    铮铮琴音古朴而清越,如流水般在夜色中铺开,推起了重重波澜,仿佛让人置身于山涧溪流,两岸猿啼,浮云层叠。
    “好琴法!”魔君不禁脱口赞叹。
    当今世上,能有此般琴艺的人着实不多,顾云泽的琴艺便是传自于音瑶阁的七圣女,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子,操琴的至高者,琴弦在她的指尖每一次的波动,都是一次极强的攻击,一曲毕,鲜血如雨纷飞。
    这或许就是乐器独有的魅力吧,能够秉生杀于无形之中。
    玄色的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魔君站在雪中,俊冷的脸上有说不出的魔魅,“顾剑圣最好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若真要与本座动手,你根本不配称之为对手。”
    琴声骤然停住,顾云泽的指尖还按压在弦上,神色凝重。
    的确,区区二十多年的功力,怎么能跟修炼了上百年的魔君相提比论,即便他是人间高高在上的玄清剑圣,可对手毕竟是魔界的一界之君,若要真的动起手,今日也难保不会葬身于此。
    然而不等顾云泽收起七弦琴,魔君忽然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腰身,毫不客气的把他抱起来,飞跃到了屋顶。
    千钧一发之际,有东西从他们身体的一线空隙间穿过,正中了顾云泽原本站着的位置,蓦地弥漫出一股黑气,这气体扩散的极快,只一瞬便浓的让两人失去了视野。
    “你做什么!”顾云泽大怒。
    他从未被人如此侵犯过,这一怒,竟让他原本冷漠的脸上覆上了一层浅浅的殷红。
    “救你。”魔君似乎没工夫跟他多废话,松开手后,徒然闭上了眼,还顺带捂上了顾云泽的眼。
    “你作甚!”顾云泽更气了。
    “不许看,”魔君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另一只手在空中迅速结印,“你要是不想中幻术,就给本座老实点。”
    顾云泽闻言当真不动了。他不会幻术,对幻术也未曾有过半点了解,如果真要有人在这里施展出幻术,他不听话,只会殃及池鱼,况且,如果魔君真的要害他,方才就不会救自己了吧……
    这个魔君,到底为什么要救自己,因为避寒剑么?他不敢多想,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他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居然是对方又把自己抱了起来,甚至还强硬的把头按进了他的怀里。
    “放开,我自己会闭眼。”顾云泽忍无可忍。
    魔君:“不行,本座怕你偷学。”
    顾云泽:“……”
    两人说话间,魔君转瞬带着他一连躲过了数枚暗器。
    来的人不知道是谁,顾云泽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以及魔君如擂鼓的心跳。
    “追了本座一路,你到底想干嘛?”终于,魔君开口了,伴随着他有些轻/喘的呼吸声,抱着顾云泽落到了地上。
    “想向魔君讨教幻术而已。”清冷的月光下,破败的后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女人,她倚在一根木桩上,马尾束冠,姿态潇洒随意,黑底龙纹的长袍迎风摆动,胸口的衣襟上绣着繁密精细的花纹,虽为女子,但眉眼间却是与之不符的凌厉冷凝,让人光是看了,便噤若寒蝉。
    魔君的手刚有些松弛,顾云泽便从中挣脱了出来,微微睁开了眼。
    他虽有所忌讳,但终究还是按耐不住。
    然而他尚未看得清什么,魔君便再次捂上了他的眼:“不准看,这女人也是修炼幻术的,实力难保不在我之下,你老实点,本座还可以许你平安。”
    顾云泽冷言:“放手。”
    “剑圣就这么想看这女子一眼?”魔君的口气倏忽一变,转成了调笑,“难道剑圣贪图美色?”
    顾云泽:“……”
    见对方被堵的哑口无言,魔君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唇间止不住浮起了一抹笑意,转而又对女子道:“本座今日没空,下次罢。”
    “好啊。”女子只是淡淡一语,她凝视着顾云泽,眼睛里藏着不可捉摸的冷笑。
    在察觉到女子的眼睛有所变化时,魔君的眼神也在微微变幻着,他沉静犀利的眸中,有光影逐渐聚集。
    压倒性的魔气从他周身震开,涤荡了月色。
    “不许动他。”顾云泽听见旁边的人这么说道,那强制带有命令的口吻,让他的心里豁然一惊。
    “呵。”女子收回目光,嘴角噙起一丝令人寒颤的微笑,“让他走,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那还不快撤掉你的幻术?”魔君的眼色蓦然沉了下去。
    “好了,我准他平安无事的离开。”女子竟也不多作争吵,当即撤掉了自己布下的幻术结界。
    魔君松开手,顾云泽的视线恢复了正常,他缓缓睁眼,第一眼便看见了她。
    那个女子神色高傲的站在那,深碧色的眼睛闪着犀利的光芒,她眼底的那层冷漠与淡然仿佛是从心里长年沉淀出来,幽深而平静,让人恍若临渊。
    “离开这里,去找你的道长朋友,他快不行了。”魔君转头,像是警告,他对顾云泽沉下了声,“也不要插手你不该管的事,连避寒剑都拿不住的剑圣,去六道盟就是自寻死路,如果你真的想找苏灵郡,就应该去神祭问问白素清。”
    顾云泽没有应声,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这里。
    “沈尧,你刚刚是想杀他么?”强大的魔气在顾云泽刚走没多久,便被魔君悉数收敛了起来。
    “这不是大人您安排的一出好戏吗?怎么反倒质问起我了?”叫做沈尧的女子轻笑了一声,面露不屑,“不应该是大人心疼了吗?”
    “阿尧说笑了,本座心疼的不是他,而是他手上的那把剑。”魔君一挥手,这间原本破败不堪的屋子居然顿时恢复成了往常的样子。
    没有了荒芜,没有了血痕,甚至连蛛网都不见了,看起来就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还尚在。
    “幸亏白素清那一战后,这里的人搬走了,否则还真要本座痛下一次杀手才行,”魔君抬起头,望向了遥遥的夜空,“这个顾云泽,还真是对幻术一点提防都没有啊,这么容易就中了招。”
    “所谓的玄清剑圣,徒有虚名罢了,”沈尧微微一笑,神色淡漠,“也多亏魔君提前给那个小二下了幻术,通过小二转移幻术,才让他们俩这么容易的就中招了。”
    魔君:“呵,那个君长川,真是白长了个脑袋在肩上,让薛景阳来中原也就罢了,还碰上了薛锦铖和顾云泽,如果这次不是本座提前知道了他们的行踪,拖住了顾云泽,薛景阳今日定是有来无回,他这枚棋子,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交到对方手里。”
    “魔君英明。”沈尧附和,“君长川的事,我会替你重新斟酌的,如果他再敢肆意妄为,暴露行踪,我会替你处理掉他。”
    “不用,君长川本座自由安排,呵,这个废物,还没有那个孩子会做事,”魔君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悠悠叹息,“只可惜了,他是一步死棋。”
    “苏灵郡那边怎么说?”沈尧负手而立,这一刻的气度居然毫不亚于身旁的男子,“需要我去催一催初奕吗?”
    “灵枢么?呵呵……”魔君的声音压的很低,手掌在缓缓收紧,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感情的流露,过了半晌,他才再度开口,“那个孩子对苏灵郡太过于心慈手软了,告诉他,如果再不让苏灵郡知道该知道的东西,本座就去亲自找他那个先生,他应该知道下场,本座相信他是个明智的孩子,也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沈尧:“是,我明白了。”
    “不要对顾云泽动手,也不要对他身边的那个小公子动手,”魔君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沉寂了许久,才淡淡接道,“那个小公子,日后会成为我们最好的利剑。”
    “是吗?听你的意思,看来玄清剑圣是喜欢那个小公子啊……”沈尧禁不住地喟叹,即便是顾云泽那样从小就如高岭之花般遥不可及的剑圣,也终究会为了心仪之人沦落到世俗的尘埃之中。
    “嗯。”魔君点头,“可笑吧,本座还以为,能拿得起避寒剑的人,是没有情根的。”
    “呵,”沈尧没有给他太多的回答,只是低低笑了一声,半晌才道,“是有点。”
    魔君:“谢谢你。”
    沈尧:“谢我什么?”
    魔君:“谢谢你愿意帮本座演好这出戏,现在,顾云泽的心中,应该对我不会有太深的戒备了。”
    ***
    蚀骨的疼痛,麻痹了耀所有的感官。
    “啊!”他徒然跪倒在地上,奋力嘶喊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撕裂感充斥了他的五脏六腑,快要窒息。
    “呵,都是惑心术吧。”他咧嘴,轻轻一笑,让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还想骗我么?可笑。”
    “我没有骗你,是你被控制了。”薛锦铖倒在地上,长发铺下,掩住了他胸口大片大片的血迹,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跟耀争辩什么,是以只能急促的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撒谎!撒谎!”有明亮的泪水从耀的眼角溢出,他颤抖着拿起了浮生剑,却因为手抖得太过厉害,又掉落回了地上。
    “阿阳,你听哥的,好不好?”薛锦铖偏着头,说话间,口中有血不断涌出,“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即便被对方重伤成这样,但他的眼神还是温和的,宛若二十年前,他抱着小小的弟弟去买糖人吃。
    ——“阳阳要哥哥抱。”
    耳畔仿佛响起了那句熟悉稚嫩的声音,眼前的光影重重叠叠,让周围的景色清晰了又模糊。
    那样深切的执念与仇恨,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磨合后,还是不肯褪去吗?这孩子……还真是固执啊,倒有点像阿娘呢。
    薛锦铖看着他的模样,感觉到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这一瞬,他忽然觉得,那长久不曾柔软过的心,又复苏了。
    二十年的光景不过弹指瞬间,隐约的,他看见了眼前的光点在逐渐变淡。
    “不要,不要再说了!住口!住口!”耀将脸埋在掌心里,徒然弯下了腰。
    谎话,都是谎话!这个薛锦铖,一定是对自己用了惑心术,不然自己怎么可能会被这些可笑的谎言触动?
    他踉跄着,把浮生剑收起,从地上爬了起来:“呵,见鬼去吧你。”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听起来有些沧桑哽咽,他把掌心对准了薛锦铖的百会穴,却沉凝了许久。
    那些凌乱的片段一遍又一遍的冲击着他的大脑,心乱如麻之下,他只能努力调整内息,来保持一点点的平稳。
    “如果你真的有个弟弟,就该把这些话同他说,而不是跟我……”良久的静默,耀终于放下了手,冷冷的开口,“下次别再让我遇到你了。”
    他的脸色因受了伤而显得格外苍白,有风簌簌的穿过了树叶,他沾满鲜血的薄唇微微抿在了一起。
    “阿阳……”宛若呢喃,薛锦铖轻轻唤了他一声,眼色深沉而温柔。
    “别再作态了,到此结束。”耀讥讽的笑了一声,转瞬消失在了月色里。
    在没有被敌人发现破绽之前,他要尽快离开那里。
    和墨云观的掌门动手,怎么可能全身而退?他停下了步伐,掩唇猛烈的咳嗽着,黑色的血沫透过他的指缝淅淅沥沥的滴在了地上。
    “咳咳咳……”全身上下每一处都传来了剧痛,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骨髓,那种浓烈而窒息的疼痛让他再次跪倒在了地上。
    他顺手扶住了身旁的一棵树,指骨处因用力而微微泛起了青白。
    “咳咳……”咳嗽声还在继续,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只能用手撑着旁边的枯槁的树木让身子保持一个前倾的姿势,来稍微缓解一下疼痛。
    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窜动……
    耀闭上了眼,再也控制不住,他身体重重的栽了下去。
    ***
    顾云泽是在驿站后面的一处树林发现了薛锦铖的,此时月正当空,树林中抖落了零散的星光。
    薛锦铖躺在地上,有鲜血从他的身下漫溢出,他就睁着眼,直直的看着前方,没动也没叫。
    那是耀最后离开的方向。
    但是顾云泽是不知道的。
    他只是匆匆赶过去,反手点住了他胸口和后背的几处大穴,缓缓输入了灵气。
    “为什么走了也不跟我说声?”
    “顾仙长,”躺在他臂弯里的人虚弱的开口道,“不要管我……”
    “……”顾云泽忍不住拧起了眉头,“是谁伤了你?”
    “阿阳还没、还没走远,他也受了重伤……”断断续续的,薛锦铖微弱的说道,“你现在去追,还能追到……”
    “薛景阳?”顾云泽加快了灵气的输入,免得对方坚持不住,事先晕了过去。
    “嗯……”薛锦铖微微点头,“如果顾仙长把贫道当做兄弟,就、就去把他找回来。”
    顾云泽想也没想,冷冷回道:“那我不需要你这个兄弟。”
    薛锦铖:“……”
    “如果丢下你不管,等我把他找回来,你的坟头的草可能已经三尺高了。”顾云泽转头看向了他原先望着的方向,缓缓松开了手,“我先带你回墨云观。”
    他言罢,一只手扶住了薛锦铖的腰,一只手拉过他的臂膀,把他架了起来。
    “我不会放过十陵教的……”许久,薛锦铖的眸中,有冷芒闪过。
    顾云泽没有接话,一向决断的他,此刻居然也有难得的迷茫。
    聚集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似乎也只能在原地徘徊。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色下,静谧的林中,唯剩下了风声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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