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川唯的冬天,停留在十岁以前。训练场侧面的高大桧树,千穗牵着她走过的石灯笼,榻榻米房间的蜂蜜烤饼,记不清脸的高悬人体,顺着脚尖一点一滴落在地板上的失'禁液体。都是她的冬天。
    十岁以后,因为有人承诺过每一年都会为她堆雪人,所以木川活成了持续发光的小星星。她赞美友谊,歌颂自然,为遇见的所有美好生命都送上了祝福。她插科打诨,自诩世界第一反派,上山下海,在宗教国家拯救圣女,跟着鸡鸭鹅跑跑跳跳,偷偷把能力送给一心求死的调查兵姐姐,和被俘虏的单纯少年签订魔鬼合同,她把前半生过得轰轰烈烈。
    但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遇见的少年告诉她:“反正你也没有家人。”
    她有父母的。只不过父亲是死刑犯,母亲上吊自杀了。她不记得父母的脸,小时候还不太懂罪犯和枪决是什么概念,但那一定是很残酷的事情。木川没有再问,反正有千穗在就够了,就算千穗离开了,她一个人也能活得风生水起。
    这年头大家已经不流行骂人野种了,伤害力不强,还不如骂人绿茶女表。所以没有人对着她大叫孤儿,另外有个原因是这些世界里的人们很多也无依无靠,浪迹天涯。其实还挺酷的,除却偶尔会有点孤独,也没什么不好。
    然后有一个曾经击碎她整个平静夏天的家伙淋着雪花,穿着男式皮鞋穿过人群,踩着清脆的声响,再次走到她面前,把冬天也打破了。
    站透过积雪的树梢,从商业街的屋檐、奶茶店的屋顶、所有的树木,传来雪水滴答的声音。
    “章鱼烧,关东煮——”
    “奶茶十戒尼……”
    人声鼎沸都被风声刮得远远的,关于冬季的一切都锁在了男人温文尔雅的伪善笑脸中。
    木川看见他就觉得很恶心,勉强地转过脸。接着另一个眼熟的身影也闯进了她的视野,与此同时,听到那种像是口香糖泡在胶水里扯不断的声音:“是苹果酱呀~”
    西索倒是神出鬼没,一会在贪婪岛捉弄小孩,一会跟盗贼团长私下交易。
    咔哒一声,木川把脚边的石子踢飞出去。那颗石子越过窨井盖,掉到台阶下方,最后停在一个黑色长发的青年面前。
    石头的声音不大,但木川唯忽然觉得,今天和昨天有一种奇异的荒唐感。她看着那个人也踩着泥泞的雪水绕过来,明白过来这三人是要见面的,只是她无意间撞了进来。
    “哟,伊路,工作结束了吗?”
    长发青年嗯了一声,低头看木川:“她怎么在这。”
    西索耸耸肩:“凑巧遇上的哦,看见小朋友一个人在这里晃晃悠悠。就过来打个招呼。”
    ——无聊。
    木川对这些人没有兴趣,她的心情太糟糕了,似乎是被雪水反光闪到了右眼,她微微垂下睫毛,阖了阖眼眸,瞳色在白茫茫的空间中显得十分明亮。
    穿着白裙子厚外套的少女站在冰天雪地中央,她鼻翼的阴影仿佛兆示着冬季的急速降临,半隐藏在黑发里的耳朵,耳垂形状异常精致小巧。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但抬起来的脸上一片干涸,也没有要流泪的意思,相反,右瞳里还藏着淡漠锐利的冷光。
    她平静地转过身,打算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肩头冒出一片森森的黑影,没有具体形状的黑气凝聚成团,仿佛漫画书中的黑色排线探出头来。小恶魔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开口:“这个人被五大灾之一传染了哦,不管的话今天之内应该就会死掉吧。”
    她顿了顿脚步。
    其余三人也将注意力一下子投射到她身上,准确来说,是盯着她肩上这团黑色的物体。
    木川抬起右眼,扫视了伊路米几下,目光定格在对方的小臂位置,那里有一个明显的尖锐牙印,看上去是爬行动物咬的。
    青年自己倒没什么反应,竖起食指像恍然大悟似的,但脸上没有表情,颇有几分无辜又一本正经的错觉:“不是普通的毒吗,可是我没什么感觉。”
    “五大灾是什么?”木川问。
    恶魔在几人的凝视下丝毫不慌,很配合地解释道:“很多年前从黑暗大陆不小心被带回来的五大灾难,他被其中之一的双尾蛇咬了,它是能渲染杀气的魔物,会传播瘟疫哦,尤其是身体温度低的时候。”
    唯姑娘默默扭头:“……我能不管你吗大哥?”
    伊路米:“不行。”
    “你是怎么被搞上的,这也太不符合你冷酷杀手的设定了。”木川耷拉着红眼睛,摊开手掌示意,“你们家人仗着自己抗毒就使劲浪,世界名画。”
    对方不慌不忙地看着她,双眼黑洞洞的,平静至极:“这个姿势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伸手——”
    她毫不客气地把青年的左手拽过来,将纱布敷在伤口处,简要做了个包扎。对方的肌肉一瞬间紧绷起来,她的动作也很快,迅速就又松开手,然后在青年手心里又塞了个发热的暖宝宝。
    “一旦体温下降,病毒就会沿着血液传遍全身,你先拿着这个。”
    木川的态度不好不差,但在库洛洛眼里就是难得一见,他不由感叹:“真是差别对待啊。”
    “找个地方把你胳膊上的伤治愈,走吗?”她问。
    青年点点头,第一次没和她产生什么对话上的矛盾和激烈互怼,如此和谐,连西索都啧啧称奇。
    木川:“啊,另外两个变态就不用管了。”
    “好无情啊,库洛洛你也和我不相上下了哟。”
    “没想到和西索是同等级的……”黑发青年捂着嘴,认真思考起来,“看来是非常讨厌我啊。”
    “它是什么?”
    “我养的恶魔。”她随口回答。
    “恶魔?苹果酱是怎么遇到这么好玩的事情的。”西索伸手似乎是想戳一下黑色阴影,结果被阴影躲开了,“不是什么念能力吗?”
    “真是失礼啊,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恶魔,人们都叫我魔神,地狱的贵公子——”
    “好了好了,我是海岛王,统治之神,梦境支配者,力学的不二法则传授人。”
    木川唯一脸冷漠地把恶魔按回黑气里。
    “嗯?”
    红发青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侧着脸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么容易被看出来吗?
    西索往常的表情被敛去了,薄薄的唇角上挑,显得冷漠又不近人情。
    木川姑娘移开视线:“结膜炎。”
    “说谎~”
    他哼笑一声,手心翻出鬼牌挡在唇前:“没有眼球的存在呢,眼罩下面是瘪的,难道说,有人相信了你这个可爱的小谎言吗?”
    阴阳怪气的。
    她碰了碰左眼,触感是一片濡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罩被血浸染了,有几缕血丝蜿蜿蜒蜒地淌下来。少女叹了口气,摘掉眼罩,几片雪花掉在眼皮上,瞬间又化成晶莹的液滴。
    太阳还没落山,冬季的冷风似乎酣睡了,商业街明晃晃的灯光跳跃在她的脸上。战损状态的女孩满不在乎地抬手擦掉血丝,黑发半遮着她的左脸,浮现一圈快要融化的金色太阳。配合着她身后巨大的黑色阴影,像断臂的维纳斯、伤口溃烂后留下的痂,一种光怪陆离的湿淋淋狼狈裹挟着惊人的残缺美感出现了。
    木川唯有些困惑地低头看着手中的止血巾,奇怪这次伤口恢复的速度过慢了。
    “反正能重新长好,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她把这件事一笔带过了,“你们三人约会还挺潮流,怎么,是要说什么关于盗贼团伙的正经话题,然后顺便等一等自己的杀手朋友吗。”
    完全正确。
    “怎么会~”
    “无所谓,我也不想知道。”
    她指着前方的清吧提议:“随便开个包厢吧,就不另外找地方了。”
    然后换上一副嫌弃的表情,左右看看:“你们剩下的无关人员……”
    “我想和小伊呆在一起呢。”这是说话恶恶心心的西索。
    库洛洛并不发表意见,但态度明确地往前跟了两步,脸上还挂着伪善的笑容,看起来人模人样。
    木川:“……可以,请便。”
    清吧的入口处有一个巨大的观赏火盆,服务员的手一边躲避窜上来的火苗,一边挑开被厚厚的香薰纸压住即将熄灭的火焰,重新撩燃。火焰像小动物一样在桐木火盆里跳跃,好像某种精巧的犯罪行为。
    里面没什么人,他们一进去就被热情招呼了。前台的营业员用那种说不出是复杂还是打量的目光盯着几人看了一会:“几位里面请。”
    换成是她看见一女三男也要在心中感叹牛逼吧。木川又叹了口气,无力地竖起手指:“安静的包厢谢谢。”
    被领着去了小房间,唯姑娘面不改色地整理出自己身上的医疗用具,在玻璃的茶几摊开。
    “苹果酱都不会紧张的吗?这么多人哦~”耳边潮湿的调侃。
    就是觉得逗她好玩吧这个人。
    木川睁着死鱼眼瞥了西索一下:“不,因为你们打不过我,你们三个一起上都会被我按在墙里爆锤。还是说你想听这个——”
    手上整理的动作不停,视线冷静地掠过手中的纱布和止血贴,她换了一个十分少女的语调,像是故意恶心人那样开口:“「我没有经验,所以,那个,能不能温柔一点……」这样吗?你会觉得性'癖满足了吗?”
    西索被戳中了笑点,看起来非常开心。
    木川懒得搭理他,抬眼看伊路米:“坐,然后伸手。”
    肩头的小恶魔钻出来,漆黑一团的影子在无声地观察青年手臂上的咬伤,它的声音带着一种机械的远音:“小姑娘,你要先把毒血清除,我才能消除诅咒类的伤口。”
    “不能直接治愈吗?”
    “恶魔也不是万能的嘛,尤其是这种和我们的存在形态相似的物种留下的病毒。”它哼哼唧唧地说话,“再说了,我刚诞生没多久,你就不能多给点宽容吗?”
    “会传染吗?”
    她戴上橡胶手套,目光在这个数小时前才见过的医疗用具上顿了顿,随后又不着痕迹地挪开。再拿起镊子和小刀,小心翼翼地把夹在肌肉中的细小毒牙弄出来。
    “暂时不会,但只要他变成尸体,原本附着在身上的瘟疫便会蔓延,很容易变成人类的灾难哦。”
    “有点疼,但是没办法,你稍微忍一下。”小姑娘垂着脑袋,红色的漂亮眼睛认认真真盯着伤口,眼神里没有杂念,甚至连情绪都没有,更没有藏着夸张的亮晶晶星星,只是专注地倒映出对方的身体。
    库洛洛靠着墙,无声地观察这一幕。他一手仍然插在裤兜里,微侧着头,玩世不恭的样子,眼神却冷凝住,像是在讥诮。
    “疼的话就告诉我。”
    女孩子习惯性带上了关切的口吻。
    青年冷冰冰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不屑又诡异,在长久的古怪沉默后才慢吞吞地开口:“……你以为我是谁?”
    少女迷惑地瞥他,理所当然道:“那是什么奇怪的表情啊,我也没办法啊,清吧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认清自己渺小的地方,只有这样人类才会成长啊——”
    小恶魔噗噗地笑着,将青年身上的伤口随手甩到了房间角落的插花中,一瞬间盛开的向日葵和向星花全都变得干枯。
    “这样就好了吗?”伊路米试着握了握手指。
    “不行啊,还差一点……看来必须要用那只蛇的胆囊才行。小子,你是在哪被咬的?赶紧回去一趟。”
    库洛洛看着眼前正在交流的两人,尤其是那个早有渊源的少女,慢慢扯起一个饶有深意的笑。他在想,他或许知道了对方的弱点,这让计划更容易进行了。
    看见少女露出自信满满、安静专注的表情,他就很想伤害她,想看她展现出仇恨、憎恶、绝望悲伤、崩溃痛苦的样子。
    ……对,就像枯萎的干花一样。
    男人的视线扫过房间角落干瘪的向星花,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微微闪了闪,又重归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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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小木头是个好孩子啊。
    世间真正的反派喜欢干的都是——把好的东西彻底毁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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