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地,立刻左右张望起来,只可惜天色未亮,只见着阴沉沉的街道,和一扇扇紧闭的房门,百姓都还没起来呢。
    李广后脚就赶到了,方才过宫门时的威风荡然无存,连身上那显眼的大红蟒袍都换成了家常暗灰色缎直裰。他微微弓着腰道:“老爷,请乘这顶轿罢。”
    朱祐樘带着张羡龄换了一顶大轿,坐稳了,张羡龄问:“这是要去哪儿?”
    “先安顿一下。”朱祐樘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轿子稳稳当当的走了一会儿,李广的声音在轿帘外响起:“老爷,到了。”
    轿帘一掀,眼前竟然是一处小院,院内有一株极大的梅花,不知生长了多少年,一小半花树都伸到院墙外头,红梅朦胧在初晓的淡光,乍一看,像是写意山水画里才有的人家。
    张羡龄仰头观赏了片刻梅花,问:“这是谁家?”
    “我们家。”
    一旁的李广早将小院的院门打开,朱祐樘牵着张羡龄跨过门槛,在堂屋坐下。
    院内梅花的香气越发清冽,张羡龄有些懵,问:“你什么时候准备了一处小院?”
    “听你说要出宫的时候。”朱祐樘看了一眼李广,后者立刻拿出来几张纸,呈交给他。
    朱祐樘翻看了一下,将这些纸张按在桌上,向张羡龄道:“你看看。”
    堂屋里燃着几盏珠子灯,张羡龄接过纸张,于灯下细看。那是一份户籍和婚书,在这份户籍上,朱祐樘不是万岁爷,而是秀才朱彬;张羡龄也不是皇后,是秀才妻张笑;除此之外,甚至连朱厚照、朱秀荣与朱厚炜都换了名,不是什么太子公主皇子,而是朱彬与张笑的孩子,分别唤作朱寿、朱无灾和朱无难。
    朱祐樘解释道:“咱们出宫,总得有个落脚点,以防万一,我便让人做了全套户籍。当然,出去玩的时候你还是着男装方便,对外称作是张笑的弟弟张羡即可。”
    张羡龄看着这户籍,把手紧紧捏着纸,仿佛将另一种人生攥在手里。
    她是当真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朱祐樘竟然准备得如此周全。
    朱祐樘问:“你可有什么想玩的地方?”
    张羡龄摇了摇头:“我不大清楚京中有什么好玩的,也许……四处闲逛?”
    “好。”朱祐樘看了一眼天色,“差不多该用早膳了罢?李广,进膳。”
    李广忙回话:“厨房都备好了。”
    正要吩咐下去,张羡龄却道:“那个……不然我们出去吃罢?”
    既然是宫外一日游,怎么着也得吃一吃宫外的美食才好。
    朱祐樘自然同意,便问李广附近可有什么味道不错的店铺。
    这处宅院是李广一手操办的,他早将附近打听的情况清清楚楚,当即表演起了报菜名。
    朱祐樘无所谓吃什么,让张羡龄挑。
    张羡龄思量了一下,决定吃应景的馄饨。
    毕竟这时候京城流传的老话,是“冬至馄饨夏至面”,而不是大节小节全吃饺子。
    从小院出来的时候,张羡龄隐隐察觉到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家常打扮,神情却很严肃。
    “是有人跟着么?”
    朱祐樘道:“不要紧,是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提督。”
    他向来谨慎,虽然此番是微服出行,但必要的护卫还是要的。1
    穿过两个胡同,远远瞧见一处很热闹的饭铺。这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只见里里外外都是人,一望便知生意极好。李广命一个内侍挤进去端了两碗馄饨出来,他先从两碗馄饨里各自舀了一个出来,试过馄饨,确认没有什么问题,方才伺候朱祐樘与张羡龄用膳。
    这家店买的馄饨个头比较大,不是那种小小巧巧一口能吃两三个的小馄饨,更像是饺子一样大小,味道十分鲜美。
    也许是因为早起饿了,张羡龄一口气将一碗馄饨吃个精,连汤都喝了半碗。
    吃完了馄饨,朱祐樘与张羡龄便沿着大街闲逛,李广跟在后头,再后面是遮遮掩掩的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和东厂提督。
    正阳门与大明门之间的街市最为热闹,用后世的话讲,就是京城的商业中心。行人车骑应接不暇,往来缤纷。有挑担子的小贩,算卦占星的瞎先生,席地而坐摆摊卖字画的穷书生,抬着一顶官轿的四个挑夫……人声鼎沸,异常繁华。
    张羡龄许久未解除到这样热闹的街市,一开始甚至有些不习惯,觉得声音太过嘈杂喧闹。
    她意识到这一点,不觉苦笑了一下,心想在广寒宫住久了的嫦娥若是忽然跑到人间来,估计也会被这人声鼎沸给吓一跳罢?
    置身于街市之中,张羡龄渐渐适应了,开始四处张望。不似后世的各大仿古建筑,即使是帝都,脚底下踩得仍旧是黄土,而不是青石板转。不过黄土全给行人踩得严严实实,只要不是艳阳天或者许久没下雨,一般也不会四处扬尘惹人烦。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里,几乎一大半全是男子,夹杂着零星几个梳头的仆妇,几乎没见到年轻女子。幸亏张羡龄如今作男装打扮,不然她一身袄裙出宫,那效果估计和番臣进贡狮子、老虎差不多,回头率会极高。
    除了人,还有不少牲畜,马和驴之类的比较常见,令张羡龄觉得惊奇的大街上竟然还有骆驼!那骆驼脖子上还挂着驼铃,走到起来叮叮当当,隔老远都能听得见。
    他们在大街上闲逛,还有报童争着来推销报纸的,张羡龄一样买了一张,让李广拿着,打算回屋去看。
    街上卖的货物又多又杂,绸缎、皮毛、雨伞、佛像、草药、布鞋,南北风物皆备,无所不有。
    她看什么都新鲜,走到年画摊子前,买几张;路过给货郎摊位,买几个玩具;看到有卖竹篮竹篓的,挑两个……到最后,李广两只手全是满的,连掏钱袋子都不方便。
    张羡龄买冰糖葫芦摊时,是朱祐樘掏的钱。
    不像话本里那种不通世务、一出手给一锭银子的皇子王爷,朱祐樘掏出的铜板正正好是这个数。张羡龄想要买腊肉的时候,朱祐樘甚至和那个屠夫讨价还价,与张羡龄相比,他显然对于宫外的物价熟悉一些。
    张羡龄问:“你也没在大街上买过东西罢?怎么对物价这般熟悉。”
    朱祐樘解释道:“锦衣卫的职责之一便是统计民间的米价、布价、油价之类的,每个月会上报我一次,看得多了,虽然未真的买过,但心里多少有些分寸。像方才那个屠夫,喊得价就比前几天锦衣卫报上来的肉钱跪了一倍,一定是看你我像是有油水可捞的,所以狮子大开口。”
    原来锦衣卫还干这事呢?张羡龄原以为他们就是四处听墙角抓人,这般算是长见识了。
    “那……报上来的民间物价,能不能给我也看看。”
    “可以。”
    朱祐樘答应下来,让李广记着这件事。
    漫无目的的闲逛了一上午,无事发生。
    时近正午,两人挑了一家卖烤鸭的酒楼坐下吃饭。吃完了,朱祐樘道:“可要回去休息一会儿?”
    张羡龄头摇得像拨浪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必须争分夺秒,睡什么睡。
    朱祐樘见她这模样,笑了:“那我领你去个地方,想来你应当会喜欢。”
    第94章
    大街上人们来来往往, 走走停停,张羡龄与朱祐樘也是其中的两个。
    今日天公作美,出了太阳, 冬日的太阳比起夏日的更受人欢迎, 没人躲开, 反倒要特意迎上去, 让阳光晒一晒半旧不新的棉袄。
    路过一棵槐树,底下卧着一只黄狗, 很安静的晒太阳。
    张羡龄从槐树旁走过,回头看着那只黄狗, 一颗心也跟蓝天上柔软的白云一般,变得很轻很轻。
    “你喜欢狗?”朱祐樘问。
    “喜欢。”张羡龄回过身道。
    “那等我们回宫,也抱一只来养。”
    “等一等吧, 等无灾和无难大一点, 不然皇祖母要念叨的。”
    “好。”
    他们边走边闲聊。朱祐樘因要带路,稍稍领先一步, 张羡龄跟在后头, 瞧见他的影子照在地上, 玩心大起, 去踩他的影子。
    朱祐樘瞥见她的动作,轻轻一笑,特意放慢了脚步。
    霎时好像连时光都慢下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等着他们去做,她只是专心致志的, 陪他走一段路。
    他也愿意让她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渐渐远了人声喧嚣,拐进一条胡同, 朱祐樘驻足,望着一处小院。
    “就是这里。”
    张羡龄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很朴素的黑瓦白墙,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安济院”这几个字。
    牌匾下的木门打开着,几个人坐在竹椅上晒太阳,还有慢悠悠下棋的。
    张羡龄听说过这个地方,安济院同慈幼局一般,也是官办的慈善之所,专门收容年幼、乞丐、残疾之人。似乎是在她提议设立慈幼局后,朱祐樘下旨又设了安济院。
    她打量着安济院的外观,多少有些惊讶。原本她以为,朱祐樘是要带她去慈幼局呢!谁知竟然到了安济院。
    不过稍加思考,张羡龄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慈幼局与她干系太大,一些女官多半是认识她的,所以不能去。反倒是安济院,因是朝廷官办,其中办事之人几乎与宫中无联系,也没有品级高到可以进宫上朝面见万岁爷的官员。因此他俩被认出身份的可能性很小。
    安济院门口还有十来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少年,张羡龄和朱祐樘列在这些人之中,一点不起眼。
    朱祐樘轻声向张羡龄道:“今日是去探望独居的老人之类的,参照慈幼局的规章,每半个月招一些学子来帮忙。”
    张羡龄四处张望,看见来的学子都很年轻。
    她挑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少年,问他道:“这位兄台,我们是第一次来,你呢?”
    那少年比了个“二”,说:“我来了两回了。”
    “可否提点一二,我俩怕做错了什么。”
    “倒没什么,对了。”少年压低声音道,“你们应该知道来安济院帮忙,能换取一次进国子监旁图书楼看书的机会吧?”
    张羡龄望向朱祐樘。
    朱祐樘点了点头:“知道。”
    这策略本是怕没人乐意来安济院帮忙而特意提出来的,国子监旁的读书楼原本只有国子监生可进入查阅书籍,但倘若来安济院帮忙一次,便可拿着证明进去读书楼一次,看上四个时辰的书。
    古书典籍对于大部门寒门学子而言,是极其具有吸引力的,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储藏图书的家底。
    朱祐樘故意反问那个少年:“大家不都是为了进图书楼来的?”
    少年撇了撇嘴:“你这话说的,自然有专门为图书楼来的,也有单纯想扶怜弱的人,至于我么……来帮一次忙又有好处,又可助人为乐,何乐而不为?”
    “受教。”
    朱祐樘点了点头。
    他们来的时辰刚刚好,少顷,安济院的小吏走出来,按照花名册点了一遍人数,宣读今日事项。
    事情倒也不复杂,有一些孤寡老人虽没了家人供养,但尚且能自己照顾自己,所以仍留在家中。前来帮忙的学子们就提一些米油之类的必需品到这些人家去,陪着聊聊天之类的。
    怕引人注目,李广和锦衣卫指挥使以及东厂提督太监都远远的跟在后头,没有上前来。
    朱祐樘和张羡龄分到的一户人家姓蒋,说是喊她蒋婆婆就好。
    提东西的时候,朱祐樘原本打算自己将全部的东西拎起来,张羡龄不让,抢了一番。最后张羡龄拿了轻一点的东西,朱祐樘拿了重一点的东西,一起往蒋婆婆家所在的胡同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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