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大福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转瞬便收回目光,但只此一眼,便足够叫三阿哥心慌不已、如坐针毡。
    四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自己的事,四阿哥与七阿哥不过一时愣怔,便知道八成是自己福晋做得主,倒没当什么,大福晋又向他们道谢,他们平静地回礼。
    唯有一个八阿哥,愣怔之后,心猛地一沉——怎么又牵扯到这事里了?
    好在一同被扯进来的不只是他一个,这件事随着大福晋步入乾清宫,进展便不可控,帮了这个忙,虽然在皇父心中与大阿哥多少会拉上关系,但他乃是贤妃所养,在众人眼中与大阿哥本就亲厚胜于旁人,倒也没什么怕的。还能不被怀疑为构陷大阿哥之人,倒是一桩幸事。
    故而他也迅速反应过来,斯文温和地向大福晋回以一礼。
    不再瞧三阿哥难看的面色,大福晋继续道:“至于三弟所言,我们爷毁去那东西,我府家丁为证不堪用,但那东西的灰烬就在我府中佛堂屋后埋着,乃是媳妇怕我们爷所动之心,虽然悬崖勒马,却也留有罪孽,期望佛祖净化浊物,看在我们爷迷途知返的份上,能够原谅他。”
    三阿哥一手紧紧握拳,“荒唐,你府中的事情,想要埋什么东西到哪里,还不是你说了算?”
    “三王爷今日是除了荒谬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吗?”大福晋平静地撩起眼皮子看他,不过一语,怼得三阿哥梗了一口气,里间的娜仁险些笑出声来。
    从前怎么没发现大福晋这人说话这样犀利。
    然而此时,八阿哥却道:“汗阿玛,近来雪多,如大嫂所言,若是埋在佛堂屋后,佛堂屋后罕有人至,按照惯例也不会有人扫除屋后天水净雪,只需命人去查看那浊物究竟埋在多深的地方,周遭积雪如何、可有脚印足迹,便可知究竟是日前埋下,还是今日事发,为替大哥脱罪,大嫂匆匆埋下的。”
    这话在理。
    康熙点点头,“徐靖,你亲自带人去。”
    “是!”一直候在殿门处,手压在腰刀上的青年侍卫沉稳地应了声,出门点人办差。
    三阿哥面色微变,大福晋却从容不迫地继续道:“那浊物乃是春夏之季埋下的,诸位大人可以往深了挖。除此之外,还有其二。那日我们爷迷途知返,看那道人,便觉他心思恶毒、挑拨兄弟感情,不可交,命人将他打出府去。我府上门房、街前小贩与左右邻舍,都可以作证。”
    康熙命梁九功:“追上徐靖,叫他问讯。”
    “嗻。”梁九功连忙应声。
    三阿哥沉着脸道:“谁知是不是你们勾结做戏!”
    “老三!”康熙沉声一唤,三阿哥一个激灵,知道自己失态了。
    大福晋却微微一笑,声音再度变得缓缓不迫,清越动听地娓娓道来,“此外,另有其三。那道人,可是居住在内城啊,内城房屋统一由内务府拥有、管辖,寻常八旗人家,得万岁爷赐宅却不能擅自买卖,租赁也要通过内务府才行。那道人初来京中,虽闯出些微的名堂,却并未积累多少人脉财力,是如何打通内务府的门路,租赁下了我们爷到衙门办事的必经之处的宅院呢?
    要知道,他在京中住下之时,与我们爷可还没有半分交集,这个,便是这位道人的证词,也是可以作证的吧?想来能在圣前,诉说原委,这位道人定然把何时何地与我们爷相见都和盘托出了。如果他真是被我们爷收买的,既然已经反水,又何必隐瞒先期是被我们爷安置在京中的呢?
    内务府档案,谁走的门路,这走动的人是谁的人脉,一查便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偌大京师更是天子脚下,有什么事情,是汗阿玛您查不出来的呢?”
    她抬起头,因规矩而目光向下,不成直视天颜,分明跪着,却不显卑微怯懦。
    “……先扶你们大福晋起来。”见她这不卑不亢的模样,康熙莫名地想到了皎皎,心中唏嘘感慨:老大好福气,得了这样一个媳妇。
    但……大福晋所言,即便说动了他,大阿哥动过对废太子用腌臜手段的心却是真的。
    即便悬崖勒马,连他的妻子也承认是做了一部分的,便是这一部分,就真的没有对废太子造成影响吗?
    想到废太子今日倨傲不恭,隐有癫狂之态,康熙看向大阿哥的目光微冷,抬起手道:“来人,拟旨,夺了这乱臣贼子的郡王爵,贬为庶人,幽禁在……”
    “公主,您怎么来了?”殿外传来梁九功的声音,能让这位驾前红人如此殷切的公主,又能是哪一位呢?
    大阿哥与三阿哥同时呼吸一滞,齐齐去看。三阿哥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衣袖,最终却也只是咬了咬牙,站在那里,目露坚定。
    随着殿门被推开,殿外的人露出了真容。
    可不是正是皎皎。
    她手持康熙钦此的“大清固伦嘉煦公主”令牌,面色冷然,立在殿前,身姿如竹,门甫一被打开,她的目光便对准了三阿哥与大阿哥,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去机会,似乎神情微动,闭了闭眼,轻轻一叹。
    三阿哥浑身一僵,后槽牙咬得死紧,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做错,我没做错什么。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他当年害我御前丢脸,以不孝之罪丢尽颜面,失去王爵,如今,我也不过是夺了他的王爵罢了。
    然而皎皎似是失望又似是落寞的目光,还是叫他承受不住,别开脸,不再让皎皎看到他的正面。
    康熙见女儿来了,也是微惊,旋即轻叹,“这会,你不该来这里。”
    “女儿从咸安宫来。”皎皎道:“女儿有罪,持令牌强闯乾清宫,女儿犯了大忌讳,请汗阿玛收回令牌。”
    康熙见她面带怆然之色,知道她与弟弟们素来最为亲厚,只怕此时心中悲意不亚于他,一时心中一酸,亲自起身,走过来扶起她,道:“这是汗阿玛赐你的令牌,乾清宫内外畅行无阻,也是汗阿玛赐予你的权利,你无需为此告罪。”
    言罢,他微微顿了一下,还是问:“你从咸安宫来?”
    “是。”皎皎道:“女儿在额娘处,听了大福晋所言,到了咸安宫处,因保成也算当事之人,便没有隐瞒,告诉了他。保成听闻此事,有一句话,叫女儿带给保清。”
    这两个名字,很多年没有从皎皎口中被提及了。
    大阿哥有一瞬的恍惚,又升起些逃避之意。
    然而皎皎走到他身前,替他拍了拍跪在地上染上的薄灰,这殿里本来清扫得干净,但众人鞋履踏过,自然染上灰尘。大阿哥如今还跪着,皎皎的动作也算无用功,但她做得很自然,又拍了拍大阿哥的肩,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保成说,他了解你,你本性软弱下不了狠心,有些事情,你即便动了心,也做不到最后一步。只要有人稍加阻拦,你便退却了。”
    她又道:“保成还说:大嫂是女中难得之辈,定然会劝谏他。他不清醒,但大嫂清醒,有些事情,他注定做不成。若不是耽于男女夫妻之情,或许他还真能成点事,结果好坏未知,也能叫人彻底记住。可惜了。”
    后头一句话,她一学出来,众人便知道是二阿哥的原话。
    二阿哥的话说得满含嘲讽,但在场之人,却都听出了对大阿哥的“信任”。
    康熙愣在原地半晌,听着大阿哥怆然悲笑,听他说:“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最了解我的原来是他。福晋,你听,太子爷夸你呢!”
    二阿哥太子之位已经被废,但他这会叫一声太子爷,旁的几位也顾不上挑他的错处。
    他又哭又笑,八阿哥走上前劝,他全当耳旁风,而是膝行转身,向康熙行了一礼,“是儿子动了这大逆不道、有悖人伦之心,您赐儿子一死,儿子也绝无异议。只是儿子的妻妾儿女俱是无辜,请汗阿玛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命。”
    “爷,我和您一起上路。”大福晋膝行上前,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他的手,“孩子们都大了,还有额娘照拂。来之前,妾身也为两位庶福晋安排了后路,咱们夫妻一起上路,黄泉路上有个伴。不然您这样冒失的性子,妾身也放心不下你。”
    说着,她眼眶一热,眸中微有些晶莹泪意。大阿哥已控制不住,泪珠滚滚落下,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抱着妻子却痛哭出声,直叫:“卿卿,是我误你!我说护你一生,今生只过半,来生再加倍偿还!”
    说着,他猛地起身,就要抽出侍卫配刀。
    “好了!”康熙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动作,“就你府里那小猫两三只的福晋庶福晋,朕都怕浪费了毒酒白绫!你也是,斩杀皇子,朕史书上还要不要名声了?都给朕起来滚!来人,直郡王不忠不孝,意图以巫蛊术陷废太太子,有悖人伦!着削去郡王爵,贬为贝勒,免去所有差事官衔,幽禁于府中,无诏不得踏出府门一步!”
    言罢,他一甩袖,“没你们做黄泉鸳鸯的份,给朕滚出去!要哭出去哭,别脏了朕的毡子!”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再走回御案前,却看向了三阿哥,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回去做你的贝勒吧!给朕回去抄四书五经各百遍,不抄完别出门!行事莽撞冒冒失失,你可有你额娘半分涵养?!”
    嗯……四书、五经。
    抄百遍。
    又是皇帝罚抄书,得沐浴更衣恭恭敬敬地抄,约莫三阿哥明年也得在自己府中过年了吧。
    三阿哥却没恼,也没给自己辩解什么,低着头领了罚,躬身退去,全程没敢看皎皎一眼。
    第171章
    然而未等这两位各自领罚出宫回府禁闭,忽见一小太监匆匆忙忙地奔跑进来,面带急色。
    康熙一见他面容,连呵斥都顾不上,心中便有不祥预兆,呼吸一滞,问道:“有何事?”
    “万岁爷……太皇太后老祖宗,不好了啊!”那小太监语带泣音,抬起头才见他面上明晃晃的泪痕。
    康熙登时眼前一黑,就要向后倒去。梁九功忙扶住他,没等说什么,忽觉一阵风从他们面前掠过,娜仁已疾冲出乾清宫,短短几瞬便绕过影壁向慈宁宫奔去,琼枝捧着厚厚的斗篷跌跌撞撞追在后面,竟也跟不上她。
    皎皎当机立断,拉住琼枝接过她捧着的斗篷,然后康熙道:“女儿先行一步了。”
    旋即捧着斗篷去追娜仁。
    康熙迅速回过神来,拔腿就要往外冲,梁九功忙捧了大氅来给他披上,临出门见大阿哥与三阿哥似是惊慌无措,便冷声呵斥,“还不来送老祖宗一程?还要朕请你们不成!”
    二人忙忙起身,跟随兄弟们的大队伍奔向慈宁宫。
    慈宁宫里一派暮气沉沉,药味已经是焚再精妙的香料都掩盖不住的了,太后便伏在太皇太后炕前,她应也是刚到,一靠近便是扑面而来的凌冽寒意,头身上都覆着雪,却顾不得什么形象仪容,只紧紧握住太皇太后的手,满面都是泪痕,呜咽着哭泣,“我不怪您……我不怪您……我怎么会怪您呢?”
    太皇太后缓慢地抬起手,轻轻为她拂落头上的雪珠,张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到这边的响动,便提起眼一看,瞬时便笑了,“娜仁来了,又是一身的雪,瞧瞧这一地的雪珠,我宫里这地毡今儿算是遭殃了。……皎皎也过来,都到老祖宗身边来坐。”
    娜仁强忍住眼泪,拍了拍身上的雪,在熏笼前停驻了几瞬,方才抬步向内,从炕内捞来几个软枕,扶着太皇太后半坐半躺地依靠在炕头。
    “你打小就这样贴心。”太皇太后笑了,轻轻握住她的手,方要开口,一时有些急促,轻咳着喘息两声,半日方顺过气来,声音虚弱无力地继续道:“可小小年纪,寄人篱下的孤苦,我懂……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快活,不要这样贴心……也不要这样,把旁人都放在心上。”
    娜仁为她顺着背,将她几乎是半揽在自己怀里,让自己成为了她的依靠。娜仁低声道:“与人交往,无非是以心换心罢了。”
    太皇太后连着笑了几声,又急促地喘息一番,几乎是倾尽全身的气力紧紧捏着她的手,声音低哑、飘忽、无力,甚至带着泣音,却清清楚楚地传进娜仁耳中,“我最放心、与最不放心的……都是你了。”
    言及此处,她几欲落下泪来,凄然一笑,神色悲怆,“我多想再护你几年……孩子,是我害了你啊!”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凄厉地喊出口的。
    此时康熙已至,听闻此语,不由滚滚流下热泪来,回头看了一眼,问:“二阿哥何在?”
    他话里犹带泣音,梁九功忙道:“已遣人去咸安宫了。”
    康熙闭了闭眼,神情有一瞬的迟疑,最终还是归为悲色,冷冷警告儿子们,“别把那些难看的事闹到老祖宗跟前。”
    言罢,便一甩袖,快步进入了寝间。
    太皇太后猛地情绪一爆发,然后便觉眼前阵阵发黑,脱力地依靠着娜仁,急促地喘息着。
    康熙进来见状,忙扶起太皇太后,让她依靠在高高摞起的软枕上,见娜仁面色也不大好看,便用关切的目光询问她如何。
    娜仁打前一阵劳累过度晕厥之后就一直没缓过来,刚才一路从乾清宫跑到慈宁宫,心口砰砰狂跳,这会也不过是强做无事,不过是太皇太后眼力不大好了,才看不出什么,对上康熙的目光,冲他笑笑,算做安抚。
    康熙压下心中的担忧,坐在炕沿上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在她耳边低声唤:“老祖宗,孙儿来了。”
    太皇太后眼眸半阖不大有精神了,听到他的声音猛地张开眼,细细地打量他的面容,笑了,道:“怎么瘦了这样多,真是……多大了都不叫人放心。”她一手握着康熙,一手握着娜仁,又看向太后,絮絮叮咛许多。
    “我活了如今这个岁数,九十有六,鲐背之年,虽未得期颐,也是福泽厚重,长生天庇佑了……”她说一句话,便要断一下缓一缓,娜仁眼睛愈发酸涩,凝神细听她说话。
    太皇太后喘息半晌,又道:“若说我不放心的,唯有你们几个,尤其是你——娜仁!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啊……你是我叫进宫里,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啊……你往后,一定要好好的……你们要相互扶持,这宫中太冷、太寂寞,若连个知心的人都没有,这漫漫长日,要怎么熬过去啊……”
    她说着,两行清泪顺着眼角划入耳后,面带凄苦悲色,众人便知她是回忆起往昔了。
    康熙第一个应声,“老祖宗放心,孙儿肖得,孙儿会照顾好皇额娘和阿姐的。”
    “我说这话,也是要叫你知道,要……以你自己的身子为重!”太皇太后挣扎着向前倾身,目光落在他身上,浑浊的眼仿佛迸发出火花星光,她带着期盼地道:“我希望你做个好皇帝……也希望你要开心啊!”
    康熙泪流如注,不住点头,“孙儿知道,孙儿知道——”
    太后也带着泣音应声,“您放心,我会看顾好皇帝和娜仁的。”
    至于娜仁,没等她开口,太皇太后便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转头望着她,眼中带着千万分的不放心,“我知道你念着所有人,希望他们都好,但你也要好好的……”
    娜仁泣不成声,只“嗯”了一声,便再不能作何言语。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道:“人终有一死,我能活九十有六,已是……天下人艳羡的福寿了。”
    她笑意释然,微微向后依靠,喘息半晌,长吐出一口气,闭着眼又道:“我还有两个重孙,一个重孙女放心不下。”
    康熙心知她指的是谁,忙推着皎皎上前,又道:“已经遣人去叫……保成与恒儿了。”
    “保成……是个可怜孩子,生在帝王家,也是他的命数了。”太皇太后闭目轻叹,又睁开眼,看向刚刚走到炕前的皎皎,笑着轻抚她的脸颊,不无遗憾地道:“可惜我是见不到柔维了。”
    皎皎哭道:“孙女儿已着人送信,叫柔维也快马回京,您好生服药疗养,定然能再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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