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稍后洪文等人骑马冲出大营时,已经能隐约听见后方传来乱而有序的滚滚脚步声,以及康雄刺破风雪的大嗓门:
    “传军令,即刻将入口至此一段铺撒生石灰,封锁大营,黑骑卫甲乙两队携带干净面巾和清水赶往流民安置区待命,听候洪太医调遣……尔等随我护送长公主离开!”
    洪文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双腿一夹马腹,“驾!”
    一行数人如同穿透夜幕的流星,在风雪中狂奔而去,迅速消失不见。
    程斌还是赶了上来,洪文才要撵人,他就大声道:“大人,流民安置区情况未明,大营却暂时安全,现在最紧缺的就是人手,若不尽快控制,东北大营迟早不保,我留下也于事无补,不如随大家一起去放手一搏!”
    洪崖抽空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赞许的神色。
    自家小徒弟的眼光当真不错,选的这小子虽然弱不禁风,但端的是条好汉。
    洪文咬了咬牙,“也罢!”
    程斌大喜,紧贴在他身后继续狂奔。
    接下来的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都拿出毕生最高骑术埋头狂奔,他们的脑海中甚至一片空白,根本无暇思考若自己一去不回该当如何,只不断闪过亲朋好友的影子,然后又如夏日清晨叶片上的露珠一样,迅速蒸发,消失不见。
    进入太医署的好处在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包括程斌在内的三名太医署老成员其实年纪都不大,根本没有经历过大范围的疫情,但太医署浩如烟海的医典中却有不少相关记载,而且苏院使等人也曾重点讲解过应该如何应对,所以此时他们虽然都是第一次遭遇疑似瘟疫,竟无一人慌张。
    距离流民安置区还有一段距离时,众人就已经能看到风雪中不断摇晃的火光,紧接着就有听见动静的巡逻士兵迎上来,“是洪太医一行么?”
    洪文大声应了句,那骑士迅速调转马头与他们并驾齐驱,边跑边说:“黄大人已经来了,安置区也已封锁。他怀疑是瘟疫,已经临时强行征集了大量生石灰、烈酒和常用药材,还从城内布店运了许多干净厚棉布来,已经在吩咐人裁剪成面巾蒸煮了。”
    关外许多物资紧缺,但唯独有几样好处:不缺药材和烈酒,倒是令人心头一安。
    洪文一听心头顿时松快不少,“有劳。”
    所以说有个能干的地方官多么重要!
    如果黄卞应对不及时,他们这些大夫甚至还要现场分散人手指挥大家封锁、清理,再去联系药材等必备物资,要耽搁多少时间呀!
    一行人很快来到流民安置区,连续几个月来欢声笑语的临时小镇此时却一片肃杀,几条主干大道被临时点起的火把照亮,橙黄色的火苗在风中疯狂摇摆,将地上的影子反复拉扯,犹如择机而噬的鬼怪。
    几大入口处都拉起战时才会用到的拒马桩,又有几个全副武装口戴面巾的士兵把守,见了洪文一行人就要查看腰牌,查验无误后才道:“诸位辛苦,但是马匹不能入内。”
    这么做也是为了尽量减少牲畜被感染的可能,毕竟此时传递消息全靠它们四条腿儿了,别到时候人没救完还要分神去救牲口。
    洪文等人滚鞍落马,将随身携带的辟毒丹分给他们几粒,“辛苦了,含在舌下。”
    太医署背靠皇家,虽然时常有户部骚扰,但其实日常研究根本不必考虑成本,一应常用不常用的紧急药材都会随时更新,去外地公干的太医们也都会随身携带几样,辟毒丹就是其中之一。
    辟毒丹顾名思义,可以暂时压制医典中记载的绝大多数外来毒素,比如说虫毒、蛇毒、尸毒等,也包括部分轻度瘟疫,但不能保证完全避除。
    原本除了去西南瘴气横行的地方之外鲜少用到,可保险起见大家还是带上了,没想到现在竟派上用场。
    那几个士兵感激不已,立刻含在口中,又对洪文等人抱拳致谢。
    对这些如将士们冲锋陷阵一样冲上来“送死”的文弱大夫们,他们打心眼儿里敬重。
    黄卞两只眼都急红了,正亲自指挥人蒸煮、分发面巾,看见洪文等人到来后顿觉有了主心骨,“你们可算来了!”
    治理内政他是内行,但一旦涉及到治病就束手无策,只能做些外围的事。
    外面还在下雪,洪文等人一路狂奔,戴的面巾和露着的眉眼上满是白色霜花,乍一看竟像一群雪人。
    众人直到现在才来得及松口气,又一刻不停换上新的面巾。
    洪文飞快地说了个方子,“立刻让人照方抓药,研磨成粉,缝入面巾内。”
    这是个简单的祛毒药方,与辟毒丹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此前线人员口含辟毒丹、外戴祛毒面巾,就可最大限度降低自己染病的可能。
    只有先保护好自己,才能救更多的人。
    至少现在,他们中决不能有人倒下!
    “现在有多少病人?”洪文问道。
    黄卞说:“五人高烧不止,都分了烈酒擦身子,奈何不断反复。令有三人疑似,但我不敢确定……”
    短短几个时辰内,竟已发展到八人之多,洪文眉头紧锁,又叫了今日负责诊断的大夫来细细询问病人脉象和症状。
    那大夫面色如土战战兢兢,一张嘴就磕巴起来,程斌等人忍不住去催。
    洪崖就道:“别急,越急越说不清。”
    那大夫见来了太医署的高人,心头稍定,慢慢做了几个深呼吸,说话果然流利许多,“最初都是身体懒怠,咳嗽,心烦喜呕,不思饮食,与寻常风寒真的极像!但要不了几个时辰就会变为高热、打摆子,有的还喘不上气来……”
    这症状与医典中现有记载的多种瘟疫都有不同,洪文又问了几句,对黄卞点头,“是瘟疫无疑,我怀疑染病几人都曾在一处活动过。”
    黄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顿时熄灭,仿佛从黑暗中涌出一股莫大的恐惧。
    他不怕死,唯独怕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因为过去几年中实在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没人想昨日重现。
    “病人家属全都挪到单独的空屋子里去,不许外出,也不许探望,”洪文语速飞快道,“一应饮食由竹竿送入,秽物单独挖坑处理,要先用生石灰扑洒后再行焚烧掩埋。另外查明这些发病前曾在何处活动,家具衣物全部焚烧,其余地方用生石灰和烈酒处理!”
    黄卞立刻吩咐下去,就听外面有人汇报,“大人,有两位药商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连夜从临近城镇往回拉药材,要我们不必担忧,药材管够。”
    黄卞老大一个人,当年带着乡亲们躲避战乱时没哭,跟石岩明争暗斗时没哭,可此时看看洪文等人,再一听这个消息,两行热泪刷地就下来了。
    他朝众人一揖到地,哽咽道:“这里一千三百五十二条性命,全托付在诸位手里了!”
    众人不禁大为动容,洪文亲自上前扶起,“黄大人,这里交由我们接手,不如您先……”
    他的话还没说完,黄卞就把手一摆把脸一抹,掷地有声道:“本官来之前已经吩咐本地同知、司马暂管文武政务,疫情一日不结束,本官一日不走。”
    他用力吸了口气,视线从初具雏形的街道建筑上划过,目露凶光,影影绰绰的灯光下竟有几分狰狞,“老子亲口承诺给他们一个家,哪怕阎王来了,也要从他嘴里抢人!”
    这个土生土长的关外汉子,再一次公然流露出野心,只不过此次的对手是未知疫病和死神。
    众人听罢,不禁大为触动,齐齐抱拳道:“与君共进退。”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向疫情一线公职人员们致敬!真的是拿命拼出来的。
    ps,有人可能不理解为什么不让嘉真长公主留下,我只想说不现实,只要不是玛丽苏小说都不可能。如果她是奉圣旨来查看疫情的钦差,那没得说,上一线死了也是为国捐躯,但她不是。她强行留到现在已经是破例,如果还要前往突然爆发疫情的灾区,从感情角度讲,洪文势必要豁出命去护着这位没有医学常识的恋人,从理性角度讲,别说发生点什么意外,就算最后全身而退,上到黄卞、康雄,下到洪文这些太医署的人,也全都会被问责。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没事,所以才会第一时间听从安排,马上离开,这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身边的人负责。
    所以说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知才是最难得的,就像很多电视上演的:
    “你快走!”
    “啊啊啊我不走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快走啊!”
    “不,要死一起死,我绝不要跟你分开!”
    然后如愿以偿都死了,导演和编剧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每次看到这种烂俗的桥段就很想吐槽,你他妈的倒是走啊,对自己是不是累赘没点ac中间值数吗?你留下只会影响人家拔剑的速度啊,危急时刻顾好自己就不容易了,还要再分神照顾你……你是敌人派来的奸细吧?
    第八十六章
    万事开头难, 轻飘飘几个字,只有真落到自己头上才能体会个中滋味。
    洪文等人先仔细询问了那名大夫,武装好后又去看了病人,耐心地查看他们的脉象、面色、舌头, 甚至是呕吐物, 最后一致得出结论:
    此次确实是一种近乎全新的疫病。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感觉:
    棘手。
    行医用药一事何等精细,但凡哪味药稍有增减, 效果就天差地别, 疾病也是一般道理。
    全新的疫病就代表着几乎没有可供参考的前例, 需要他们自行摸索。
    但病人等不了那么久。
    这是货真价实的跟阎王抢人,所有人的弦在这一瞬间绷紧了。
    加上流民安置点原本的大夫,此时统共也不过六名医者,而病人却相当分散, 一旦发生什么情况根本来不及通知, 于是洪文当机立断,将所有病患全都集中到一间屋子里, 他们的家人也另换地方管理, 暂时不能接触外人,以免他们再传染别人。
    第一例病人是个叫松针的小男孩儿,才七岁,烧得浑身滚烫, 脉象混乱, 人都有些迷瞪了。
    中间清醒的时候他哑着嗓子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洪文摇头,“没事,我们来啦,会救你的。”
    松针迅速凹陷进去的眼里泛起水光,“姐姐呢?”
    他的家人在战乱和逃荒过程中死绝了, 所谓的姐姐还是半道上认的,俩孩子相依为命,不知经历了什么才熬到今天。
    “她和别的大人在另一间屋子。”洪文戴着缝有药包的面罩,声音有些发闷。
    松针干裂的嘴唇抖了抖,“洪大夫,如果我死了,你告诉姐姐,叫她不要哭,她已经哭得太多了,眼睛要坏的。”
    这些提前经历了不幸的孩子们远比寻常人都要成熟,他们固然惧怕死亡,却还有余力担心剩下的亲人。
    洪文飞快地眨着眼睛,喉咙胀得生疼,“既然担心她,你就要自己养好,等以后变成男子汉……”
    “洪大夫。”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松针两侧的眼角滚出去,小孩儿拼命压抑着抽噎起来,“我怕!”
    后面的程斌听了,终于忍不住夺门而出,尖锐的北风伴着细碎的哽咽飘进来。
    但他并没离开很久,过了会儿就红着眼睛回来,沉默着跟洪文一起替病人把脉、讨论药方。
    因为没有现成方子可以参考,他们只能拼命从过往疫病的中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共同之处,然后进一步猜想、推测。
    这是在赌,赌的是命。
    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就连一直粗狂豪爽的洪崖脸上也没了笑意,面罩上方露出来的眼里全是肃穆。
    如果不能尽快控制住,最好的结果就是将这一片安置区付之一炬,连同里面的人一起。
    可能也包括他们,包括外面站岗把守的将士和黄卞。
    每个人都想到了这种结果,又不敢细想,可这种事越是克制就越克制不住。
    大夫也是人,也想活,更想跟大家一起活。
    “不要胡思乱想!”洪文突然厉声道,“仗还没开打就自弱三分,你们不想回去就算了,可我是一定会回去的!”
    “我们想!”众人异口同声道。
    “那就赶紧回神!”洪文突然笑了,语气中重新带上大家熟悉的俏皮,“不要耽误我回去吃软饭!”
    众人都知道他跟嘉真长公主的事,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一直压抑着的气氛骤然松快起来。
    现场六名大夫中洪崖资历最深,但他是白身;而洪文官职最高,年纪也最小。一开始大家都在担心,将这么多人的性命交付在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手上到底能不能行?可他硬是顶住了,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他肉眼可见的成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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