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九, 昀城郊外热浪翻天, 两军对峙, 情势一触即发。昀城百姓早已撤离,方圆十里皆是无人之地, 地面青草被马蹄踏平,旱季无雨,沙尘满天。
    从玄泽想起, 那一年也是在这样的季节,父亲熬不过夏暑,撒手人寰。他跪在父亲的床前, 回想起父亲一字一顿艰难地交代遗言, 将从家的一切悉数交于他的大哥从玄治, 内心的不甘、委屈与愤怒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就在那一日, 他安排亲信埋伏在大哥回家的必经之路。后来, 亲信带回了大哥的死讯,也带回了一块玉牌。他看着那块玉牌, 意识到了不好。
    他心中慌乱, 而他身边的那个愚蠢的女人还在做着成为从家主母的美梦,他急怒交加, 一掌毙了她。
    之后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当整个从家血流成河, 他反而冷静下来。
    区区一个从家怎能容下他的大志?他完全可以拥有更多权力!
    十多年来, 他一直在暗中筹谋,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 大哥的那个庶子天赋绝伦,居然一步步赢得了皇帝的信任,他也便顺水推舟,在暗中给他几分助力,眼看着他位极人臣。
    而如今,只要他将他除去,那大祁的一切便都在他的掌握。
    “驾!”
    一个带着脾气的声音响起,拉回他的思绪,他转头看去,是从宇骑马来到了他的身边。
    “你来了。”从玄泽神情淡然,打量他一眼,“是来帮爹的?”
    帮他?帮个鬼!从宇心中恨然无奈,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为人弟,为人子,他是最不希望看到他们互相残杀的,可是谁会来听他的?
    他真的宁愿自己的亲爹十五年前就死了!
    “你想用我大嫂威胁我大哥,你就不觉得羞愧?要么就堂堂正正打一仗,你这种卑劣的手段只会让人看不起!”
    “卑劣?”从玄泽笑了,“宇儿,这么多年你在从霄身边学到的卑劣手段还少吗?从一无所有到号令天下,谁的手能保持干净,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他的儿子啊,还真是天真,“宇儿,你要记住,只要有从霄在,就永远不会有你的出头之日。”
    “什么叫出头?弑亲灭族、孤家寡人是吗?那你干脆也把我杀了吧!”
    从玄泽没再理会他,交代一旁的徐复:“看好少爷,出了什么岔子,唯你是问。”
    “是,是,将军。”徐复忙不迭地应下,开始苦口婆心地劝从宇。
    从宇瞪他一眼,冷哼一声,扯了下手中的缰绳,跑开了。
    徐复赶忙追了上去。
    日头升高,空气中是肃杀的气息,秦樱樱坐在马车里,方岩昭陪在她的身边。天气很热,可她却觉得冷,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她坐卧不安,掀开帘子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压抑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真的会打起来吗?她担心地摸着肚子,心里尽是害怕的情绪。
    从霄在哪里?他现在在干什么?她胡思乱想着,安不下心来。
    突然,一个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方学士,请带四公主下马车,从将军有请。”
    终于来了!秦樱樱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咬唇看向方岩昭。
    方岩昭回看她一眼,对着她点了点头,对外面的人说:“知道了。”
    秦樱樱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由他扶着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到了军队的最前面。
    阳光刺疼她的眼,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一眼就看到了远处骑在马上的从霄,虽然离得远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就是他。
    她第一次看到他穿铠甲的样子,银色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他颀长挺拔的身姿无论在哪里都是最出众的,她虽看不清他的容貌神情,但她知道他也在看她。
    她忍不住往前跑了几步,但方岩昭很快就拉住了她,不让她再往前,她分明看到远处马上的人动了下,她的泪水瞬间止不住地滑落,心里难受极了。
    “霄儿,可考虑好了。”从玄泽坐在高大肥壮的黑马背上,留意到从霄看向秦樱樱的方向,唇角不觉微扬。
    从玄泽身边是甄怀,从霄身边是时晋,他们在做最后的谈判。
    从玄泽的要求不变,而从霄尚未给他回答。
    时晋看大人一径看着夫人所在的方向,并未出声提醒。他知道,临战之时,让敌人看到弱点是大忌,而这一点大人岂会不知。既然大人不在意,他又何必多言。夫人是大人的弱点,这本就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了。
    不要哭。隔着骄阳似火,百里风沙,从霄在心中说道。
    他知道,她哭了。
    他的视线终于移到了从玄泽的身上,看着他,神情不见悲喜,只见淡然如烟。他的唇色偏白,因为他的伤尚未恢复,他心知肚明,从玄泽绝不会等到他伤势痊愈再开战。
    而他,必须争取一些时间。
    “如果我答应你退兵,你如何保证我们一家的安全?”
    “你是我的亲侄儿,又将宇儿抚养长大,这份情我会还你。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即刻昭告三军,立下重誓,护你一家一生平安无虞,绝不反悔。”
    “既然如此,你把从宇叫来,我有话交代他。”
    “好。”从玄泽一扬手,身后不远处的士兵立刻离开去叫从宇了。
    很快,从宇得到消息,飞快地策马而来,直奔向从霄,人未到,声先至。
    “大哥!大哥!”
    从玄泽看着他那般亲近从霄,眉头不自觉地锁起。
    “大哥,你找我?”从宇看都没看他爹一眼,满脸期待地看着从霄,问。
    “是。”从霄看向他,半晌,才淡淡说道,“方才你爹说了,若我同意退兵,并随他回大祁,他便保我一家平安。我想……先让你做个见证。”
    啊?从宇张大嘴巴,有点回不过神来,大哥……这是答应退兵了?可这一点也不像大哥会说的话,凭他对大哥的了解,大哥绝不可能这么婆婆妈妈,还特意知会他一声,让他做个见证。
    其中有诈!可他必须配合!
    他转头看向从玄泽,脸上神情半信半疑:“爹,大哥说的是真的?只要大哥同意退兵,就不会有战争,而且,你会承诺绝不伤害我大哥大嫂和我未出生的小侄儿,是吗?”
    从玄泽颔首,微笑:“不错,便是如此。”
    “爹说话算话?”
    “没有战争,没有伤亡,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才是最好的。只要霄儿答应我的要求,我定然说话算话。”
    从宇又转向从霄,一脸欣喜:“大哥,我相信我爹一定会说到做到,两军止战才是上上策,你答应我爹,我陪你去接大嫂,大嫂身怀有孕,可经不起折腾。”
    止战,可能吗?他虽然纨绔,却不蠢,爹杀了大哥的爹,又绑架了大哥最心爱的人,此仇此恨大哥绝不可能善罢甘休。而如今他所想的只是确保大嫂的安全,只要大嫂平安无事,此后他们要打要杀他再不过问。
    “霄儿,宇儿已经做了见证,你可放心了?”
    从霄沉吟许久,俊目微敛,终是点了头。
    从宇面色大喜:“大哥,你随我来,我们一起去接大嫂!”有他陪大哥一起去,若有什么意外,他便让大哥以他为人质,护他们安全。他的那个爹虽是狠心无情,对他总是在意的。
    从玄泽没有阻止,甄怀亦没有说什么,兄弟二人策马向前,向秦樱樱的方向奔去。
    在从霄和从宇离开后,时晋分明看到从玄泽脸上露出了阴沉的笑容,他心头一紧,想起了谈判前大人对他说的话:
    “从玄泽心狠手辣,今日一战,他定会想法设法取我性命,一旦他有任何不轨举动,即刻号令全体将士按计划出战,切莫乱了阵脚。”
    眼看着从霄远离大宴阵营,靠近秦樱樱,从玄泽脸上笑容更甚。
    从霄,你以为我不知你口是心非?你以为我不知你存心拖延时间?你以为今日我还会让你活着?
    他笑容渐冷,缓缓举起了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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