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宫外,顾鸾刚要登上步辇,贤昭仪唤了声,疾步跟上来。
    顾鸾转过身,她一把握住顾鸾的手,神色间多有几分惊疑:“怎么回事?听着可不对……”
    顾鸾垂眸笑笑:“你是觉得皇上不肯封我贵妃不对?”
    贤昭仪点点头:“娘娘……可不能与皇上生隙啊。”
    “没有。”顾鸾笑意更深,“皇上不肯就对了。你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
    贤昭仪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顾鸾攥了攥她的手:“我会记得提醒皇上去看大公主,先回了。”
    “好……”贤昭仪略显怔忪,俄而匆匆福身,行礼恭送。
    回到清心苑,顾鸾走进卧房一瞧,发现楚稷竟还躺着。
    他闭着眼,手腕搭在额上,应已醒了,只是不想起床。
    顾鸾哑然,坐到床边推推他:“不上朝了?”
    楚稷皱眉,一拽被子,脑袋缩进去:“免朝了。”
    顾鸾:“?”
    “昨日就那属那几位重臣敬酒敬得狠。”他在被子里瓮声瓮气,“今天就算我起得来他们也起不来。”
    顾鸾笑出声,又推他:“我传膳来,起来一起吃点东西你再睡?”
    “好……”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我还有个事要问你。”顾鸾顿了顿,“方才晨省时,皇后娘娘说她昨天给我请了封,要封我为贵妃?”
    楚稷沉思顿时清明,一把揭开被子,坐起身:“皇后跟你说的?”
    顾鸾羽睫压低:“是呀。”
    “她怎么说的?”
    顾鸾如实道:“她说我生下两位皇子,原是大功,她有心封我贵妃,但你不肯。”
    楚稷只觉脑中怒气一窜,更多的却是紧张:“你听我说……”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她抿着笑,“宫里对我的议论已经很多,若再封贵妃就更惹眼。来年新嫔妃进宫,必有一争,我是宠妃原就已是众矢之的。倘若再坐到贵妃的位子上,更会有人想联手把我踩死。到时候若再有那么一个两个家世出挑的,将久不得宠的事与家里一说,朝臣们更不免将错处都怪到我这新封的贵妃头上,觉得皇上偏宠妃妾以致行事失了分寸。”
    楚稷哑了哑,笑起来:“你想得挺明白哈……”
    她自然想得明白。回想上一世,早些年她虽都在尚宫局,却也知道每逢新宫嫔进宫都要有一场恶战,在越惹眼的人就越容易在这场恶战里死得不明不白。
    而等这场恶战过去,虽说宫中纷争也不会停,却会缓和许多。尤其是意识到自己无缘圣宠的嫔妃,大多会偃旗息鼓――要么直接安生过日子,要么也先想想如何博得圣心再说,不必再一门心思地与宠妃对着干了。
    是以他在此时挡住她封贵妃的路,是真的在为她着想。
    凡事操之过急都容易弄巧成拙,不如徐徐图之。
    更何况妃位也不低了,重生之始她甚至没想过这样的高位,只觉这一世能与他名正言顺地相伴便好。
    她沉了沉:“可我又觉得有点奇怪。”
    楚稷神色微凝:“奇怪?”
    顾鸾黛眉蹙起,打了很多遍腹稿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卡了壳。
    她摇摇头:“我不知该怎么说……”
    “你直说便是。”他道。
    顾鸾沉吟斟酌措辞,他想了想,先道:“你可是觉得皇后不该提这个议?”
    她点头:“是。”
    只是提议也罢了。皇后还拿他回绝了的事故意在她、在后宫众人面前说,听着像在挑拨他二人间的关系。
    可转念想想,皇后又似乎只是开诚布公地讲了经过,抓不出明显的错来,她便拿不准了。
    “可能是我多心了。”她道。
    楚稷沉默了会儿,叹气:“其实我与你的想法差不多。”
    顾鸾一滞:“那……”
    “但我也怕是自己多心。”他边说边伸臂揽过她,顾鸾倚进他怀中,他又道,“先不必想这些了。不论出什么事,还有我在呢。”
    温和的口吻灌进她心里,顾鸾不安了一路的心神骤然放松。在他怀里又倚了半晌,她轻声道:“起床用膳吧。”
    小半个月后,圣驾回銮。
    十月中旬天已很有些冷了,只是早些时候楚稷一心想着两个孩子的百日,不肯被回宫的事搅扰。
    如此回了宫中,很快便是众人加封的册礼。底下的嫔妃还好,顾鸾与舒嫔两个人的妃位册礼尤为隆重,都自清晨就忙起来,一忙便是大半日。
    册礼之后,二人还要同去栖凤宫向皇后问安,得以往回走时已是下午。途中经过启德宫的宫门,宫人们正忙着,因为先前与舒妃同住的唐昭仪封了谨嫔,也是主位了,不宜再在启德宫随居,皇后便将安和宫拨给了她。
    顾鸾坐在步辇上,静听着启德宫宫墙内传出的忙碌声,忽地好笑,腹诽楚稷太能诓人。
    那时候为了将仪嫔张氏支远,他明里暗里地指点钦天监前来“进言”,说安和宫风水不好。
    如今张氏没了,安和宫的风水突然就没事了,钦天监还说“有吉象”,“住进去能事事兴旺”云云。
    真是君臣一起编瞎话。
    安和宫中,谨嫔唐氏搭着枫锦的手进了正殿,环顾四周,已找不到什么张氏从前住过的痕迹。
    谨嫔径直入了寝殿落座,枫锦陪在一旁,见榴锦低眉顺眼地进殿来上茶,冷着脸接过,口中生硬道:“退下吧!殿里不用你侍候。”
    榴锦眼眶一红,多少有些委屈。谨嫔接过枫锦奉上的茶盏,一语不发地抿了口,待榴锦退远才启唇:“她心思不好,咱小心些就是了,你倒也不必这样凶,没的平白结怨。”
    枫锦拧着眉:“奴婢原也不想跟她计较,可听说她从前和张氏有些走动,心里总觉得晦气,也不知她从前在您跟前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在帮张氏暗中谋划。张氏的心思那么毒,您能躲过一劫真乃万幸,稍不留神就要在她身上吃亏了!”
    谨嫔听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多言什么了。
    的确,打从知道榴锦与张氏相熟之后,她仔细回想,榴锦颇有些举动来得奇怪,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张氏已亡,再探究那些也无甚意义罢了。
    谨嫔只又道:“你添个心眼儿就是了。这回我既借着封嫔大动了宫里的人,把你名正言顺地搁到这掌事的位子上,就不会再让她凑到跟前来。你平日里把她约束好,莫再让她惹出事端。”
    “奴婢知道。”枫锦福身,见谨嫔露出困乏,便上前为她卸了珠钗,扶她去小睡。数丈外的纯熙宫中,大公主手里抓着片橘子,见二弟醒着就晃晃悠悠走向摇篮要喂给他,被贤嫔一把揽过来:“这他不能吃!”
    大公主望着母亲,不快地皱起眉头。
    贤嫔捏捏她的小手:“b颖自己吃,弟弟太小了,吃不得的。”
    大公主眉头皱得更深,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来:“酸!”
    贤嫔讶然瞪眼:“自己嫌酸你还喂给旁人?!”
    顾鸾坐在妆台前梳着头,闻言喷笑,转过脸:“我们大公主越来越聪明了,日后必能将弟弟们都治得服服帖帖。”
    这话大公主没太听明白,却从口吻辩出是在夸她,就咧着嘴笑起来。
    “还笑!”贤嫔轻一拍她的额头,顾鸾从镜中看着贤嫔:“你真不迁宫?自己当一宫主位总是自在些的。”
    贤嫔望过来:“娘娘这话说的,臣妾在娘娘这里,哪有过半分的不自在?”说着她起身走向妆台,“再说,明年新宫嫔入宫,是什么性子也都说不好。臣妾懒得当主位跟她们打交道去,还不如在娘娘这里躲个懒。”
    “这咱们倒是想法一致。”顾鸾笑瞧着她。
    想到新人入宫,她心里也累。楚稷宠与不宠都不打紧,人多起来总是要有烦心事的,她也不想掺和。
    只可惜躲懒这种事,贤嫔做得,她这个身在妃位的却做不得。来日皇后为新嫔妃们安排宫室,不论安排多少个进来她都得接着,只盼自己能镇住她们。
    转眼又几个月翻过去,礼部择定了三月里的吉日以供殿选,秀女们便在二月先入了宫,学上一个月的规矩。
    一时间,毓秀宫中被塞得满满当当,宫人们闲来无事也都拿大选之事当做谈资。顾鸾即便无心细作打听也听说了不少,譬如太常寺卿的女儿佘氏生得最美、某位翰林的女儿闵氏才名冠京。还有个传言传得最热闹,说是哪个江南来的姑娘也姓顾,“眉眼有三分像佳妃”,为此成了毓秀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样的传言,皇后亦有所耳闻,不觉间上了心,就问景云:“毓秀宫的那个顾氏,与佳妃可沾亲?”
    “并不沾亲。”景云摇头,“只是都出自江南,可能数代之前有过些许联系吧。但即便是有,也远得查不到了。”
    皇后略作沉吟:“得空传她过来,让本宫瞧瞧。”
    “诺。”景云躬身。
    本朝大选,宫中实际的规矩与外界所知很不相同。百姓们只道是殿选一锤定音,实则之前还有诸多遴选过程。
    太后、皇后、皇贵妃、贵妃,乃至其他有权协理六宫的嫔妃都可提前请秀女到跟前喝茶小坐,若觉品性尚可,就可以先定下来,到殿选当日再走个过场留了牌子便是。
    顾鸾于是很快就发现,皇后对这次大选很是上心。虽说上一世她没太和皇后打过交道,不知她那会儿是如何为楚稷选人,却也知三年前的那回皇后不曾这样费过神。
    现如今,皇后三天两头地挑一些秀女去栖凤宫喝茶,瞧着为免过于殷勤。再想想先前为她请封贵妃的事,顾鸾的心思动摇地愈发厉害,愈来愈觉得她和楚稷或许都没有多心,皇后就是对她生了敌意。
    这样的心思一起,顾鸾自然更不想沾染是非,就命宫人紧闭了宫门,免得那些去栖凤宫陪伴皇后的秀女途经纯熙宫时会动什么心思。
    然而她如此设防,也并未能防住她们的心思。
    楚稷近来又忙了一些,常是傍晚用膳时才得空过来,顾鸾下午就总邀贤嫔过来待着。这日二人坐到廊下一同喂马,有意坐得远了些,遛得柿子在她们间走来走去,绕上三五个来回才能吃到半个苹果。
    后来柿子急了,再走到贤嫔面前伸脖子就拱她,贤嫔躲闪不及被撞了个满怀,马脑袋又大,她险些没坐稳从石凳上仰过去。
    还没坐稳,又被柿子粗糙的大舌头舔了一脸。
    “别闹!”贤嫔边推柿子边笑,正匆忙摸帕子擦脸,宫门外忽而响起女子紧张地告罪声:“皇上恕罪!”
    院中倏然一静,顾鸾与贤嫔相视一望,侧耳再听,那声音里更添了几许哽咽:“臣女……臣女方才不甚崴了脚,身边只带了一个宫女,只好让她先去找人,自己在这里等一等她。”
    二人一听她语中的称呼就猜到是今年的秀女,不禁都蹙了眉。顾鸾睇一眼身边的动人,示意他们将宫门打开,两名宦官刚提步往那边走,外面又响起一跌声的惊叫,有那秀女的,还有宫人的。
    两名宦官前去开门的宦官忙加快了脚步,行至朱红大门前,躬身将宫门打开。
    稍开了几寸,外面的场景就映进了眼帘。瞧着应是那秀女回话间足下不稳,往前一跌,手便“好巧不巧”地扶在了楚稷手腕上。
    顾鸾视线扫过,无话可说,与贤嫔一齐迎至宫门处,垂眸见礼:“皇上圣安。”
    “……佳妃。”楚稷手腕挣开,旋即迈进宫门,伸手扶她。
    顾鸾抬眸睨他一眼,视线转而落在那秀女面上,盈盈含笑:“天气尚凉,姑娘既伤了脚,别再受冻。霜白,你扶她去厢房歇着吧,传太医来。”
    “诺。”霜白平稳福身,便去扶那秀女。那秀女却很有些局促,战栗了一下,才想起谢恩:“谢娘娘……”
    顾鸾不再看她,神色淡淡地朝楚稷颔首:“皇上请。”
    贤嫔识趣地再度一福:“臣妾告退。”
    言毕几人便各走各的,贤嫔自回住处,那秀女被霜白扶去厢房。楚稷则与顾鸾进了殿,刚迈进寝殿的门,顾鸾就听他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可没动她,她突然栽过来我来不及躲罢了!”
    顾鸾听到一半就想笑,屏住了,斜眼觑他:“我生什么气?你若真喜欢,留下就是了。我这就可以在纯熙宫收拾个院子给她,方便她殿选后住进来。”
    “……”楚稷脸色发白,“别生气啊,我真没……”
    “噗。”她实在没绷住,再憋回去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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