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年老的父母眼里, 孩子们总是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回来,然后又会匆匆离开,再继续漫长的等待。
    这个年代, 车马慢, 一别千里很多人有可能再不相见,离别更惹人愁。
    胤祜、伽珞、舒尔还留在京里,他们的孩子时不时也会到安寿宫中来拜见,可是人是不可能替代另一个人的,对额乐和吉兰的思念始终不断, 只是掩在更大的祝愿之下。
    吉兰急匆匆带着桑斋从安寿宫的中秋宴离开, 太妃们散了宴席,回去各自都准备了礼物,一并送出宫去,为她践行。
    原本佟佳皇贵太妃让她不用再匆忙来安寿宫请安,第三日吉兰还是来了,郑重其事地对几人道:“吉兰回去方才问清楚, 额驸的阿玛这一遭身体也不行了, 我赶回去恐怕也来不及, 不过即便如此, 我短期内也不打算再回京了。”
    她肯定不能是为给额驸守夫孝父孝……檀雅看了佟佳皇贵太妃一眼, 随即问吉兰:“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吉兰点头,第一次脸上没有随遇而安, 反而有几分强势:“额驸这一支有些旧部, 在土谢图汗部也是不小的势力,我前后有恪靖公主和姑姑撑腰, 桑斋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谁都不能越过公主府白占便宜。”
    连最小最软和的吉兰, 也长大了,檀雅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佟佳皇贵太妃则是细细叮嘱道:“你们回来后,归化城就传来恪靖公主病重的消息,此时虽还未有讣告,恐怕恪靖公主力不能及,以自身安危为重,莫要太过激进伤了自己和桑斋。”
    吉兰认真地应下,嘴角露出一抹颇为自信的笑容,“公主府不需要不识时务的人,娘娘们请放心。”
    其实檀雅她们还有些关于吉兰个人的事情藏在心里,比如如果她有喜欢的人,身份合适可以再嫁,不想再嫁,私下里相处不传到京中也无妨……
    只是瞧吉兰此时计划已有规章,她们便没说出来,相信孩子们心中有数,无需她们担心。
    吉兰要离宫前,檀雅又命人摘了宁安园里新鲜的瓜果给她,一直送到两宫外的夹道,看着娘两个消失在视线中,方才转身。
    苏贵人站在檀雅身侧,幽幽道:“你说有多少次了?都是咱们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檀雅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轻笑一声,“这不是挺好吗?咱们还能送,他们还能回来。”
    苏贵人一顿,笑了起来,“吉兰带回来的画,你还没看过吧?草原壮阔,清晨朝露、落日余晖皆美,去我那儿瞧瞧吧。”
    “吉兰给塔娜画的画像极好,她画技是不是精进许多?”
    苏贵人笑着点头,“确实没懈怠,而且比起闺中时的娟秀,更加大气。”
    檀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笑道:“那就好,看来确实不需要太过担心。”
    “画中可见人心,她过得不错。”
    “如此看来,反倒是咱们这些困于后宅的人,没的选择。”
    苏贵人侧头看她,“你不是选择了吗?如今后宫里约莫没人不知道谨太嫔会生活了。”
    檀雅摇头,“我不是说我自己……”
    至于说的是谁,并没有确切的人,毕竟宫里依旧还有很多人苦苦挣扎,无需多言。
    ……
    大清与准噶尔部的战事,持续了两年半将近三年,才算是暂时见到曙光,这一次,联军直接打进西藏腹地,将准噶尔顽抗的残军逼出西藏和青海,不得不远遁进漠西深处,甚至更远。
    大清和蒙古诸部多年来受准噶尔之侵扰,并不准备就此罢手,只是两方征战前后方皆疲乏,需得休养生息,才能一鼓作气。
    而准噶尔部这一道防线,地处蒙古漠西,虽有一部分已攻下,可仍然危机重重不说,内务也急需料理,大清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极难管控,朝堂上为了战后准噶尔部的安排争吵不休。
    “吵什么?你们当朝堂是菜市吗?”
    雍正如今的精力越发不好,耐心也跟着降低,同时也更加严厉,颇有霸道君主的模样,不容人质疑,偏他大多数决定都不荒唐,且处事还算公正,因此与暴君还不沾边儿,更重要的是,他做利民之事都是实事,君声在百姓间极高。
    朝臣们有苦难言,连道“不敢”。
    雍正一脸冷肃,扫过下首立着的大臣们,忽然扔下一个惊雷:“晋封固伦荣乐公主为固伦荣乐长公主,准噶尔部为封地,由长公主坐镇准噶尔部,全权料理封地内一应事宜。”
    这一道惊雷,炸得众人瞠目结舌,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求皇上收回成命”,“此事不妥”……
    雍正冷嗤一声,问道:“此战之中,荣乐长公主的功绩如何?”
    荣乐公主……长公主自参战以来,初时还因女子身份受人诟病,得皇上支持后,很快便立威,带着她的骑卫迅速在军中立下战功,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长公主麾下军力一点点增加,战功也越来越卓著。
    众大臣面面相觑,随后有人进言:“长公主战功赫赫,我等亦是钦佩,只是准噶尔部本就是祸乱之地,而藩王之乱先帝时方消,长公主乃是女子,额驸出自车臣汗部,若举部迁移,难保不会再纵出下一个准噶尔部……”
    话中未尽之意,乃是女子易受丈夫所指,封地说是给荣乐长公主,很可能最后变成车臣汗部的囊中之物。
    其实还是瞧不起女子会有多大作为。
    然而雍正却反道:“朕何时说过车臣汗部举部迁移?封地是给长公主的,额驸是车臣汗王世子,有甚关系?”
    没关系吗?
    没关系吗?!
    文武百官皆要疯了,这怎么会没关系,是说没关系就能没关系的吗?
    有些大臣直看向前方的四皇子弘历,希望他能劝谏一二,但弘历身为雍正最看重的儿子,这几年没少受到来自皇阿玛的“磋磨”,怎么可能会为他们张目,眼观鼻鼻观心,他今日是个有瞎又聋的乖儿子。
    至于已经被封为信郡王的胤祜,大臣们直接略过,他肯定会为荣乐长公主说话,不消多想。
    胤祜也确实没打算劝皇兄,还在其他大臣看过来时,冲他们露出个纯良的笑容。
    朝堂上不缺头硬的老古板,站出一位,义正言辞地劝谏:“皇上,女子出嫁以夫为先,便是公主尊贵,也没有两地而处、各司其事的道理,而且长公主如今只有一女……”
    “爱卿正好提醒朕,准噶尔部是准噶尔部,车臣汗部是车臣汗部,历来男嗣方可继承爵位,然长公主之位事关紧要,断不能由哪一血脉世袭罔替,如此,将来为继之人,只能是长公主之女。”
    众大臣纷纷吸气,就听九五之尊又来了一句:“至于再下一任继承人的父系血脉,看缘分吧,天子指婚,诸位家的后辈以及蒙古子弟,都有可能。”
    雍正难得微笑,那时指婚,下这种相当于入赘旨意的人就不是他了。
    众大臣一口气梗在胸口,险些憋死过去,反应过来喘气时,皇上挥挥衣袖已经走人,根本不给他们继续分辩的机会。
    而弘历没能立即走掉,便被众人在殿外围住,全都是唠叨这事儿惊世骇俗,想要让他一起劝皇上收回成命的。
    “王爷,您想想办法……”
    “王爷,此事决不能如此……”
    “王爷……”
    “王爷……”
    弘历耳朵嗡嗡的,头都要炸了,可他是温文尔雅的宝亲王,不能暴躁,可一抬头就瞧见他二十二叔施施然地从旁边过去,嘴角还带着惬意的笑,他这心态就崩了。
    此时的弘历,心态崩也不会暴怒,而是温和地冲周遭人一笑,道:“诸位大人一心为公、刚直不阿,不像本王,只会遵从皇阿玛所言行事,属实没有主见,本王要向诸位大人学习。”
    一群大臣,最小也三十来岁了,一听他这谦虚的话,连道“过奖”,“客气”,“不敢”……
    但也有那么几位,听着他这话,总觉着怪怪的,又想不出哪里怪,只能闭口不言,少说少错。
    弘历笑得更加游刃有余,“诸位大人才学能力皆不俗,又比本王虚长些岁数,见多识广,堪为本王之师,正好,本王也有些事要请教。”
    “王爷有所问,我等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是。”
    “是是……”
    弘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边走边好似随口一问似的,问:“听说李大人家风清正,纳喇大人几个儿子皆是朝中栋梁,还有陈大人,据说您的岳父乃是大儒?”
    被点名的几位大人,同时也是方才反对最激烈的几人,以为宝亲王是因为要请教他们才有此一问,全都捋着胡须状似谦虚实则自得地点头。
    弘历果真惊喜,夸赞几句后,忽然问道:“几位一定极会教养子孙,家里的孙辈儿定然极肖其祖,可有跟塔娜年龄相仿的?”
    塔娜是谁?
    众人茫然了一瞬,有一个人小声提醒:“是荣乐长公主的独女。”
    这话一出,那几个被夸赞的大臣仿佛被踩到尾巴一样,立即极度谦虚地说自家孙儿们“愚钝”、“顽劣不堪”……一定儿不似平时跟同僚们暗暗炫耀的模样。
    弘历装作不知道,遗憾地说:“还是要好好教养的,否则将来如何为大清效力?”
    众大臣忙不迭地点头,“一定好好教养,一定好好教养。”
    “若真要给长公主之女指婚,还是宗室子更合适。”弘历瞥见众人悄悄松口气的样子,摇了摇扇子,笑问,“方才诸位说劝谏皇阿玛……”
    众大臣对视,忽而改口:“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下官等不耽误王爷休息了。”
    弘历合上扇子,在手上敲了敲,“不耽误,都是为我大清,理应鞠躬尽瘁,不畏辛苦。”
    这话一出,众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地随在宝亲王伸手,不问到头上再不想说话。
    一行人走出乾清宫,就看到驻足的信郡王胤祜,他正要去安寿宫请安,所以没有立即出宫。
    弘历一瞧见二十二叔,便上前打招呼,听说他的去处,看向众位大臣,神情中有几分犹豫。
    众人立即会意,完全不勉强甚至十分乐意地说:“宝亲王不必顾及下官等,随意,随意。”
    弘历这才道了一声歉,转而和二十二叔同行。
    两人行得离那些大臣们远了,弘历才不甚爽快道:“二十二叔身体矫健,走得真快。”
    胤祜面带微笑,“不如皇兄。”
    弘历:“……”
    第131章
    晋封长公主, 是荣耀,接管准噶尔部,是信重。
    准噶尔部现在只打下一半儿, 战事随时都会再起, 而如今打下这一半儿,除了大清和蒙古各部的联军,再无准噶尔部人,也就是说,荣乐长公主的封地上, 只有地, 没有百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开荒耕地建城的前提是得有人。
    一切都不是从头开始了,简直是负开端,更不要说还有外部恶劣因素。别说女子,寻常男子都不一定敢接,但额乐不止接了, 还是欣然接受, 旨意送过来的那一刻, 她胸腔里就涌起豪情万丈, 势要大展手脚, 在此地留下姓名。
    而额乐在车臣汗部已经有一些理政的经验,接手之后思考再三, 第一件事便是重新规划大军驻扎的这一座城, 暂时作为准噶尔部的主城,改名为荣城。
    如今她是封地之主, 理应进驻城中最好的一座府邸——位于主城中心地带的汗王府, 成为新的长公主府。
    当时大军打进这座城之后, 联军的几位首将便暂时住进去,京城传旨的人一到,长公主的地位,几乎相当于诸侯王了,他们都是客人,又一同作战三年,了解长公主雷厉风行的作风,丝毫不因女子之身就低看她,便自动提出搬离,暂住进稍次些的府邸去。
    额乐并不谦虚地阻拦,明白地说:“日后我便要长住于此,后面许多事要忙,这府里也需要修整,便不与诸位谦让了。”
    “长公主说的是。”
    “我等明白。”
    “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
    战事暂些,除了长期驻扎在边境的军队,有些将领不日便会带兵离开准噶尔,额乐便提出待长公主府修缮一新,设宴款待诸位将军,顺便为他们践行。
    众人和乐融融的散去,长公主府除了额乐和额驸,只剩下额乐的骑卫和额驸的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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