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个儿说完,自个儿又答道:“还真是,我这一说,便想起圣祖的三位皇后来,我那姐姐且不说,头前那两位可真真是陪着圣祖从难路走过来的,可惜全都早早香消玉殒了。”
    再往前说孝惠章皇后,倒是寿尽而终,不过年轻时也没少吃苦;还有那被废的……当皇后好似就没几个顺顺当当的。
    东太后垂眸,淡淡地说:“皇上心怀天下,皇后则是世间女子表率,责无旁贷。”
    “只是对不起弘晖……”东太后嘴角泛起苦笑,“我这个额娘也没做好,他只不过是不想再做我和先帝的孩子罢了。”
    佟佳皇贵太妃收紧手,另一只手轻轻拍抚,尽在不言中。
    檀雅端着茶杯,轻抬眼皮,看向方才还有“人影”,此时却空了的位置,心中却知,大部分男人其实不是不知道女人的苦楚,只是不愿意理会罢了。
    雍正对他后宫的女人们似乎并无几分柔情,可说他对女子不屑,他又一手支持荣乐长公主在蒙古成长起来,檀雅托下巴,男人做丈夫和其他角色,果然很不一样啊……
    东太后要留在佟佳皇贵太妃这儿用膳,檀雅先行告辞,出门就看见雍正右手背于身后,微微仰头望着前方,风拂过,衣袂丝毫不动,竟是有些遗世独立的意韵。
    “皇祖太妃们为您诵经,东太后从未参与过,皇上可有在意过为何会这般?”
    雍正未回头,冷静道:“朕与乌拉那拉氏夫妻多年,也曾有过温情,夫妻冷漠至此,朕确有责任,朕不否认,然世间之事,非一句对错便可完全评判。”
    “当年弘晖的死,如一道刺一般始终扎在乌拉那拉氏与朕之间,朕曾怪过乌拉那拉氏没照顾好弘晖,乌拉那拉氏想必也怨怪朕严苛,多年后回想,其实皆知弘晖的死并非一人之过,可刺已深入骨肉,刻进骨血,弘晖不可能复生,朕与皇后也不可能再和解。”
    檀雅设身处地地思考,若她身处于两人的位置,明明夫妻间的情分已经破裂,可不能分离不能说出怨恨,连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没有,恐怕也没法儿好好相处。
    “那弘晖的追封……”
    雍正道:“新帝登基,需得施恩于世,自然不会落下嫡兄。”
    言论造势,许多皇帝都很是有一手,新帝登基必然的一个步骤便是大封四方,但雍正这般冷静地表明嫡子追封也留给新帝造势,连她这个外人心里都不舒服,东太后……能理解吗?
    答案显而易见。
    檀雅扯了扯嘴角,“真的有人能料清所有吗?况且皇上对弘晖的肯定,与兄弟的追封,不同吧?”
    雍正沉默,“弘晖若活着,朕也会如此。”
    也就是说,他此举为的是大清的下一任继承人,并不是为四皇子弘历这个儿子。
    檀雅没资格评价对错,站了片刻,先一步离开,留雍正自个儿在这儿遗世独立,感怀前事。
    ……
    正月十三,乾隆带皇后富察氏以及年长的两个儿子永璜、永琏亲临畅春园,向两位皇太后以及佟佳皇贵太妃请安。
    胤祜以及圣祖二十三子贝勒胤祁得以携家眷一同到畅春园拜见生母。
    檀雅早就盼着胤祜来,因而一大早便张罗起来,让膳房准备好食材,亲自做儿子儿媳妇还有弘昽爱吃的菜。
    雍正也一直在等胤祜,终于要来,心里难免焦躁,无处可待,便跟瑾太妃一同到了膳房,想要稍稍寻些事打发这点难熬的时间。
    然而他的心情倒是缓解了,檀雅却是越来越烦躁。
    檀雅没法儿当雍正不存在,一转身一路过,下意识地都要绕开他,可膳房撑死了就那么大,绕来绕去麻烦的很,便传音赶人:“您若实在无事可做,便去前头春晖堂那儿瞧瞧他们还有多久到,莫在这儿杵着。”
    雍正余光扫了一下身侧,“朕妨碍到瑾太妃了?”
    檀雅绷着脸,“妨碍到了。”
    雍正看着一个宫侍端着的洗菜盆从他身体穿过,无言,深觉谨太嫔无理取闹。
    檀雅同样看见了,可看见就看见了,她不信旁人若知道雍正戳在那儿,还能那般自然地无视他过去。
    雍正无法,只得转身踏出膳房,往畅春园正门那边儿去。
    而檀雅没了雍正碍事儿,心情舒畅,手脚也更麻利,一道菜一道菜有条不紊地下锅。
    雍正“走”到畅春园正门,正好看见畅春园官员已经在准备接驾,便背手站在宫墙上。
    一刻钟左右,御驾抵达,胤祜一家的马车随着前方御驾缓缓停下,胤祜推开马车门,弯腰出来,下马车踩下脚踏的同时,眼睛不经意地向畅春园一瞥,膝盖一软,当即便跪在了冰寒的地上。
    周围人全都诧异非常地看过来,茉雅奇亦是惊讶:“王爷,您这是……?”
    胤祜紧紧盯着宫墙之上的人影,使劲眨了一下眼,还在,勉强撑起笑脸,回道:“一年未拜见几位额娘,一时激动未站稳,见笑。”
    他说着,已经扶着侍从的手腕站起来,冲着周围一拱手,方才继续前行。
    茉雅奇走在他半个身位后,低声安慰道:“王爷,很快便能见到额娘们了,额娘们很好,您别急。”
    胤祜回头对茉雅奇安抚地笑笑,眼睛依旧时不时瞥向墙头,对、对视了?!
    雍正看胤祜那个傻样子颇为无语,不过也确定,胤祜确实能看得见他,不过他十分坏心地什么也没说,而是在一行人进正门时,跃下墙头,飘然离去。
    胤祜悄悄吞咽口水,趁人不注意握住茉雅奇的手。
    茉雅奇下意识地看周围,想挣脱,谁知一动便摸到他手心的汗,立即柔声安抚:“王爷,您是近乡情怯吗?额娘们都很好,咱们很快就能看见了。”
    就当是近乡情怯吧,胤祜微微扯动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弘昽走在阿玛额娘身后,因为个子矮,正好看见了两个大人私底下的小动作,无语地捂了捂眼,然后挪动脚步,挡住阿玛额娘的手。
    可该看见的早就看见了,他们身后便是胤祁夫妻,胤祁只心中感慨一句哥哥嫂子感情好,他福晋却是羡慕地瞧了再瞧,最后看了一眼自家贝勒爷,低下了头。
    满皇室,也就信亲王能只有一个福晋,至于那些个“无闲钱养侧室”的推脱之词,实在没人相信,且不说信亲王受先帝重用身居要职,只说福晋当年的十里红妆,养多少人养不得。
    听说皇祖太妃们对信亲王福晋也跟亲闺女一样,说到底,不过是旁人没信亲王福晋那个命罢了。
    而胤祜到底经事多,从正门走到瑞景轩时,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下来,踏入瑞景轩前便松开茉雅奇的手,从里到外恢复成那个能力出众、秉性和善的信亲王。
    第140章
    雍正回到膳房, 便向谨太嫔“报信”:“胤祜一家三口已经到畅春园了,他们得先随弘历给皇太后请安,最快也要半个时辰后方能过来。”
    檀雅闻言, 拿出单子比对了一下已经做好的菜, 只剩下几道简单易熟地菜,颔首道:“足够了。”
    她放下菜单, 便吩咐宫女回去报信儿:“告诉几位太妃,就说御驾已到, 胤祜他们快过来了。”
    小宫女虽有些奇怪主子是如何知道的, 却不会提出质疑, 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便小碎步离开膳房。
    檀雅边手持菜铲炒菜,边在心中问出她在意的事情:“皇上既是见过胤祜了,他可能见到您?”
    雍正颔首,语气嘲讽道:“二十二不比瑾太妃镇定从容, 一下马车看见朕, 便直接跪倒在地。”
    檀雅心想她也没雍正以为的那般镇定, 不敢继续想下去揭短,立即问道:“皇上与胤祜说话了吗?”
    雍正一本正经道:“若露出行迹恐惹人猜疑,是以朕只露了一面便回来了。”
    都跪下了,还没露出行迹?
    檀雅控制自己专心炒菜, 不去翻雍正白眼,只是菜铲翻得更大力,跟锅摩擦出更大的嚓嚓声。
    雍正背手退后一步, 若无其事地吩咐:“晚间朕想和胤祜谈谈, 谨太妃想办法给朕些方便。”
    檀雅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在炒菜上的模样, “知道了。”
    雍正看看她,又看看那头桌上扣着大碗的数道菜,嗤笑一声,阔步离开。
    檀雅侧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催促膳房众人,道:“快些准备。”
    胤祜一家三口如雍正的预料一般,半个多时辰方才离开瑞景轩,来到后湖。
    佟佳皇贵太妃、宣太妃和柔太妃全都一年未见胤祜,全都拉着胤祜说话。
    胤祜一一问候过,其间看宣太妃座下的轮椅和她比一年前更加苍老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面上却还是言笑晏晏,三言两语便能让几位全都笑起来。
    檀雅则是对茉雅奇和弘昽道:“你们常来,太妃们不与你们见外,别吃醋。”
    茉雅奇笑,“额娘您说笑,儿媳哪能不知道太妃们的心,不会醋王爷的。”
    弘昽却撒娇道:“玛嬷,弘昽醋了,要玛嬷哄一哄才好。”
    檀雅捏了捏他的鼻子,宠溺道:“玛嬷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席面,能不能哄好弘昽?”
    “都是弘昽爱吃的吗?”弘昽眼睛亮晶晶的,喜滋滋地说,“玛嬷最好了!”
    檀雅微微一笑,打破他的幻想:“别想了,自然是你阿玛和额娘爱吃的,小孩子怎么能挑食呢?”
    弘昽脸上的笑霎时僵住,不敢置信。
    茉雅奇忍俊不禁,撇开眼不去看儿子委屈的眼睛。
    胤祜和几位太妃们自然也听见了祖孙二人的对话,柔太妃当即便道:“你玛嬷向来是个心狠的,问问你阿玛额娘便知,他们幼时也是这般过来的。”
    弘昽眼巴巴地看向阿玛和额娘,眼神询问:真是这般吗?
    胤祜肯定地点头,茉雅奇则是还好,毕竟太妃们对她们几个姑娘向来好,不过此时为了儿子脆弱的小心脏,她还是点点头。
    弘昽感觉好受了许多。
    檀雅却不让他好受,又嘴欠道:“反正给你一个糕糕你都能叫姐姐,玛嬷还以为咱们弘昽什么都爱吃呢。”
    “玛嬷~”已经变成小少年的弘昽十分不愿意人家提起这段羞耻的往事,偏偏总有人提醒他,“弘昽、弘昽才不贪吃呢。”
    檀雅装作相信地点点头,“玛嬷还做了你们一家三口都爱吃的菜,那正好,稍后开膳便都放在你阿玛额娘跟前。”
    弘昽:“……”
    佟佳皇贵太妃再忍不了檀雅这般欺负弘昽,招手让他过来,慈祥地哄了好一阵儿,间或瞪檀雅一眼。
    弘昽嘴巴上翘,悄咪咪望向亲玛嬷的小眼神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众人皆笑,胤祜也笑,一抬头,忽然笑容一滞,僵硬地移开,又觉得此举似乎不甚尊重,只能僵直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檀雅是能看见雍正的,自然也知道胤祜那一瞬间的异样是因为什么,便暗暗对雍正道:“皇上,我在太妃们先前为您诵经祈福之处给您供了贡品,不若您去看看,可能享用?”
    雍正倏地转向瑾太妃,张口问道:“瑾太妃亲自做的?”
    胤祜瞳孔一张,惊疑不已,可再看其余人,皆仿若未觉,便低下头喝茶掩饰。
    檀雅当作没看到亲儿子那些小动作,心中对雍正道:“是,皇上困于此地,已是委屈,我若有办法,自然不能再委屈您。”
    雍正神色肉眼可见地温和些许,得意地瞥了一眼胤祜,终于稍稍压低声音跟胤祜说话:“二十二,谨太妃为朕供奉了晚膳,朕便不在此多留了,有什么话,晚间再聊。”说罢,踏出此间。
    胤祜死死压着脑袋不敢抬头,只心中却因为这熟悉的声音炸开,震惊又期盼,是先生吗?
    檀雅见不得儿子这么纠结的样子,正巧宫侍进来禀报晚膳摆好,便走到胤祜身边儿拍拍他的肩膀,道:“先用膳,用完膳你们便早些回去休息,累了吧?”
    早些回去便能早些和皇兄亲自交流,不过胤祜瞧见额娘如此态度,心中便也没那么挂念了,于是摇头道:“难得过来向皇贵太妃娘娘和额娘们请安,我们待到时辰差不多再出去。”
    檀雅无所谓,皆随他,一行人围坐在一块儿其乐融融地用了一顿晚膳。
    另一边,雍正一个人坐在贡品中间,慢条斯理地享用供奉,这是他“吃”过的第二顿长辈亲手做的菜,第一顿亲手给他做的菜。
    其实早些驾崩也是有好处的,否则若是瑾太妃先走了,哪有这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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